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輕喚似浸了蓮池的霧,游蘇腳步微滯,他緩緩轉身,面上仍是那副恭謹疏離的模樣:
“師娘還有何吩咐?”
何疏桐玉白的指尖幾乎掐進掌心。她望著少年低垂的睫羽,忽然想起她為他種下蓮花仙種時,他怯生生喚她“師娘”的模樣。
明明稱謂沒有變,叫出來的感覺卻已迥乎不同。
“方才……是我失言。”
她喉頭滾動,從沒想過堂堂蓮劍尊者,會有向一個少年道歉的一天。可若是不道歉,她更覺心中難安。
游蘇抱拳,“師娘言重了,弟子并未介懷。”
何疏桐喉間發緊,當少年氣還未消,心軟續道,“你的品性如何,我自是看在眼里。你對雙修之事守禮自重,正是君子持身之正,我……很欣慰。”
游蘇暗覺慚愧,只覺自己會對師娘生出覬覦之心,哪怕她是假師娘,恐怕自己也與君子二字扯不上關系。
但盡管如此,面上他還是恭謹的很:“師娘肯與弟子說這些,已是莫大恩慈。若無它事,弟子先行告退。”
話罷,少年作勢又要離開。
何疏桐心口泛涼,以前的他離開時總依依不舍,此時的他卻恨不能盡快就走。
這就是她想看到的嗎?
是啊,游蘇對她都表露出了那樣的心思,她也表現出了抵觸。既如此,兩人又怎可能裝作沒發生過一般,做回以前那種關系親密的師徒呢?
如此這種最熟悉的陌生人,才是她二人間最應該的關系啊。
何疏桐不知自己該不該喊住已至竹簾的少年,她只覺自己的心也隨著少年的離開變得空落落的。她這一生因為修煉成的冰心經歷了太多錯過,為了感受到那種真實的悲傷,她選擇消融自己的冰心,卻不曾想這悲傷是這般苦澀,讓她竟懷念起對誰也無法共情的那顆冰心來。
暮夏的雨絲如絹,忽而在竹廬外織成朦朧的簾幕。
潮濕而悶熱的風自門口吹了進來,游蘇停在了門口。
何疏桐望著窗外的雨,猝然生出一股狂喜,她只覺這雨來得是這般及時,在這顆心干涸之前送來了濕潤。
如今已是化羽境修為的游蘇當然不怕雨,但是卻讓她有了理由可以留住他。
“外面下雨了,多坐會兒吧,我將體外雙修之法教給你。”
她的聲音輕得像是雨絲,卻在靜謐的竹廬里激起細微的回響。
游蘇怔然,他真的害怕師娘會不挽留自己,所以他走得很慢,但幸好他等來了這場雨。一個真正想離開的人,是不會被這樣一場小雨攔住的。幸好中的幸好,師娘也舍不得讓他離開。
“是。”
他轉過身,重新跪坐回蒲團上。何疏桐已在蓮臺上坐定,素白羅裙鋪展如盛蓮,細密的雨絲在她身后的窗外搖曳。
這畫面太美,游蘇卻不敢多看。
短暫沉默過后,何疏桐檀口輕啟,“體外雙修,重在意合而非形隨。需以玄炁為橋,引陰陽二氣在周身運轉而不相交于靈臺。此法關鍵在于‘隔’,隔而不斷,方得圓融……”
竹廬外的雨聲漸密,檐角垂下的雨簾將暑氣割裂成細碎的涼意。
何疏桐的嗓音如珠落玉盤,一字一句拆解著體外雙修的要義,游蘇認真聽講,脊背繃得筆直,目光卻始終凝在地板上的縫隙,從未抬過頭。
“可有疑問?”何疏桐指尖一頓,自然知曉少年自始至終一眼都沒看她,可分明他以前都會趁她不注意時偷瞄她一眼。
游蘇沉吟片刻,忽然開口:“此法要求引炁出體,豈不是化羽境之下無法使用?”
