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的意識自混沌中浮起時,最先感受到的是溫熱的觸感。
乳白色的液體裹著四肢百骸,像是浸泡在融化的月華中。
他睫毛輕顫,鼻尖縈繞著清冽的松雪香——這味道他太過熟悉,雪路奔襲時這股味道就一直縈繞在他鼻尖,是那只窩在他懷里的小貓身上的天然香氣。
“游蘇哥哥!”
耳畔炸開的歡呼裹著水花飛濺的脆響,他尚未睜眼便覺腋下一空,原本蜷在那處的溫熱團子倏然掙脫。
白澤赤足踩在池底冰階上站起,水珠順著她瓷白的脊線滾落,在腰窩處匯成細小的溪流。
剛剛蘇醒的游蘇顯然無法承受如此劇烈的視覺沖擊,瞳孔驟縮,掌心已先于思緒扣住她纖細的腳踝。
“撲通——”
女孩被他拽得跌回池中,激起的浪花潑在游蘇眉骨,模糊了眼前旖旎。
白澤濕漉漉的雙馬尾貼在胸前,發梢蜷曲著勾住鎖骨,像兩尾貪戀溫暖的小魚。
她渾然不覺自己方才赤身站起有何不對,反倒氣鼓鼓地瞪著游蘇,用足尖輕輕踢游蘇的小腿:
“干嘛拽我呀?!”
“我是不是教過你,獸有皮毛覆身,人該有衣服蔽體。”
“是啊。”白澤眨了眨眼,無辜道,“可是你不是也說過泡澡不能穿衣服嗎?”
“我……”游蘇差點被問的啞口,“我是如此說過,可我想說的意思是你在人前要衣著得體,豈能赤誠相對?”
“可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們要泡在這玄液池里,就都不能穿衣服。你又非要我衣著得體,那我就不能進來泡。”白澤自己絮絮叨叨,轉而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眼睛放光,伸出食指指著游蘇,“我明白了!你個小氣鬼!我好不容易做出來的玄液池,你是想一個人獨享!”
游蘇聞言扶額,頗感無奈,伸手將女孩不客氣的手指按了回去,“我沒這個意思,總而言之,你別站起來就行了。”
“哦。”白澤也是歡脫性子,答應的很快,又悄咪咪挪了挪身子,距離游蘇更近一些。
游蘇將身子往池壁又縮了縮,冰塊沁出的涼意抵住他發燙的脊背,他哪敢讓女孩碰到他。
他粗略地環顧了一遍周圍,一圈冰質的圍欄承接著自身后那顆碩大珍珠裂隙中不斷流出的乳液,形成了這個玄液池。
池中乳漿濃稠如蜜,堪堪漫過胸口。這些由精純玄炁凝成的乳液一經暴露在空氣之中,便會止不住的揮發,化作了氤氳而上的霧氣,所以乳液明明在冰的作用下體感清涼,卻又給人以一種溫泉般的錯覺。方才醒時感受到的溫熱,分明……是沉睡時一直依偎在他身上的女孩。
“這些都是你做的?”游蘇本就被迫選擇相信白澤的保命能力,卻沒想到女孩表現的比他所預料的要好上無數倍。
“當然啦!”
白澤驕傲地揚起唇角,然后忽然湊近抓住了游蘇的手臂,將之繞到自己脖頸后面。
游蘇反應過來,連忙觸電般拉回手臂,“你做什么?”
白澤對游蘇抗拒的反應一臉莫名其妙,委屈道,“我想給你演示啊,我就是這樣撐著你,一步一步從那么遠的地方爬過來。我從來都沒有這么累過,我都覺得我要累死了。但我只要一想到是要救你,我就……”
女孩繪聲繪色地比劃著,指尖帶起的水珠濺在游蘇眼瞼。
游蘇怔怔望著她翕動的唇瓣,沒來由想起海底昏迷前渡氣時的觸感。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慌亂,做賊心虛般匆忙撇開視線,只凝視女孩因為興奮而紅潤的俏臉。
白澤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著自己拯救游蘇于危難之際的光輝事跡,講的是眉飛色舞、煞是興起。雖然她口中那恨不得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艱難經過與實際情況完全不合,很容易就能聽出編造的痕跡,但游蘇卻并不在意。
因為在他看來,這只是女孩試圖夸大自己功績的小心思而已。饒是他自己也常用如此伎倆在師門那三個女人面前邀功,此時去鉆牛角尖非得問個清清楚楚反倒顯得他過分死板,他也并非這樣的人。
白澤怎么帶著他過來、怎么用冰建出這個池子,又是怎么鑿出玄炁靈乳的并不重要,他只知道的確是這只小笨貓救了自己,如此足以。
他因目盲從小養成的習慣便是如此,對真正信任的身邊人便是無條件的信任,只不過想得到一個瞎子的信任并非易事。
“……然后我就做出了這么漂亮的洗澡池!”
白澤捧起一掬玄液,澄澈液體從指縫漏下時泛著珍珠母的光澤,女孩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湊到游蘇面前一副期待夸獎的模樣:
“我是不是很厲害?”
游蘇望著她盛滿星光的眸子,哪里說得出否定的答案:“確實厲害。”
話罷又屈指彈了彈她眉心,“不過照你說的這么艱難,下次還是直接將我丟下輕松些。”
“那怎么行!”白澤將游蘇彈指的手又放到自己頭頂,等待他進行獎勵地摸頭,“我可是很講義氣的喵。”
游蘇啞然失笑,如小貓所愿寵溺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我沉眠的時候,沒有其它邪祟光臨此地嗎?”
