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風(fēng)鈴碎響的余韻中,游蘇的喉結(jié)滾動,苦藥滑入肺腑。
久日不眠?
游蘇眉宇間不由凝滯起一股陰郁,陷入此間絕非他的本意。
外界的他雖不至瀕死,但也是精疲力盡,難以抗衡那深不可測的海底世界,更有一個傻傻的女孩需要他的保護(hù),他又豈可在這溫柔鄉(xiāng)中流連。
“多謝師娘……但弟子只是有些累,這才貪睡了些。”
“非也。你身體早已恢復(fù)完好,神識卻始終疲軟虛弱,我想該是那食夢鬼留下的后遺之癥。這藥乃調(diào)養(yǎng)神識的良藥,多用于精神不振之人身上。強(qiáng)迫你清醒是為了讓你習(xí)慣清醒,待你再覺疲憊困乏之時,便說明你的神識恢復(fù)正常,自可再次安眠。”
何疏桐娓娓道來,指尖仍虛虛搭在他腕間,冷泉般的氣息滲入肌理,壓住了他欲掙動的脈搏。像是在關(guān)心他的身體,卻更像是在確認(rèn)藥效的發(fā)揮。
游蘇聞言眼眶微張,暗忖哪有這種丹藥?
哪怕他不是煉丹師也知神識脆弱至極,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病理基本不可能用在治療神識之上,因為倘若神識出了差錯,那人也基本形同廢人了。若非走投無路,誰又會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救珍重之人呢?
師娘對他顯然不需用這種走投無路的方法,只是師娘怎會說出這么拙劣的謊言?
游蘇轉(zhuǎn)瞬就明白,師娘要喂藥的自己并非那個在玄霄宗上過大半年功課的自己,而是那個偏遠(yuǎn)城池破落宗門里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小劍修。這謊言騙不了他,卻可以騙當(dāng)時的稚嫩少年。
游蘇心中驚愕,才知師娘居然也有這等腹黑一面,竟為了留住他在身邊,不惜騙他喝藥……
再抬眸時,師娘也正溫情滿滿地看著他,笑容溫婉可掬,看得人心生漣漪。
游蘇卻被看得心緒緊張,他狀若懵懂地眨了眨眼,借閉眼間隙想將自己的神識回歸現(xiàn)實,卻發(fā)現(xiàn)真的神清氣明,那種意識穿梭的暈眩墜落感始終不來。
糟糕……師娘是真的急了……
“你還很困嗎?”見游蘇頻繁眨眼,何疏桐聲音關(guān)切。
游蘇將那抹尷尬掩藏的很好,他揉了揉眼,“不是,是眼睛尚有些酸。”
“眼酸?”何疏桐將視線聚焦于游蘇清澈的雙眸。
“沒、沒什么。”游蘇故意偏過頭些,形似害羞一般。
何疏桐見之更感好奇,將螓首貼得更近些,似要看個明白。
可見到少年濕漉漉的眼角,她的心也像是被扎了一針般刺痛了一瞬,支吾道:“你……在難過?”
“不,弟子是在喜悅。”游蘇將身子也側(cè)過半圈,宛若一個不愿被家長發(fā)現(xiàn)偷哭的傲嬌男孩。
游蘇自不是真的哭了,他亦是此間主宰,擠出一滴落不下的淚完全是一個念頭的事情。為了分散師娘注意好不再糾結(jié)于他為何久睡不醒,他便只好出此下策。
只不過淚是假的,困于現(xiàn)狀欲哭無淚的心情卻是真的。
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下一瞬一片溫軟便輕輕貼在了他的后背,清香從后頸吹到了他的臉頰。
何疏桐從背后輕柔摟住少年,嘆息輕得像冬日里檐角融化墜落的冰棱:
“傻孩子……”
她似在用行動告訴少年,不必為她展露的溫柔而感到如受上天垂憐般的竊喜,她本該如此,她往后也會一直如此。
游蘇亦是身體微僵,完全沒料到師娘的反應(yīng)如此之大。
他以前或引導(dǎo)或主動的相擁,皆是為了拉近與師娘的距離,可師娘的第一次主動卻沒讓他生出一種得償所愿般的欣喜,反而感到千鈞之重,這是師娘的這份情誼之重。他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對師娘竟如此重要。
一股莫大的愧疚充斥著他的胸腔,他這才思考起自己進(jìn)入師娘夢境的原因來——不是出于對師娘的思念,而是出于他對師娘入夢的好奇。
他想知道原因,想借此讓他更了解師娘,好讓他達(dá)成那個自知道這是假師娘開始就無法抑制的僭越想法。
