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劍氣破土而出,宛若一只離群之鳥般飛入黑幕之中,再也消失不見。
沙土開始松動。
沙粒以一種極其細微的頻率震動著,如果仔細觀察的話還會發現,它們竟然都遵循著同一個運行軌跡——以方才那道劍氣捅出的口子為中心往左旋轉。
旋轉減緩了沙粒們向低處填補的速度,得以讓這漩渦的中心呈現出短暫的空缺。
旋即,一個青年抱著一個女孩自那漩渦中心破土而出。
游蘇似乎精疲力竭,連平穩落地的力氣都沒有,方一落地便抱著女孩在沙地上翻滾卸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女孩護在自己懷中,來讓自己承受更多磕碰之苦,直到翻滾出了十數米兩人才緩緩停下。
游蘇的呼吸還未平復,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第一時間低頭看向懷中的女孩,女孩的臉上沾滿了沙塵,細小的顆粒粘在她白皙的皮膚上,血污夾雜著方才海蚌中那乳白的珍珠質,讓她看上去臟兮兮的。
但即使是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也絲毫不能掩蓋她精致的五官。她輕輕張開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即使此刻眼神還有些渙散,也掩不住其中的靈動之氣。鹿茸茸的睫毛上掛著幾粒沙子,隨著她微弱的呼吸輕輕顫動。
游蘇見到女孩無恙心中安定不少,不由溫柔淺笑,伸手替女孩擦去臉頰上的污濁,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真的爬出來了……”游蘇慶幸著自己死里逃生的本事。
白澤瑟縮在游蘇懷中,也不知是因為后怕還是虛弱,身子輕輕顫抖著。但只要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便會覺得心安。只是女孩剛想效仿游蘇也替他擦去污濁時,卻驀然瞳孔張大。
因為游蘇的左眼此時如同被熔巖灼燒的琉璃,血線蜿蜒爬過蒼白面頰,在下頜凝成猩紅的珠串。
“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白澤焦急地將手覆上了游蘇的左臉,卻頓時被燙得縮回了手。即便用肉眼也能夠通過肌膚看見下面紫紅的血管,它們一張一鼓,就宛如這顆眼睛隨時會爆炸一般。
“眼睛里進沙子了……”游蘇咧開嘴角,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唇色蒼白,卻還在說著笑話。
“你別糊弄我!到底怎么了?!”白澤急得都出現了哭腔。
“用眼過度了……閉上緩緩就好……”
游蘇咬牙翻過了身子,沒有再大半壓在女孩身上。
左眼的脹痛還伴隨著劇烈的灼燒感,一直蔓延到了他的整個腦袋。眼球已經完全充血,紅得像是一個吊著鬼火的燈籠。再加上屢次大戰虛脫般的身體,這種難言的痛苦他自然不想讓女孩知道,只是默默喘著粗氣承受這非人的疼痛。
倘若沒有這真主左眼的扭曲空間之能,即便他積蓄的劍意能夠在那沙堆中捅出一道口子,恐怕他們也很難在缺口愈合之前鉆出來。
就在游蘇因為不慎落入鼻腔的沙塵而忍不住咳嗽時,一股冰涼籠罩了他的左眼。
白澤指尖凝起冰晶,清輝如月華淌落,卻在觸及他眼瞼的剎那被攥住手腕。
“收回去。”游蘇嗓音沙啞如銹刀刮骨,掌心的繭子硌得她腕骨生疼,“你體內的玄炁還在震蕩,是嫌自己命太長么?”
冰屑簌簌碎在兩人交握的指縫間,白澤仰起頭,珊瑚的幽光在她眸中碎成星子。
“可你的眼睛在流血……”女孩半撐起身子,輕薄的嘴唇都因揪著的心而咬出了血,“這樣下去,你會瞎的!”
游蘇聞言笑出了聲,呢喃道:“我本來就是個瞎子,管好你自己的傷……別亂來,相信我,它會自己好的。”
每次重傷之時,游蘇都會想要感激那可憐也可恨的太歲。如果沒有太歲之力,他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女孩抽了抽鼻子,露珠般的淚墜在游蘇灼紅的眼尾,瞬間蒸騰成霧。
“游蘇哥哥的傷,比珍珠的痛一萬倍。”
淚霧氤氳的視野里,游蘇望見女孩睫毛上懸著的冰晶,像極北永不消融的初雪。他喉結滾動,竟是無言,方才親昵依偎、以口渡氣的畫面重現腦海,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女孩心意。
就在他躊躇之時,忽又瞥見暮色般的世界里有一輪泠泠清輝——遠處淤泥翻涌處,半枚渾圓月輪赫然傲立其中。
游蘇怔怔失神,喃喃詢問,“你看那是什么……”
白澤擦去掛在眼睫上的淚水,扭頭順著游蘇所指的方向看去,亦是在見到那輪圓月的一瞬瞳孔震顫。
那是之前在那巨型硨磲體內浮沉的超大珍珠!
