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桐近來的心情有些復雜。
她自幼時起,便被當作書香仙子來培養,讀的都是瓊編玉牒、典冊高文。
隨著書讀的越多,她越發覺得書上明心見性的道理,與她這被迫讀書的行為乃是南轅北轍。
她抗拒著這樣的日子,這讓她開始厭惡起看書這件事。所以自立志學劍之后,除了修煉必須之外,她鮮少會去主動讀書。
然自己那三弟子姬靈若卻擔心她在蛇族住的無聊,好心給她送來了一本書供她解悶。
她不愛看書卻給她送書,但她還是將這不太合適的禮物欣然收下。畢竟靈若并不知曉她的過往與喜惡,能有這番心意她已經很是欣慰。
只是她看見書名也覺好笑——《神雕俠侶》,怎么是本凡間話本?
這靈若天性爛漫,竟沒想過她已是在仙道浮沉近三百載的蓮劍仙子,又怎會讀這種小姑娘才愛看的凡俗讀物呢?真要送,那也該送一冊詩集、一卷畫冊才對。
但她也并未覺得生氣,反而覺得這位弟子可愛。料想定是靈若自己極愛看這本書,所以才會想著分享給她。
將喜歡的東西與喜歡的人分享,這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她心覺有愧,對靈若這個弟子,她的關懷并不夠多。
遂她又將擱置在角落里兩日的話本拿了出來,想著她也有必要多了解一些姬靈若,而絕不是因為在這悶熱竹廬中真感覺到了無聊。
可隨著她翻開書卷第一面,她就差點又將此書關上。因為作者署名那里,赫然寫著“師妹天下第一”六字。
何疏桐想不通,這文化造詣得是多低的筆者才會取這種筆名?再不濟,你取個什么什么公子的筆名也比這更有風范些吧?
可偏偏這種人寫的書居然還被靈若這種小姑娘奉為珍寶,她便壓下鄙夷,秉著批判的態度翻開了第二面。
男主人公名為官徒,何疏桐并未覺得有何古怪,只是覺得這凡俗話本用詞直白、遣句隨意,讀起來倒是沒有小時候看那些古稀之書時來的疲憊。
但或許也正是如此,一個鮮活的低武世界自書中緩緩展開,令人不知不覺就多翻了幾頁。
可直到看見那個白裙飄飄、天姿靈秀的女子出現,何疏桐才瞳孔驟縮,意識也瞬間清醒。
這女子的名字……怎么也叫何疏桐?!
是巧合嗎?
她本能地就這般認為,畢竟她的真名鮮有人知,而這世上會叫這個名字的也絕不僅她一個才對。
可是偏偏,偏偏這個人名出現在靈若給她送的書里面……
靈若是故意的嗎?不對,看她送書時那神情并無古怪,她應該也不知曉我的俗名才對。
那么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單純的巧合。
何疏桐感覺自己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如今再看這個男主人公的名字,她竟覺得有些曖昧的熟悉之感。
是了,他也姓官啊。
官徒——書中特意解釋那個養父為他取這個名字的含義,乃是取家徒四壁、一無所有之意。
這還讓她閱讀時就對男主心生同情,可如今再讀,她竟分明覺得還有另一層隱喻。而這層隱喻,所有讀者里恐怕就只有她這個真正的“何疏桐”才能領會。
官徒——官楚君之徒。
再結合那個俗不可耐的筆者署名,哪怕何疏桐再愚鈍,她也猜到了作者是誰。
她再翻到扉頁,發覺此書成書之時甚至還是去年。她不禁芳心一顫,沒想到在那么早的時候,游蘇對她的野心就已初露端倪。
帶著這樣的心理預期再去讀書,才發覺這書中情節竟有這般多巧合:也是被年少收留,也是相依為伴,也是坎坷多難……
兩人二人共同成長,相互憐惜,如此情形之下互生情愫,但因師生戀不容于世。彼此之間四離四合,生死相隨。
直到看到最后書中那個“何疏桐”縱身跳下斷腸崖,書外的何疏桐只覺自己的腸都要斷了,趕忙將書卷闔上,不敢再看。
他會將書中師徒二人的感情之路寫得這般曲折坎坷,看來他很清楚這段感情會有多么艱難。
可即便如此,他還要像書中的官徒那樣堅持嗎?