可他卻沒有為自己的好奇心負(fù)起責(zé)任,反而還因為他的‘太子換貍貓’,導(dǎo)致師娘一直無法完成她捏造夢境的目的。她定是極著急了,才會出此下策,強(qiáng)硬地留住自己,自己又豈能生出半點怪罪之心。
這些日子險象環(huán)生,他根本連閉眼都不敢。精神時刻緊繃早就疲憊不已,此時沉眠也權(quán)當(dāng)休息了。反正他還能在這兒和師娘親昵依偎,至少說明他還沒死,唯一需要擔(dān)心的便是白澤。不過這蠢貓能在乾龍尊者百般誘騙下茍活到今日,恐怕不該小覷她保命的本事。
念及于此,游蘇暗嘆一氣,糾結(jié)心思漸明。
既然已經(jīng)無法脫身,與其瞻前顧后,不如完成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
何疏桐并不知這短短依偎的片刻,游蘇的內(nèi)心世界正發(fā)生著如此復(fù)雜的變化。等到她意識到自己竟不自覺抱住少年時,她趕忙緩緩撤離身子,凈如雪蓮的仙靨上竟泛起一抹桃粉之色,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雪白的裙帶。
何疏桐正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這不符身份的行為,游蘇卻率先開口,消解了她自以為是的尷尬。
“師娘……我肚子好餓。”
何疏桐黛眉微揚,平靜答道:“你久睡多日,不餓才不正常。你想吃什么?”
游蘇笑了笑,“就吃雞蛋面便好。”
何疏桐心中又是一疼,感嘆這孩子真是窮苦慣了,竟傻到對一個洞虛尊者只要一碗雞蛋面。
“你上山砍柴,不慎將斧頭落進(jìn)河里。你遇見了我,請我替你撈起,可我卻撈了三把斧頭出來。其中一把金斧、一把銀斧,還有一把鐵斧。我問你,哪一把是你落進(jìn)河里的?”
游蘇毫不猶豫,“鐵斧頭是我掉的。”
何疏桐卻搖頭淺嘆,以指節(jié)在游蘇額上輕點一下以示教育:
“你掉的是金斧頭,可知為何?”
游蘇搖頭。
“因為你遇見了我,而我是你的師娘,自會給你最好的。”
游蘇瞳孔微張,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師娘,我……”
“好了,從今往后記住你并非無人關(guān)心的孩子,即使頓頓山珍海味對你而言也不為過。只不過你重傷初愈,一碗雞蛋面倒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話罷,何疏桐便盈盈起身。
“不是……我是想說要不還是弟子自己來吧。”
何疏桐黛眉輕挑,將欲起身的游蘇按住,“你是擔(dān)心我不會做飯?”
“非也,弟子是覺得師娘乃玄天劍仙,雙手豈能沾那陽春濁水。”
“為師還沒嬌貴到連給自家弟子下碗面都不行的地步,很快便好,好好躺著。”
何疏桐嚴(yán)聲下令,游蘇連忙乖乖躺好。
待到仙子走出屋外,她才冷靨消融,唇角掛著一抹慶幸之色。
她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倘若在現(xiàn)實世界,她又怎么敢主動提出為游蘇下面。不過幸好這里是夢境之中,雞蛋面她想變就變。
一想到游蘇待會兒會為她烹飪出的佳肴而震驚欽佩于她,何疏桐便喜不自勝,覺得干勁滿滿。
然而走進(jìn)廚房,她才意識到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她沒吃過雞蛋面。
她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在何府又怎么可能吃這么樸素的食物。待到長大后封心鎖愛,便無好食之欲,基本都是以辟谷丹果腹。
但沒關(guān)系,她能一變再變,直到變出一碗讓她滿意的雞蛋面為止。
……
何疏桐將面緊張地端到游蘇面前,青瓷碗中盛著瑩白如玉的面條,熱氣氤氳間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她垂眸凝視這碗面,十指緊張地扣在一起——這已是她第十五次變出雞蛋面,力求完美的她連面上灑落的蔥花都似雪屑般工整。
“好香!”