“不錯。”她的聲音不自覺放柔,“所謂陰陽結合,自然是越緊密越好。而此法限制頗多——交頸勿近、相偎守禮,所以不僅對施術者有要求,效果也比不得正經雙修。要想達到她們凈化妖丹的目的,恐怕還得循序漸進。”
“這般看來,這法門有何存在的必要?”游蘇不由好奇地問。
在夢境之中,何疏桐當然也給他講過這體外雙修之法,只是這典籍內容不僅晦澀難懂、還寡淡如水,與游蘇讓師娘忍著羞赧親口念經的目的相悖,自然是聽過便算,趕緊開始下一本能引起游蘇追問興趣的法門,所以當時并未作過多了解。
“體外雙修之法的源頭,其實是上古神交之術。神交之術與雙修之術并行,靈肉交融,才是陰陽結合的最高境界。但神交之術早已失傳,殘留至今,便演變成了一道雙修需情意相通的規矩以及這體外雙修之法。
“此法對兩情相悅之人來說的確有些雞肋,但從前宗門鼎盛之時,并非所有人都是從小培養感情。其中那些好不容易修煉到化羽境的修士,自然更加不敢輕易就行正法,所以此法也常被用來作正統雙修前的過渡之法。”
何疏桐娓娓道來,游蘇也頻頻頷首。何疏桐見狀對自己能為游蘇解惑非常滿意,卻驀然對上少年下意識瞥來的一眼。
何疏桐對此心生驚喜,暗想少年果然不可能真的一眼都不看她,卻不料游蘇立馬又避開視線,像是在看她身后窗外的雨停了沒有。
這讓她平白又生起了些無名氣,可卻又對此無可奈何,她不想讓少年就這么走了,所以又柔聲問著:
“可還有別的疑惑?”
游蘇愣了愣,做出一副欲言又止之態,旋即還是沒有開口,只是略顯猶豫地搖頭:
“多謝師娘指點,師娘且休息,弟子告退。”
話罷,他便后撤半步行禮。
何疏桐見狀心中更是苦澀,不由捫心自問——他難道就這么想走嗎?
我只是說自己想冷靜一下,又沒有讓他從此再別見我,他怎么這般輕易就放棄了呢?他難道就沒想過,我又如何才能那么快接受這段關系的轉變呢?
那日你將我的手放在你心前,想讓我體會你對我那超乎尋常的關切,可原來那鼓動的心是這般容易冷卻的嗎?
那你在我心中掀起的這些驚濤駭浪又算什么呢?唯有我自己心湖不靜,你卻能若無其事一般拂衣而去嗎?既無心去等花開,又何苦將它種下呢?
她不自覺已將玉手掐成拳頭,氣游蘇這么簡單就能適應關系的疏遠,也氣自己好生沒用,竟因這段關系的落幕而獨自難過至此。
尚且是一顆冰心時,她因此留有太多遺憾,可她如今冰心已化,豈還能再留遺憾?
她看向游蘇已經背過去的身影,生氣、自責、哀怨、委屈,種種情緒只變作了一個念頭——她不能讓他就這么走了。
“等等!”
茶盞被重重擱下,何疏桐自己都被這聲厲喝驚住。
游蘇更是身影一頓,他又何嘗不是第一次聽見師娘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命令他。
然而短暫的驚訝過后,便是更大的欣喜,因為他知曉永遠那般相敬如賓的和睦只是表象上的親密,這樣會因對方而生氣、而苦惱、而哀愁,才是真正超出師徒范疇的關系。
他轉過身,沒有說話,依舊規矩的無可挑剔。
何疏桐本因吼了游蘇而自責,卻見他這副模樣更覺氣不打一處來,慍怒道:
“你當真全懂了?”
游蘇交疊在一起的手纏了纏,卻仍開口:“弟子自行參悟即可,不可擾師娘清修。”
何疏桐聞言氣短一霎,沒想到那個一向懂事的少年也能這般惹人生氣,他在此時說不想擾她清修,分明就是對那日自己說要清修將他請走的賭氣之言!
然而她又對少年的幼稚表現無可奈何,難不成,她這個做師娘的也要跟他一般幼稚嗎?
她只好長吸一氣,端肅道:“胡鬧!”
少年果然被她嚇得一哆嗦,頭也埋得更低了些。
她對此很是滿意。因為她從未批評過游蘇,此番還是第一次。
以前是因為冰心對他漠不關心,后來則是因為她極力想要維護好這段關系,可這樣無底線的包容換來的關系是虛假的,或許也正是因此才助長了少年那破格生出的覬覦。
但幸好,少年還是怕她的。
“事關大道,容不得半點含糊,你當雙修之事是兒戲不成?”
“蘇……弟子不敢……”游蘇埋頭不起。
“這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事情嗎?”
