崔老夫人神色一凜,下一秒稍稍坐直身子。
破天荒。
這話居然能從九娘的口中聽到,實在稀奇。
崔老夫人抬頭,微微瞇起了略顯渾濁的眼眸,好似年邁卻不失兇猛的山君吃飽喝足后露出了狩獵的姿態,那種近乎冷冰冰審視和打量的眼神。
在她的注視下,少女卻沒有絲毫的怯弱之態,始終直視著她,漂亮的眼里像燃起了細碎的光。
要崔老夫人來說的話,唔…像年幼的山君。
崔老夫人看著她良久,忽然欣慰地笑了起來。
這丫頭終于長大了。
九娘是蜜水里泡大的姑娘,被如珠似寶地養著,因為保護得好,從來沒有見過那些陰暗的一面。
在她的眼中,所有人都是善良且友好的人。
包括皇族那些人。
尤其太子,九娘曾經一度很親近他,即便上次告知那件事,崔老夫人也能看得出她心底的猶豫。
九娘在顧忌太子曾經待她的好。
她在顧忌著之前的那些情分。
崔老夫人不算意外,倒也沒什么失望。
這件事很正常,太子待她那樣好,她若是一點都不糾結,那成什么了,這跟白眼狼有什么區別?
真要如此,她還要憂心自己的教育出了問題。
不過看來如今,她是想通了。
“殺了太子?”
崔老夫人心下肯定,面上卻不顯,平靜地問她:“九娘,難道你忘了他幼時待你有多么好了嗎?”
崔窈寧微微抿緊了唇。
是,是很好,好到她沒法否認,縱然那些好有點像逗貓狗,可也無法磨滅他確實待自己好的事。
可她是世家女。
她怎么可能因為這點好,就忽視他要做的事情!
他要削弱崔家的勢力。
首當其沖的就是祖母、母親父親等人。
這樣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死人呢?
無論家中少了誰,都會令崔窈寧覺得十分難過。
即便不怎么討喜的二叔二嬸,她也有些不舍,一旦有外人在,他們永遠都是一致對外的人。
這就是世家。
崔窈寧終于想明白了,她確實顧忌著太子幼時待她的那些情分,可卻同樣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家族,如果二者真要選擇一個,她一定會選擇崔家。
無關其他,只是立場不同而已。
太子就能保證自己對她一定沒有私心嗎?
崔窈寧起先對太子還有一絲內疚,而后不知怎么想起上輩子聽到的那些消息,一下子就釋然了。
上輩子因為太子的事情,崔家近乎滿門抄斬。
崔家的這些人也算因為他死了一次,既然如此,那他們就沒什么好顧忌的了,也算對得起太子。
這輩子不必再退讓。
既然他想崔家倒臺,那么各憑本事吧。
那些思緒在腦海中晃了不過一瞬,崔窈寧抬眼看向崔老夫人,眼神堅定起來,“太子對孫女的好,孫女心里清楚,可立場不同,再好也沒有用。”
“從前我們興許在同一站隊,可自從他對崔家起了殺心后,我就知道我們必定走上對立的局面。”
“這種情況,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
少女嗓音清甜,好似三月里的春風吹了進來,可說出的話卻沒有一絲溫情,“那還是他去死吧。”
“你呀——”
崔老夫人點了下她的鼻尖,佯怒道:“太子待你那么好,你也狠心動手,真不怕旁人說你心狠?”
少女眨眨眼,有些為難地問:“誰會說啊?”
“那些不知情的外人。”
崔老夫人笑說:“眾口鑠金,可有你頭疼的了,你如今還小不覺得什么,等大了以后就明白了。”
要不怎么說文人的筆就是他們的刀槍呢?
有些人光是靠著那張嘴,都能硬生生把人氣死。
她怕九娘以后會被人攻訐,這丫頭年紀小,雖然知道一些道理,可還不懂世間的人心有多險惡。
“我不怕。”
崔窈寧笑瞇瞇的,沒有絲毫的懼怕,“他們若是想說,就隨他們去吧,左右他們也只敢私下說。”
這句話說得極自信。
崔老夫人卻不覺得有什么不對,那些喜歡嚼舌根的人,除了暗地里偷偷嘀咕幾句,還能干什么?
“況且——”
少女刻意拖長了音調,挽著崔老夫人的胳膊撒嬌,“太子不死,死的就是我們家里人誒,我可舍不得。祖母,你怎么這么說話?我還以為我這么做,您會夸我呢,沒想到您居然會為他抱不平。”
少女睜大了眼,滿臉寫著控訴。
崔老夫人看得失笑,伸手點了點少女的鼻尖,“你呀你真是個促狹鬼,我還當你真的長大了呢。”
剛剛說起那些話時頭頭是道,這會兒又撒嬌了,她哪里長大了,分明還是個鬼靈精怪的小姑娘。
崔窈寧不覺得什么,緊緊地挽著崔老夫人的胳膊,滿是依賴,“在您的面前,我永遠都是小孩。”
崔老夫人年紀大了,最喜歡的便是小輩們的親昵,可她掌了一輩子的家,威嚴已經刻在了骨子里,唯獨她這個從小養大的孫女兒不怕她。
崔老夫人怎么可能不偏心這個孫女呢?
“好好好。”
崔老夫人摸摸小姑娘的腦袋,心頭格外柔軟,先前的煩躁煙消云散,笑著說:“是小孩就是小孩,反正咱們這樣的家里也養的起你這個小孩。”
若是崔窈寧不主動接觸這一面,崔老夫人原本就沒準備讓她接觸到這些險惡,她這個孫女身子骨弱,這樣嬌貴的身體可不能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不懂心計?
沒關系,家里會為她選個家風清正的好夫婿,若是不想嫁人,那就不嫁,總歸家里養的起她。
不會算賬?
沒關系,自有會各式各樣的家生子伺候她。
九娘只要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長大就足夠了。
剩下的那些事,有她,還有九娘的父兄等人擺平,只要她活著一天,就不許任何人欺負這個孫女,即便她死了,也會在死之前替她安排好一切。
可誰想到小姑娘自個兒懂了許多。
崔老夫人摸摸小姑娘的腦袋,不免又憂心她是不是在哪里受了委屈,不然好端端的怎么會留意到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