游蘇熱情夸贊,表現(xiàn)得迫不及待。
事實上何疏桐口中的很快便好,其實足足過去了大半個時辰。何疏桐心情忐忑地將面遞給游蘇,覺得游蘇并非是期待著她的面才這般熱情,應(yīng)該只是真的餓壞了吧。
游蘇立馬夾起一枚金黃煎蛋送入口中,頓時眉眼舒展,驚艷道:
“師娘的手藝竟這般好!”
何疏桐的耳尖泛起薄紅,她伸手將散落的一揪青絲挽回耳后,寬袖拂過案幾時帶起一陣雪松冷香,“不過是些粗茶淡飯。”
少年執(zhí)箸的手忽而頓了頓,面湯映出他眼底細(xì)碎的光。
“師娘……我怎么只能吃到雞蛋,吃不到面啊?”
游蘇腮幫子塞的鼓鼓囊囊,他早就做好心理建設(shè),哪怕師娘做的再難吃,他也會狼吞虎咽,絕不掃師娘的心意。
“面在下面,你身子欠補(bǔ),我便多放了幾個雞蛋。”
“那是幾個?”
“大概……七八個吧。”
游蘇第一次覺得一碗雞蛋面都能如此奢侈,下定決心即使吃噎了也要將師娘這沉甸甸的愛盡數(shù)吞下。
隨著第一口湯汁裹著麥香滑入喉間,他睫毛輕顫,仿佛吞下的是漫天星河。這面當(dāng)然算不上多么美味,但游蘇賣力的表演確實無可挑剔,也切切實實讓付出心意的何疏桐倍感欣慰。
何疏桐望著他腮幫鼓動的模樣,忽然想起百年前在雪原上見過的幼獸,捧著獵人投喂的肉糜時也是這般毫無防備的饜足。
“慢些吃。”她的唇角弧度根本壓不下來,“鍋里還有……”
話音未落,少年突然擱下竹筷,湯碗里最后一滴湯汁正順著瓷壁緩緩滑落。
“師娘,師妹可醒了?”游蘇望著空碗,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還沒吃吧?”
何疏桐廣袖下的指尖掐進(jìn)掌心。窗外細(xì)雨敲打芭蕉的聲響驟然放大,她看見少年映在窗紙上的影子晃了晃,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吃味,也不知怎的,下意識就脫口而出道:
“在你昏睡之時東瀛蛇族來人。你師妹的族人察覺了她蘇醒的血脈,便來帶她歸家。我這也才知道,她竟是一只離家出走的蛇妖。我本想留住她,但她回族是為了用祖血洗禮,此乃蛇族覺醒血脈的必經(jīng)過程,我便更無憑無據(jù)留下她,只好放人。”
“師妹是蛇妖?!”游蘇故作驚訝,眼露失神,宛若第一次知道般震驚。
可真正讓游蘇震驚的不是師妹的離去或是蛇妖身份,而是距離現(xiàn)實中師妹被族人帶走明明還有好久,可在師娘主導(dǎo)的夢里卻提前到了今日之前。
這分明……是師娘故意將師妹從鴛鴦劍宗刪去了……
“不錯。”何疏桐平靜回答,冰裂紋青瓷茶盞在她掌心轉(zhuǎn)了個圈,茶水卻紋絲未動,她似是覺得這樣說不夠完善,繼續(xù)補(bǔ)充道,“她臨走時依依惜別,對你很是留戀。但修行大事當(dāng)前,不可囿于兒女情長。她是明事理之人,望你也能夠理解。她托我告訴你務(wù)必好好修行,可別等重逢之時叫她趕上了。”
這的確像是師妹會說的話……
游蘇暗嘆那般高貴的師娘扯起謊來竟也不羞不臊,內(nèi)心為師娘這特別的占有欲暗暗竊喜,表面上卻還是演出一副悲痛傷神模樣。
他的指節(jié)扣在桌沿,泛白的骨節(jié)像是要刺破皮膚。何疏桐望著他低垂的脖頸,那里有一道未愈的劍痕蜿蜒至衣領(lǐng)深處,像是被人硬生生撕開的傷口。她忽然起身,月白衣袂掃過少年緊繃的脊背,雙臂環(huán)住他時宛如收攏一對折斷的鶴翼。