何疏桐脫口而出,游蘇啞口無言。
女仙見狀仙靨立馬飛上兩抹緋紅,卻壓下羞赧又冷聲道:“你自己也說了,此法關乎蛇族升遷以及你所追求的真相,既如此,便該認真對待,豈能因與我置氣而敷衍了事?”
“我……我沒與師娘置氣……”
少年閃爍其詞,沒什么底氣,也終于沒了之前強裝出的疏離。
何疏桐頓時心生驚喜,暗想著少年就是少年,便又故作端正道:“置氣與否并不重要,這法門你既然要用,就得學明白,否則不得要領只會害人害己。所以若有疑問,大方說出來便是。”
可她都如此鼓勵,卻見游蘇仍是一副欲言又止之態,支支吾吾就是不肯開口,她不由氣惱道:
“游蘇,難不成你非要置氣到底不成?”
游蘇卻驀地抬起頭,抬頭時正撞上何疏桐眼底的關切,那抹溫柔幾乎要將他溺斃。
“我沒有置氣,我是問題太多,不敢多問……”
“我今日不清修,想問什么就問。”何疏桐蹙起黛眉,暗惱這孩子還好意思說沒有置氣,索性先將那借口給他堵上。
“師娘所念功法盡是古語,只聽一遍雖能聽懂,卻不得要領。恰如這‘隔而不斷,方得融合’,我知其意,卻也不知如何才叫隔而不斷。紙上得來終覺淺,我是怕惹師娘麻煩,這才想著自己回去琢磨……”游蘇的聲音放得平緩,最后還小聲咕噥,“哪里是置氣了……”
這小小嘴硬的樣子讓何疏桐是又氣又喜,不由聲音也放軟了些:“為人師者答疑解惑,我為何會覺得麻煩?不懂裝懂才會讓我覺得麻煩。你說的不錯,紙上得來終覺淺,今日便在此實踐,若有差池,我也好當場糾正。”
竹廬外的雨聲忽然靜了,游蘇只覺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
過了幾息何疏桐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頓時后悔至極,她一時激動,竟這般慷慨。
“這……”游蘇垂下眼瞼,只敢用余光偷瞄著何疏桐,“師姐閉關結束了嗎?”
何疏桐咬了咬下唇,少年的膽怯與懷疑被她看在眼里,很顯然是覺得她不可能說這話。然而何疏桐也知曉少年的膽怯與懷疑皆是因為他在期待,這讓何疏桐明白,他對自己仍有覬覦之心,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一般再不敢表露出來,所以用疏遠的外殼保護自己。
何疏桐驀地生出一股決心,她要將這層殼撕掉,她要讓游蘇知道挑惹她的后果,她不會放任他這么輕易地說放棄就放棄。所以,她決定也往前邁一步。
“沒有。”何疏桐正襟危坐,“況且她也并非鴛鴦劍宗弟子,我親自與你實踐,也好讓你盡快掌握。”
游蘇咽了咽喉嚨,不敢抬頭,生怕會讓師娘收回成命。
雖是體外雙修,但那不還是雙修嗎……這里不是那個可以放縱的夢,這里可是現實啊……
師娘與他根本無此必要,卻愿屈尊親自教他,說明她也是喜歡自己的,所以才可能愿意這般做啊……
檐角銅鈴輕響,強壓心中狂喜的游蘇忽覺喉間干渴如灼。
“我該怎么做?”他顫巍巍地問。
何疏桐的指尖無意識絞著裙裾,游蘇方寸大亂的模樣讓她既覺羞赧更覺歡喜。
羞的是自己竟要與自己的弟子行那雙修之事,哪怕是體外雙修,卻也是無論夢境還是現實她都沒與游蘇做過的事情;而歡喜的,則是他在緊張、在期待、在害怕,這一切都說明游蘇對她仍有眷戀,他的疏離是裝的。
“你過來坐。”她的聲音多了絲細不可聞的顫,示意自己面前的空處。
游蘇心跳如擂鼓,卻強作鎮定踏上蓮臺,這個他都不敢想的位置。
蓮臺不過三尺見方,兩人膝頭相抵時,他清楚聽見彼此同時屏住的呼吸。
何疏桐的膝蓋隔著薄紗觸到他的脛骨,溫軟的觸感讓他指尖發顫。
“別慌。”她的指尖輕覆在他手背上,涼意在掌心漾開,“凝炁需先定心。”
游蘇喉結滾動,只覺師娘的手何嘗不在輕顫,卻仍是在溫柔地安撫他。明明夢中早對與師娘的親昵習以為常,可現實中還是讓他慌了心神。她發間蓮香混著汗息鉆入鼻端,比夢中更讓人癡迷。
