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日，星期日，晴。

換上運動服，真澄伸了個懶腰，深深吸入秋天清爽的空氣。

出門前看了一眼今日天氣，最高氣溫27度，最低氣溫19度，空氣濕度75%，風速則很弱，是個適合跑步的好天氣。

仰望頭頂無云而澄澈的淺藍天空，只有客機的航跡云像飛鳥一樣掠過，這么早的航班，提前值機的乘客不知道要起多早。

飛機掠過，自己也該出發了。

跑鞋沐浴在晨曦下，橡膠鞋底踩踏著柏油路面，真澄沿著定好的軌跡開啟今天的晨跑。

他最近都在離繁星不遠的住宅區街道跑步，左右一戶建的庭院內，早早就已經曬著被子，電線桿上站滿了麻雀。

這里和真澄以前在東京的公寓很像，不過因為阪神地震后城市重建的緣故，看上去更加整潔嶄新。

從公寓步行到荻洼站，搭乘中央線10分鐘經過代代木站，經常能在神宮外苑見到職業運動員在那里晨跑。

真澄當時只沒什么特別含義地看著那些人，就像現在電線桿上那些麻雀盯著他一樣。

和樂隊不一樣，跑步是獨自一人的運動，跑者無法與別人共享速度與節奏，一切都只屬于自己——放空大腦跑步時，腦海里就會浮現這些胡思亂想。

但真澄偶爾也想找人分享這份破風前進，自由奔馳的舒暢感。

“喵~”

清晨的空氣里響起耳熟的貓叫聲。

一只小鹿色的貓壓低身子從他面前經過，真澄不由停下腳步。

身為人類，用「耳熟」這個詞來形容貓叫未免太奇怪了，他當然沒吃過悄悄話果實，因此說「耳熟」也另有原因。

“凜音？”

蹲在草叢邊的少女有著烏黑柔亮的長發，纖細的背挺得筆直，就算沒有支撐，也不見肌肉一絲顫抖。

“喵！”

請不要誤會，這道聲音是她懷里的貓咪發出的。

原本心情愉悅逗貓的凜音聽到他的聲音，仿佛被人背后推了一把，勉強撐住險些跌倒的姿勢，立刻回頭。

“突然之間竄出來，嚇我一跳喵。”

語尾這句“喵~”，確實是凜音發出來的。

“抱歉，只是剛好看到你而已。”

真澄看向跳上少女的大腿，徑自將身子縮成一團毛球的貓咪，沒來由地竟感到些許羨慕。

如果可以，下輩子希望做一只不用工作，好吃懶做還受歡迎的貓啊。

“那句「喵」是怎么回事？”

“說順口了。”

凜音不當一回事地說道，耳根卻染上淡淡的紅暈。

“誒，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做這種幼稚的事了。”

繼承人小姐的表情冷下來：“幼稚的事，是指尊敬動物，用動物的語言跟它平等交流嗎？”

“會有這種想法本身就很幼稚吧。”

在黑長直少女嚴厲的視線下，真澄咽下了想說出口的吐槽，轉移話題道。

“說起來，你有認識名古屋出身的朋友嗎？”

“沒，你想說什么？”

凜音垂下眼睫，輕輕撫摸小貓，不時撥弄它的毛，唇瓣顫動了幾次，仿佛欲言又止，真澄猜她是想叫“喵~”。

“在名古屋的方言中，習慣在語尾加上類似「mya~」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喵~」一樣呢。”

“……”

凜音突然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像這樣逗貓的次數，算上這次，一共也就只有兩次而已，全都被你給撞見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不停輕撫著貓的脊背。

“那還真巧。”真澄說。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凜音抬起頭，從黑發縫隙間露出形狀姣好的雪白耳朵，紅暈依舊未褪。

“我沒那么心機。”

真澄輕輕搖頭，瞥了一眼她放在公園長椅上的塑膠袋，“出來買東西？”

黑長直少女微微點頭，簡單地“嗯”了一聲，下一刻肩膀倏地顫抖。

“阿嚏——”

她小小地打了個噴嚏。

大腿上的貓感受到震動，換了個姿勢，卻沒就此離開。

“——給。”

真澄從口袋里翻出面巾紙遞給她。

“謝謝。”凜音抽了一張面巾紙，“作為男生，你這點還真體貼。”

“太夸張了，只是一張面巾紙就能被評價體貼。”

神代該不會是輕里的女主角吧？

“和需要洗干凈后交還的手帕不一樣，面巾紙更方便分享，而且有一種「我不需要你因為覺得自己添了麻煩而回報我」的意味在，不是嗎？”