“縱使人妖殊途,但只要有心,亦可殊途同歸。”她下頜抵在他發(fā)頂,“此路多艱,不過師娘會一直在你身邊。”
游蘇的顫抖透過單薄春衫傳來時,何疏桐才驚覺自己的心思竟如此拙劣。居然利用少年對他師妹的情感,來烘托自己始終相依在他身旁的重量……
懷中少年順勢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她襟前,悶聲說:“弟子現(xiàn)在只剩師娘了……”
哀聲漸落,何疏桐方才那點自責(zé)頓時煙消云散。
雖然拙劣,但著實有效。反正是無人可知的夢,自己記著欠靈若一個人情便是……
檐下雨聲漸歇,暮色將兩人相擁的影子拉長,投在繪著墨竹的屏風(fēng)上,恍若一雙交頸的鶴。
此后三日,聽雨閣的晨昏總氤氳著茶香。
何疏桐執(zhí)黑子叩在檀木棋盤上,看著對面少年苦思冥想的模樣,唇角不自覺揚起清淺弧度。
游蘇的棋路像極了他揮劍時的模樣,橫沖直撞卻暗藏玄機(jī),每每在她以為勝券在握時殺出片朗朗乾坤。
“師娘又讓著我。”游蘇捏著白子遲遲未落,窗欞漏進(jìn)的月光在他睫羽間流轉(zhuǎn),“這局分明能雙三絕殺。“
何疏桐拂袖掃亂棋局,白玉棋子叮咚落進(jìn)藤編棋簍,“下棋不是為了勝負(fù),是為了消磨辰光。”
她抬手斟茶,碧螺春在琉璃盞中舒展如初春新葉,“說起來,你哪里學(xué)會的這五子連珠的游戲?”
“是師妹教我的。”游蘇也習(xí)慣了用師妹當(dāng)做擋箭牌。
何疏桐沉溺于謙讓游蘇得到的滿足感之中,也并未多問,殊不知謙讓的并非是他,而是游蘇。
這些日子他們煮茶、下棋、攀談、習(xí)劍,甚至徹夜賞月,兩人都在鴛鴦劍宗寸步不出。
直到有日游蘇提出想進(jìn)城走走,這般局面才有所改變。
何疏桐本想拒絕,卻又在游蘇‘還沒跟師娘一起上過街’的央求中軟了態(tài)度。
她并非不愿,只是擔(dān)心她沒見過的那些居民會生出變節(jié)。但她不知游蘇同為此間夢境的主人,又怎么會讓這夢出現(xiàn)變故。
游蘇攥著盞兔子燈站在青磚大街入口,仰頭望來的模樣讓何疏桐想起蒼山巔初融的雪水。
城中燈火通明,頗為熱鬧,原來竟是在歡慶擊退邪魔。
“師娘可知凡人如何慶祝?“他指尖拂過攤販懸掛的走馬燈,暖黃光影在眸中流轉(zhuǎn),“要猜燈謎,食浮元子,還要……”
“還要給心上人買支絹花。”賣花嫗笑瞇瞇遞來支并蒂蓮,銀絲纏繞的花瓣沾著晨露,“小郎君這般品貌,合該配這并蒂蓮。”
游蘇耳尖漫上霞色,“哪有男子佩花?”
卻見何疏桐已俯身拾起支素白木蘭,“這個便很好。”
下一刻,她便親手替少年戴上。
長街盡頭忽有熟人驚呼:“游小哥!這位莫不是你家娘子?“
少年笑著擺手,卻也不解釋這是自家?guī)熌铩:问柰└侵犭y言,不知該如何跟這陌生凡人解釋。
事實上兩人容貌終究看得出年紀(jì)之別,哪有人會這般唐突,一切都是游蘇心思回轉(zhuǎn)下的安排罷了。
街上人流竄動,游蘇試探性地將師娘微涼的手握住,似是因為目盲擔(dān)心走散。
何疏桐微僵,卻也任由他牽著穿過如織人流,甚至主動牽牢。反正牽手而已,她早已習(xí)以為常。
萬千紅燈順風(fēng)飄遠(yuǎn),恍若天河倒傾。她忽然希望這場幻夢永不完結(jié),好讓霜雪滿肩的劍仙,能永遠(yuǎn)做一回?zé)熁鹄锏姆踩恕?/p>
夜深人靜時,游蘇倚在她的肩頭昏昏欲睡。
安神散的藥效終于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