它的表面流淌著綢帶般的光霧,將周遭飄揚的黑沙滌成星河。
白澤的啜泣戛然而止,她怔怔望著明珠,襦裙無風自動,發間冰晶與珠輝遙相輝映。即使是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她也能感受到來自那珍珠中的雄渾玄炁。
那是那只巨型硨磲積累了不知多少年月孕育出的精華,游蘇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會是世人聞所未聞的至寶,只是他們沒有命得到它。這本該是那硨磲誓死保衛之物,卻因為被捕食者奪去了性命,導致這顆在捕食者眼里毫無用處的明珠蒙塵,成了無主之物。
“看來我們也不會一直倒霉……”游蘇笑得勉強,卻發自內心。
他掙扎著試圖扶起身子,嘴上還不忘催促:
“這附近全被塵沙掩埋,所以還沒有別的邪祟注意到它……我們必須快些……咳咳!它周圍的玄炁濃得變成了實質,能幫我們快些恢復……”
只是他雖因大喜喚醒了疲軟的意志,身體的孱弱卻無法因意志而加速恢復,剛支起半邊身子,就立馬摔癱在了地上,咳出一口燙喉嚨的熱血。
白澤焦急地扶起他的身子,抹淚不止,“我背你過去!”
“不可……你自己先去,刻不容緩,待你恢復好了再來接……”
游蘇在保護女子上有一種極度的固執,這非是因為他是絕對的大男子主義,恰恰只是因為他太怕失去周圍這些親近之人,所以才不愿看到她們受一點傷害。
只是他嘶啞的念叨尚未說完,便覺滔天的疲憊席卷全身,唯覺麻木,仿佛連大腦都停滯了運行,讓他忘了接下來要說哪幾個字,便不可抵抗地攤在女孩懷中,在閉眼前的最后一瞬,他恍惚看見白澤的臉在珍珠光暈中無限拉長——最終沉沉睡去。
女孩染血的裙裾無風自動,雙馬尾亦是隨之飄揚。
她的右肩上有一個手腕寬度的豁口,鮮血早就染紅了這件粉紅的襦裙,可她用右手托著游蘇的手卻穩得不像話。
她緩緩將放在游蘇頸椎后的手拿了出來,手上覆蓋著清寒的冰氣。讓游蘇陷入沉睡的是他積攢許久的疲憊,但讓他陷入麻木無法忍受疲憊的卻是女孩悄悄從脊柱注進他體內的寒氣。
“做哥哥的也不能永遠讓妹妹躲在身后啊……”
女孩以手寵溺地拂過少年的臉,那張總浸著懵懂的臉龐此刻卻透出一股神像般的貴氣。
“哥哥家的家法還真是嚴厲……還有那以口渡氣,也虧你想的出來。”
她話語雖像埋怨,語氣卻聽不出半點不悅,反而盡是疼寵之意。她輕挑眼眸,眸光垂落時,仿佛連遠處那顆圓月的盈盈流光也為之停滯。
“她費盡心思想殺了我,卻不會想到我會因禍得福……不僅醒了神識,還有機會重回山巔……”
她依依不舍地將在游蘇臉頰上摩挲的玉手收回,無人知她口中因禍而得來的福是遠處那個足以讓她找回所有力量的珍珠,還是面前這個始終把她護在身后的少年。
她緩緩起身,轉瞬間又從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變成了那頭神俊非凡的神獸白澤,而游蘇被她輕柔的銜在口中。
一滴晶瑩的涎水自她唇齒邊滴落,她是真的想把這個男人吃掉……
……
珍珠表面的光暈如月華傾瀉,白澤馱著游蘇在沙海中跋涉。
她將游蘇在地上平穩放好,旋即又變回來人形。
她先是將手按在了這枚碩大無朋的珍珠之上,細細感受其中驚人的厚重玄炁。只是吸收了幾縷,便讓她有了氣力。
只見她手掌翻飛,在兩人的周圍竟是赫然出現了一圈冰晶之墻。
她再次看向沉睡中的少年,嘆惋道:“有時候可不是妹妹不想幫哥哥,只是神獸哪里會用術法,我便只能出些簡單的招數,還望你能理解。”
話罷,她還俏皮地戳了戳游蘇的臉,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無知懵懂的小貓。
在親身體會過這玄炁之能后,白澤已經確保它對身體沒有損害。于是她指化冰錐,毫不猶豫地砸在珍珠之上,接連鑿了十多次,終于在這珍珠圓滿的表面上裂開了一道口子。
緊接著,玄炁凝成的乳白液體自珠身裂隙蜿蜒而下,像一條發光的溪流,溫柔地漫過游蘇傷痕累累的軀體。
見到大功告成,白澤似是想到什么,俯首舔了舔他燒紅的眼瞼,冰藍的寒氣順著舌尖滲入皮膚,將暴走的左眼暫時封存。
“我說了哦,我平時都是這么舔舐傷口的呢。”
女孩的眼角透著一股狡黠,似乎很享受在游蘇睡著的時候對他為所欲為,做著那些他醒時根本做不了的事情。倘若不是怕游蘇察覺古怪或是抗拒與她親昵,她上次就想這么干了,最后還是忍著性子用手替他冰凍傷口。
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臉龐,白澤的唇不由自主地從游蘇的眼圈緩緩下移,覆在了之前游蘇為她渡氣的地方。
好在白澤也是第一次主動,只是蜻蜓點水便一觸即發,旋即便俏臉緋紅若春桃,呵氣如蘭的害羞模樣,好似在那沙堆底下主動伸舌的不是她一般。
珍珠液浸透游蘇的身子,充盈的玄炁滲進他的四肢百骸,游蘇的眉心浮現出淡金蓮紋,明明暗暗似在預示著身體對玄炁的吸收。
白澤見到蓮紋之時略感詫異,自語道:“這是蓮劍尊者種下的仙種……你竟與她有淵源?只是她那般女子,怎會為你損傷本源種下仙種?”