“聽起來像在做國語科目的閱讀理解一樣。”真澄脫口而出。

神代此時看向自己的眼神絕對稱不上溫柔。

真澄連忙把頭搖得跟會津的玩具牛一樣。

“我沒想那么多，不過你需要的話，面巾紙我這里要多少有多少。”

同時再次把面巾紙包遞過去。

“一張就夠了。”她說：“每次。”

“喔。”

真澄把紙巾揣進口袋，看著吸鼻子的凜音問：“著涼了？”

“有點，最近溫差變化很大。”

“的確。”真澄點頭附議，每天都堅持晨跑的他，大概是咖啡店對溫度變化感知最敏銳的人。

“我剛才在便利店買了蜂蜜。”

“要做蜂蜜檸檬蘇打之類的新品？”

“誒，越來越有少東家的責任心了呢。”

凜音沒回答，而是如此打趣了他一句，唇角勾勒淺淺的笑意。

她的表情看在真澄眼中，和營業式的假笑不一樣，毫無疑問是發自內心，換作是初見時的神代根本無法想象。

肯定是繼承人小姐已經敞開了心扉的證明。

大概是被真澄一直盯著看的緣故，凜音突然回神，毫無意義地清了清嗓子，語氣重新恢復認真回答。

“是打算做蜂蜜糖漬檸檬，據說可以預防感冒。”

“原來如此，不過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真的有效果嗎？”真澄下意識質疑。

“我也不清楚。”凜音坦誠回道。

“是在上個新年的時候，看了箱根驛傳的選手采訪，好像是……寬政大學的隊員，說自己每天都會吃。”

“這樣。”

真澄點頭，如果是箱根驛傳的選手，意見就很有參考性了。

“話說，原來你還會看箱根驛傳啊。”

箱根驛傳，是島國最有人氣的長程接力賽，僅限關東地區的大學隊伍參加，舉辦日期為每年的1月2日到3日，至今已經舉辦100年了。

對島國人來說，每年過年時，一邊吃年糕湯，一邊在電視上觀看箱根驛傳，是很多家庭的保留節目。

“嗯，是在福利院和婆婆，還有孩子們一起看的。”

凜音把懷里的貓放下，目光打量真澄的身體。

“說起來，我看那些長跑選手的身材都瘦瘦高高的，你和他們不太一樣呢。”

真澄雖然也是腿腳修長的身材，不過有強韌的肌肉包裹，看上去不顯單薄。

“啊，好像是這樣沒錯，不過以我的運動量還不至于那么快塑形啦，而且我平時也會做力量訓練。”真澄解釋。

“這樣。”

“說起來，凜音每年都會和福利院的大家一起度過新年嗎？”

“嗯。”

“麻美和千愛會和你一起去嗎？”

凜音訝異地睜大眼眸，理所當然地說：“她們當然是回自己家啊。”

真澄被自己的問題蠢到了，回到神戶的幾個月以來，他幾乎和這幾個女生形影不離，以至于他認為在一起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不對，也許是因為這段時光太高興，才使得自己沒去正視。

“你要喝飲料嗎？”

凜音的話把他的思緒拉扯回現實。

“嗯？”真澄點了一下頭，“是有點渴。”

每次結束晨跑后，在路線盡頭的自動販賣機買一瓶寶礦力水特，已經是真澄的習慣了。

“便利店有折扣活動，我就買了很多。”

凜音戀戀不舍地撫摸了貓咪最后一次，用唇形發出無聲的貓叫，向小貓道別后，站起身，在旁邊的塑膠袋里翻找。

“給。”

看清楚凜音遞過來的飲料，真澄下意識地苦起臉，是伊藤園的紙盒裝野菜汁飲料。

“怎么了？”

“沒什么。”

猶豫了一下，真澄還是將飲料接了過來，插上吸管，輕啜一口——

“嘖——”

如果不是繼承人小姐在場，他已經吐出來了。

不管多少次，自己果然還是無法接受蔬菜汁的口味。

“有這么難喝？”凜音困惑地微側螓首。

“你嘗嘗。”

“唔。”凜音略微躊躇后，接過野菜汁，唇瓣微張，含住吸管。

“好苦。”

黑長直美少女在眉間打了個死結，感到為難的表情也很適合她啊，這就是美少女的從容嗎？

不過在野菜汁面前還是一樣敗下陣來。

“我想著比較健康才買的，最近稍微有點放縱過頭了。”繼承人小姐難得垂頭喪氣。

“嗯？放縱？是指哪里？”