所以她不敢去看結局,因為她也分不清,她是想要一個悲劇,還是想要一個喜劇。
竹廬里的暑氣如無形蛛網,將她困在蓮臺之上。
她的素白羅衫已被香汗洇透,透出底下藕荷色的訶子邊緣。
冷風扇在遠處嗡嗡轉動,送來的涼風卻稀薄了許多,根本難解她心內的燥熱。
因為冰化了。
而每到這時,少年都會雷打不動地給她送來新的冰塊。
她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趕緊將這本沒看完的書藏在身后,卻沒來由想起昨夜夢中少年滾燙的掌心按在她的腰側。
在那夢中,她竟已經縱容他排毒時不必再木訥地躺在床上,而可以站起來從身后摟緊她,一邊湊在她頸邊深嗅他夢寐以求的味道,一邊讓她手動祛毒……
這根本遠遠超越了正常師徒該有的界限,那日在云端跌落時的心悸此刻又翻涌上來,攪得她坐立難安。
何疏桐見池中倒影,自己的雙頰酡紅如霞,哪還有半分洞虛劍仙的清冷威儀。
忽聞竹門輕響,她如驚弓之鳥般起身,廣袖掃過案頭茶盞,泠泠清響中倒映出她慌亂的眉眼。
“師娘,今日的冰送來了。”
游蘇的聲音透過竹簾傳來,自那次她說需要冷靜之后,他再沒進過這面竹簾。
何疏桐攥緊絲帕,耳尖不由得發燙,但還是強壓心中躁念清聲嗯了一聲。
可她本以為少年會如往日般放下冰盞便會離去,卻不料哪道墨色身影始終立在門前,投在竹簾上的影子被烈日拉長,像株固執的青松。
東瀛似乎只有夏冬兩季,在中洲本該秋風颯爽的日子,蛇山竹廬內的溫度卻愈發灼人。
冷風扇銅盒里的冰徹底化了,吹出來的風也帶了幾分燥意。
何疏桐咬了咬下唇,她知曉少年是在等她,等她出去拿他新送來的冰鑒。
可他為何今日突然這般變化?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樣,現實中保持距離,于夢境中再向我親昵呢?明明這樣,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她覺得自己若是不想改變現狀,便應該狠下心來將少年晾在外面。可她終是不忍少年在烈日下久曬,輕聲開口:
“……有何事?”
話音剛落,便見竹簾被風掀開一角,少年的墨發被曬得微卷,面容卻是一絲不茍:
“確有事相求。”
少年的聲音里,甚至有些何疏桐未嘗見過的疏冷。
“金鵬族之事還未了結?”何疏桐蹙起黛眉,靈若來尋她時分明已經告訴她蛇族已經轉危為安了啊。
“不是,是弟子功法上有疑惑。”
少年的語氣仍舊是那般,透著淡淡的涼意。
何疏桐心中一緊,“為何不早說?”
游蘇始終垂著首,即便隔著竹簾,也一眼都不看她:“怕擾了師娘清修。”
竹簾輕晃,何疏桐指尖攥緊了些。
明明是理所當然的回答,可被少年用他從未用過的冷淡語氣說出來,就讓何疏桐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
他這是……終于放棄了嗎?
每次見到游蘇在門外落寞離開的背影,她亦覺心疼不已,卻為了不想讓這段關系繼續變質下去只得強忍心疼。
可她卻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到了。
何疏桐忽而覺得游蘇的模樣是這般陌生,他不是那個長大后對她野心勃勃的少年,也不是那個小時候對她死纏爛打的小孩,他變成了一個只有師徒名分在的……陌生人。
少年身上轉變來的太過突然,讓她一時間都有些恍神。
可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又有什么突然的呢?她近兩個月將他拒之門外,連幾句話都沒與他說過,他會放棄不是應該的嗎?
但在那話本里,官徒不是一直堅持到了最后嗎?難道那何疏桐跳下了斷腸崖,官徒便再沒去尋過她了嗎?
何疏桐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想起了那本不敢看結局的書,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緒,只覺無邊的酸澀填滿了她的心湖,讓她喉間像是窒息般的發緊。
“師娘,冰鑒經不起曬。”游蘇那淡漠的聲音再度傳來,“先收冰鑒吧。”
何疏桐驀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可她不想在游蘇在場的時候去拿,就是因為不敢面對他,但既然他都打算放棄了,自己還有何好顧忌的呢?