“師娘……“
游蘇的喉間突然溢出一聲呢喃,滾燙的手指攥住白澤纖細的手腕。
白澤渾身一顫,看著他將自己的手背貼上臉頰廝磨,仿佛那是誰的青絲。
“我才不是你的師娘。”
白澤嘟氣般撅起小嘴,卻轉而俏眉微蹙,不敢置信地看著一直正人君子做派的游蘇:
“哪有人昏迷的時候第一個想到師娘的?!”
白澤的唇角卻又很快掛起一個玩味的笑容,似是窺探到了游蘇某個不可見人的秘密。
“既有不止一個道侶,還有那千華尊者,如今還多了個師娘……看來我這個哥哥,還真是風流啊……”
話至最后,語氣已經逐漸危險,白澤賭氣似的將玄炁凝成冰針,卻在刺入他經脈時放輕了力道,只是替游蘇小心開解著那些因為重傷而堵塞的經脈。
師娘都可以,那妹妹更可以了吧?
珍珠液堆積在冰圈之中緩慢成池,游蘇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蒼白的面容卻浮現出迷離笑意,完全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他正在墜入更深的夢境。
……
游蘇的意識如墜入一池溫軟的春水,睫毛顫動間,熟悉的冷香沁入肺腑。
他睜開眼時,青石案上擱著半盞涼透的茶,茶煙裊裊勾勒出一道素白身影——何疏桐正背對他立在雕花窗欞前,月光順著她垂落的墨發流淌,發尾凝著幾點瑩藍霜晶,恍若銀河碎雪綴在鴉羽之上。
“師娘……”
他喉間逸出輕喚,窗外下著淅瀝瀝的雨,天是陰沉沉的。但這不妨礙他的心情明媚,見到師娘,便會有一種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感覺。
何疏桐驀然回首,游蘇的呼吸便滯在胸腔。師娘最攝人的仍是那雙眼——瞳色清透如昆侖寒玉,眸光垂落時卻似融了千年雪水,將冷與柔融成驚心動魄的瀲滟。此刻那眼底泛起漣漪,朱砂點就的唇微微翕動,似是在克制著胸中滿載的溫柔,可最終還是變成平淡的一句:
“你終于醒了。”
游蘇微怔,才想起自己距離上一次進入師娘夢中已經過去多日,也難怪師娘這聲輕嘆中夾雜著復雜難言的焦急與幽怨。
游蘇自是要繼續扮演無辜弟子,只得茫然訥道:“我睡了很久嗎……?”
“很久。”何疏桐回答地很干脆,旋即玉手輕抬,將一縷藥香遞到他鼻尖。
何疏桐始終垂眸不看他的臉,素手捧來的藥盞卻穩如磐石,碗沿貼著他唇角的弧度分毫不差。
是藥?
游蘇欲伸手接過,“弟子自己……”
“別動。”
她指尖虛虛壓住他欲抬的手,霜色指甲蓋過新雪三分白。游蘇覺得此次入夢,師娘多了些尋常見不到的霸道。
“你神魂不穩,這碗安神飲需得趁熱飲下——”
游蘇來不及拒絕,便被師娘將苦藥灌下。
這藥并非溫熱,顯然是早就準備多時。
游蘇習慣性地在師娘面前做出弱勢,“師娘,這藥好苦……”
“良藥苦口,你久睡不醒乃是疾,飲下這安神飲,可讓你提神醒腦,久日不眠。”
話音一落,檐下忽有琉璃風鈴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