神代給他留下的印象，一直是認真，克制，一絲不茍。

“你應該很清楚吧。”她不知為何這么說。

“我怎么會清楚……”真澄想了想，試探性地問：“大腿嗎？”

“……”

繼承人小姐的唇角流瀉嘆息。

“這種不算什么吧。”真澄感覺好笑似地彎起嘴角，“這不是說明你瑜伽練習的成果很不錯嘛，大腿也越來越有肉感了。”

是恰到好處的那種比例，神代之前的腿部線條太過纖細了。

凜音一瞬間露出嫌惡的表情，“這算什么？好惡心的夸人方式。”

真澄趕緊低下頭，“店長大人，是小的太得意忘形了。”

“這算道歉嗎？好諂媚的感覺。”她扶額嘆息。

“我想說這樣態度比較誠懇。”

“凡事都有度，這就叫物極必反。”凜音仿佛化身老師科普。

“是這樣嗎？”

“嗯。”

“不過聽的人不會覺得厭煩就是了。”真澄聽到她小聲的呢喃。

“你說什么？”

“沒事。”包裹在柔順黑發下的螓首搖了搖。

“一起回去吧。”她說。

“嗯。”

真澄自然而然地拎過她手里的塑膠袋。

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這樣做時，神代明顯地表示拒絕，現在已經能坦然接受了。

放棄自我糾結，愿意在一些小事上依賴自己，這同樣是真澄和凜音之間關系變化的證明。

回到店里，真澄洗了個澡出來，恰好碰到睡眼惺忪，頭發翹起呆毛的麻美。

一如既往穿著無袖背心和短褲，露出精致鎖骨和修長圓潤的美腿，她衣柜里有五套這樣的同款，簡直像游戲世界的NPC。

“喔，早上好，真澄君。”

她咽下哈欠，用慵懶的聲線和真澄打招呼。

“早上好。”真澄回道，突然感覺她一個人的腳步有點沉重。

仔細一看，后面還跟著一道晃晃悠悠的身影。

“早上好……真澄……”

海月也迷迷糊糊地和他打招呼，眼皮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拼命地往下掉。

“早上好，你們兩個怎么都困成這副樣子？”

“啊~是小海月最近在玩的手機游戲。”麻美難為情地拈起發尾，“本來只是抱著好奇心試一下，沒想到就入坑了。”

“真像個小孩子。”

“對吧？小海月的心理年齡還是個小孩子呢。”

“我說的是你。”真澄無奈。

“我怎么了？”麻美露出為之氣結的表情，“真澄君解釋清楚，不然我可不能原諒你。”

“好好好，那就先記在賬上吧。”真澄一點也不在意。

“這也能賒賬嗎？”麻美傻眼。

“真澄君太狡猾了。”

“謝謝夸獎，澪呢？已經起床了嗎？”

“在和小凜音準備早餐，她最近一直積極在和小凜音學習廚藝哦，真澄君還真幸福啊。”

麻美意味深長地如是說著，只有唇角微微上揚。

“洗漱完就下樓吃飯吧，雖然是周末，也是營業日啊。”

“這我當然知道啦~”

雖然是周末，咖啡店還是照常營業。

對于服務行業來說，普通人休息的時間，就是他們賺錢的時間。

下到一樓，黑川澪和凜音已經端著盤子在擺桌了，他見狀也上去幫忙。

鹽烤秋刀魚，蛤蜊味增湯，腌菜，玉子燒，撒了梅干的白米飯。

凜音吃飯的時候細嚼慢咽，不會做多余的事情，表現得像個華族大小姐，麻美和海月在討論昨晚一起玩的手機游戲，難得海月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

而真澄，則最難消受美人恩地在推卻黑川澪的夾菜，明明每個人的菜色都是一模一樣的。

像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常，在咖啡店進行著。

以后，應該還有許許多多個這樣的早晨——這樣想著的時候，真澄突然回憶起夏日在海邊，凜音對他說過的話。

「因為花火有季節，會讓我患得患失。我喜歡永永遠遠的事情，可沒有人或事物會永遠都在。」

“——真澄君，你愣在那里干嘛。”

突然響起的聲音將真澄的思緒拉扯回現實。

麻美把拖把伸到他的腳邊，提醒似地瞇起眼，“快到營業時間了，身為少東家可不要偷懶哦。”

“安心吧，不會的。”

手里拿著拖把，他和今天值日的麻美一起做著清潔工作。

把用餐區的衛生整理打掃過一遍后，營業前的最后準備完成。

真澄推開玻璃門，將寫著“CLOSED”的掛牌翻了個面，變成“OPEN”。

同時在心里說道：

“歡迎光臨，繁星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