“你提進來吧……”
“我在門外就好了。”少年行禮。
如此規矩模樣,讓何疏桐的心好似針扎,她板起臉,也不知自己哪來的氣:
“我讓你進來,你便進來。”
少年睫毛微顫,像只被驚到的雀鳥。
“是。”
游蘇提起冰鑒掀開竹簾時,聞到這熟悉的蓮香,幾乎差點按捺不住欲揚的唇角。
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還是端正著神態,連瞥也不去瞥居中而坐的白裙仙子一眼。
竹廬內比外面更悶熱些,何疏桐的蓮臺后半圍著一圈小池,水面浮著幾片敗荷。
“我先替師娘換冰。”
游蘇行禮,默默將冰鑒提到風扇旁邊,手腳利落地替她換好冷風源,全程沒有說一句話,更是目不斜視,好似這房內沒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何疏桐自然將少年的動作皆用余光盡收眼底,少年身姿挺拔如松,言行舉止規矩得無可挑剔,這般恪守師徒界限的模樣,本是她從前所期望的,可此刻看在眼中,卻只覺心頭泛起苦澀難言的失落,仿佛有什么珍貴的東西正從指縫間悄然溜走。
待做完這些,少年還細心地將風扇對準了她一些。這下意識貼心的舉動卻讓何疏桐心如刀割,遂指了指蒲團:“坐。”
話音落下時,她的坐姿也變得異常端莊,再無之前在游蘇面前時那可以安心流露的松懈。
游蘇跪坐在蒲團上,鼻尖縈繞著女仙身上的汗香,只覺比夢中更清冽一些。他不敢多聞,生怕自己強裝出的清冷破碎。
她不說話,他便不說話,許是不想讓氣氛這般僵硬,何疏桐才輕啟檀口:“今日……怎么沒帶甜點來?”
游蘇聞言微怔,聲音清清淡淡:“師娘曾說過不必每日都送,弟子便記下了。”
何疏桐霎時啞然,尷尬地攥緊了袖口的蓮紋,只覺一股酸楚在喉間翻涌。
她原是怕他覺得自己貪吃,才故作矜持這么一說,可他之前分明都不當回事,依舊每日都送。可他今日卻又將這句話放在心上,這般刻意疏離的模樣,倒像是真將她當作了高高在上、難以親近的師娘。
她的倒影映在敗荷邊,顯得格外單薄。她強壓下心中的復雜情緒,決定還是直入主題:
“功法上,是有何疑問?”
游蘇低頭行禮:“弟子想請教體外雙修之法。”
何疏桐美眸微張,對游蘇如此直白地說出這些話感到十分驚訝。
放在尚在蓮花峰時,哪怕游蘇已經知曉她其實也是鴛鴦劍宗的弟子,一樣精通這陰陽之法,可卻也從不主動在她面前提及相關之事。反倒數次論道,都是她主動教學。
此時想來,她當然也知曉原因絕不是少年將她當作了一個難以啟齒羞事的異性長輩這么簡單。在他眼里,自己更是一個神圣不可玷污的、純潔不可侵犯的圣潔仙子,所以他下意識覺得與她聊這些是不合適的,即使她是他實質上的師尊。
可是現在,他毫不猶豫地就對著她說了出來。
為什么?
因為他不必再去維護他心目中那個圣潔的仙子形象,更不需要再保持他在這位圣潔仙子眼中的正直形象。
她只是為他解惑的師者,聊起這些不必再有異性間的顧慮,而只關乎道理本身。
“體外雙修于宗門功法中是偏門,你為何突然要學它?”
游蘇聞言頓了頓,唇角泛起一抹苦笑,“弟子有苦衷,師娘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的拒絕回答讓何疏桐胸口發悶,從前那個敬重她、眷戀她、對她毫無保留的少年,此刻卻像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讓她抓不住、摸不著。
她明明知道游蘇這般表現才是正常的師徒相處之道,可偏偏就是無法釋懷,只覺滿心的無可奈何。
“你這是何意?”她的聲音不自覺拔高了幾分,“若有苦衷,你不與我說,還該與誰說?”