游蘇垂眸避開他灼熱的視線,素手輕抬,替他解開外袍。
游蘇渾身緊繃如弦,卻見她指尖在他眉心點了點,清聲道:“閉目凝神,清心寡欲。”
游蘇依言照做,睫羽卻是止不住的輕顫。
何疏桐解開腰帶時,想起那本《神雕俠侶》中的情節:男主人公與女主人公合練玉女心經,練到后來,全身熱氣蒸騰,須揀空曠無人之處,全身衣服暢開而修習,使得熱氣立時發散。
而她此時與游蘇所做,雖與玉女心經不同,但也命運作弄一般有異曲同工之妙。
事已至此,她再沒有猶豫,她牽引著游蘇的手,按在自己毫無遮擋的小腹之上,而她也順勢按在了游蘇的腹前。
體外雙修之法無需實質性的雙修,相應的則需要直接接觸靈臺所在,才可形成運轉周天。
游蘇不敢相信指尖的細膩觸感,卻知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苦心經營,當然不可能僅僅是為了讓何疏桐也能主動一次,而是他終于找到機會,可以用自己的太歲之力治療師娘的傷勢。
師娘拒絕他的幫助,雪若在神山也沒問出結果,他卻無法坐以待斃。所以即便惹師娘生氣讓他無比自責,他也必須堅持。
“你我需氣機相牽,學我一樣做……”
玄炁自指尖溢出,如淡粉蓮瓣般纏繞著他的墨色玄炁。
游蘇只覺靈臺深處激起層層漣漪,兩股力量本該相沖,卻在相觸時如冬雪融于春火,化作暖霧蒸騰。
游蘇大腦霎時被沖刷的一片空白,幾乎要克制不住攬女子入懷的沖動,而他的一切心念都被何疏桐洞若觀火的察覺到。
“凝炁出體需……心神合一。”她強作鎮定,“莫分心。”
游蘇聞言心念微沉,可卻始終無法不去關心那指尖的觸感。
交頸勿近、相偎守禮,那他們是不是可以更近一點……?
這想法讓他愧疚難當,下意識想要收回手就此中斷這次嘗試,好不讓何疏桐看出他的心神不定。
可誰知他的手腕卻驀然被抓住,何疏桐不打算讓他走。
女仙的睫毛劇烈顫動,喉間忽地溢出一聲低嘆。下一瞬,游蘇只覺暖意將近,近至貼身。
“若要貪心,便要拿出本事來……”
何疏桐與游蘇交頸相擁,在少年耳邊無奈嬌嗔。
她終是滿足了少年對更親密關系的渴望,卻也希望少年能因此好生學習。
游蘇恍然初醒,真實的相擁讓他清楚感受到了師娘的心意,他們的心第一次這么接近。
他心念驟明,這世上再沒有比知道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更開心的事情,所以他絕不能讓懷中女子小覷了自己。
玄炁為橋,引陰陽二氣,周身運轉而不相交于靈臺。隔而不斷,方得圓融……
一切似乎都變得水到渠成起來,何疏桐感受著他玄炁中暗藏的灼熱,那是唯有她能感知的、屬于少年的熾熱。
何疏桐閉上眼,感受著他胸前的心跳,忽然覺得記憶里那個跪在雪地里的盲童不見了,而變作了那個身姿挺立、胸膛堅實的游蘇。
雨幕紛紛間,兩人的玄炁終是依依不舍的分開。
再睜眼時,何疏桐已經斂好衣裙,除了青絲有些許散亂外,她又變成了那個端莊圣潔的蓮劍仙子。
游蘇當然也變回去了,何疏桐抬眸看見他眼中盛滿滿足的笑意,仿若少年人得逞后的狡黠,又像看穿了她心中最深想法后的促狹。
她羞惱地別過臉,不由紅著耳尖責問:
“若連清心寡欲都做不到,何必還用這體外雙修之法自欺欺人?”
“她們與師娘不同。”游蘇輕聲道,“唯有面對師娘,我才做不到清心寡欲。”
何疏桐明明覺得這番話是這般不堪入耳,可卻依舊生出些被人偏愛般的竊喜。
“雨停了,我要清修了。”
她看著窗外重現的晴天,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神雕俠侶》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