游蘇終于抬眼,目光撞上她眼底的慍色。
目光相接短短一瞬,少年便又避開了眸。
何疏桐以為少年是怕她像上次一樣生氣才不敢對視,卻不知少年卻是怕被她看出眼底愧疚才匆忙閃躲。
游蘇當然不可能放棄對何疏桐的追求,永遠都不會,他的疏冷自始至終都是裝的。
何疏桐或許會滿足于現實里保持距離、夢境里溫柔依順的關系,因為這可以讓她不必去害怕異樣眼光與道德譴責,也能心安理得的滿足心中對親密關系的期待。
她卻不曾想這樣的關系而造成的巨大落差,只會讓少年愈發地想要讓夢境變成現實。
所以他借著學習體外雙修之法的借口來了,他知道與師娘的關系想要突破,光靠這樣拖下去是不可能的。
他必須要讓師娘意識到,他不是那個會傻傻站在她門外不離不棄的小男孩了,因為那時候他的世界里只有那個總把門關著的她,他會幻想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扇門也終有一日會打開。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長大了,他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頗受歡迎的男人。這扇門不開,但別的女子的房門卻為他開著。
他不用看也能感受到何疏桐的急切與失落,這讓他歡喜之余更覺心疼。可他也知曉,捅破屏障時最忌心軟。
他終是開口:“弟子身負太歲之力,是蛇族七位長老希望與我雙修,以凈化她們的妖丹。此事關乎蛇族重歸神山,也關乎弟子身上隱藏的秘密,雪若小姐和師妹也都同意了。只是……弟子不想和她們進行實質性的雙修,所以才想向師娘請教體外雙修之法。”
何疏桐聞言大感詫異,指尖微微發顫。她望著少年始終埋著的頭,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該說什么是好,只得沒話找話,卻是藏著她都未察覺的酸意:“七位長老?那柳長老……好似是得了機緣變年輕了吧?想當初她來接靈若時,還能見半分衰態……”
“是,柳長老如今有望突破到化羽上境,容顏煥春,倒是極美的。”
何疏桐緊抿薄唇,她從沒想過少年當著她的面夸別的女子會這般讓她不舒服,仿佛慪氣一般:“那其她長老呢?”
“花長老最初就對我示好,說話溫柔,令人如沐春風:赤長老性情直爽,快人快語,最好相處;銀長老起初對我成見最深,如今卻是最支持我的那一個;竹長老很少說話,但一說話便一針見血,實乃天性純真;香長老總是很香,雖好美卻半點不惹人討厭;金長老為人古板,卻是蛇族中最干實事的人,我最尊敬她。”
游蘇低笑一聲,“起初我還擔心她們都是不好相處的女子,如今看來是我多慮。”
這聲笑卻讓何疏桐覺得扎耳至極,與她說話時不茍言笑,談起她們來卻笑出了聲。這讓她的喉間泛起澀意,好似見到了游蘇流連于七位各有風情的蛇妖之間的畫面。
她端起茶,茶筅卻因煩躁而無意識地在盞中攪出紊亂的泡沫,她渾然不覺,反而忍不住顫巍巍地試探:
“我見過她們,或明艷或溫婉,皆是一等一的貌美仙子,還是于我們有庇護之恩的恩人。且你的兩位道侶都同意了,實質性的雙修效果也更佳,你……為何不愿?”
話音落地的剎那,竹簾外的蟬鳴忽然靜了。游蘇身軀一僵,他似被什么擊中了般頹然向后傾了些,昂首時神情黯然無光,臉上的苦楚清晰可見,聲音里浸著薄冰:
“難道在師娘眼里,弟子一個曾經的瞎子,居然會是那耽于美色之人嗎?”
何疏桐看著少年的唇角抿成一道凌厲的線,只覺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想開口辯解,卻見游蘇已起身告退,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
“師娘既然不愿教,那便算了。弟子自會另尋它法,助那些長老突破。”
看著少年轉身離去的背影,何疏桐只覺懊悔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怎會不知游蘇的為人?
只是游蘇一句一句說著那些長老們的好,讓她忍不住埋怨游蘇太易動心,這般隨便就被那些蛇族長老的示好俘獲。
可現在想來,少年不過是在如實回答她的問題,那些描述又哪里有半點偏頗?
明明是她在害怕游蘇就這樣被她們搶走,所以心中的慌亂讓她失了分寸,竟說出那般傷人的話……
“蘇兒……留步……”
她用顫抖的聲音,久違的再次喊出了這個過分親昵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