白澤搖頭,“我沒見過啊,就一直跟你在這兒泡著。這玄液可厲害了,我連這里的傷口都完全愈合了!”
說著,女孩還作證似地起身,要將肩上那個已經恢復如初的豁口亮給游蘇看。
游蘇趕緊按住女孩香肩,“玄炁化水放在人身上是凝水境的本事,我就是凝水境,可我靈臺中的玄液若是倒進這個池子,恐怕只夠你泡個腳。
而這顆寶珠內的玄液不僅放滿了你這個池子,還完全看不出明顯的損耗之狀,這里面儲存的玄炁怕是難以估量。而且更驚人的是,居然可以很輕易的就被吸收,這說明這玄炁乃是天地間的初炁,并未經過外物的加工。
這枚寶珠恐怕是這硨磲幾百年不間斷吸收天地玄炁的積累,我們這是撿了天大的便宜。”
“這么珍貴!我們發財了!”白澤興奮地捧起一掬玄液拋向空中,化作晶晶點點的水珠。歡呼過后女孩又哼了哼鼻子,“誰叫它想吃我們,這都是報應!”
“是啊,報應。”
游蘇附和著笑嘆,還是難以置信這份大自然的饋贈竟如此厚重。
這枚寶珠若是放在人間,絕對算得上是震古爍今的無價之寶,即便是太歲肉恐怕也難以穩勝。五洲之內,蘊含靈泉玄乳之地并非沒有,這類福地往往都是仙宗仙家的根基所在。
但這顆寶珠勝過它們的地方在于——它具有移動性。
就好比雙方對敵、互為殘血,你還得回城加血,敵人卻把血泉帶在身邊,追著你打。
只不過想要移動這么大一顆蘊滿玄液的寶珠也絕非易事,更別提將之從海底帶回岸上了。
游蘇不抱如此奢望,但秉著不暴殄天物的理念,自然是能多用點是一點。
他轉而內視靈臺,發覺靈臺內的液狀玄炁已然滿溢,在這玄液的滋養下渾身氣血充盈,哪里還有半點傷痛疲憊之感。
而他的神識也格外清明,這個與師娘相伴的長夢著實讓他緩解了所有的精神疲勞,即便現在回憶起那夢中真實而夢幻的點滴相處也會讓他不自覺勾起嘴角。
他還是不知師娘捏造夢境的理由,卻知道了師娘達成目標的手段,那便是和他待在一起,所以師娘才會在夢中與他形影不離,幾乎對他予取予求。
當然,這也僅限于一些模棱兩可的肢體接觸。只不過何疏桐似乎并未意識到,摟抱拉手這樣的行為發生在一個已然成年的弟子與他的師娘身上略顯不妥;又或許她已經意識到了,卻還是無法舍得拒絕弟子的親近。
反正……師娘這個身份也是名存實亡而已,模糊的身份自然也讓言行的界限模糊了起來。
白澤看著閉眼一臉媚笑的游蘇不禁擠眉,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壞事。源自女人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他肯定在想別的女人,而且大抵與他那‘師娘’脫不開關系。
白澤撅起紅唇,哪里會容許游蘇與她共浴一池卻想著別的女人。
她趁游蘇內視靈臺之際,突然撲進他的懷里,濕發纏上他的脖頸:
“哥哥幫我洗澡!”
游蘇被身上蓋住的溫熱嚇了一跳,急忙欲推開白澤,可白澤卻死死抱著他的腰,像纏住獵物的八爪魚。游蘇礙于白澤赤身,更不敢亂推亂碰,生怕碰到哪里,只好選擇用嘴遁教育:
“你有手有腳,自己不會洗嗎?”
這對兄妹倒是沒有一人意識到,用這千金難買的玄液來洗澡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
“不會。”白澤回答地理所當然。
游蘇被蹭的啞口無言,只好軟聲相哄:“乖,自己洗。”
“之前洗澡不都是你幫我洗的嗎?為什么這次不行?”白澤抬起頭,楚楚可憐地仰視著游蘇。
游蘇想起白澤是貓時是用舔毛當洗澡,但這是干洗,放在水里這無異于喝洗澡水,他看不慣所以每每都是親自把白澤從頭到腳洗一遍。
但那是對貓,而不是對眼下這個漂亮的有些不像話的女孩。
“我不想再多說了,男女有別。”
“人貓就沒別嗎?”
游蘇抽了抽嘴角,“總之你變成貓就可以,是人就絕對不行。你再不松開,我可要家法伺候了。”
談到家法,白澤似乎終于有些害怕,再次回憶起了游蘇那寬厚的手掌重重落下的感覺,便只好不情不愿地撤開。
明明是冷池,卻給她泡的雙頰緋紅,像是有人將春日里未開足的桃花瓣碾碎了。
“所以是貓就行咯。”白澤仍不放棄,但顯然有些怏怏不樂。
游蘇其實想說現在是貓也不行了,畢竟知道她能變成人哪里還下得去手,但看女孩這失落的模樣也不忍心再拒絕剛剛立下大功的白澤:
“沒錯。”
誰知話音一落,女孩就轉過身去,一團白茸茸的東西掛著乳白色的玄液破開水面,出現在了游蘇的面前。
“那你幫我洗尾巴……我洗不到……”
陷進水里的絨毛,不知有意無意地掃過游蘇浸在水中的腰腹。在游蘇看不見的背面,女孩的眸中閃過狡黠的流光。
游蘇有些哭笑不得,“那你倒是全變回去啊。”
“我現在只能變一條尾巴……”
“啊?!”游蘇第一反應當然是不信,“為何只能變出尾巴?”
白澤支支吾吾,“就是我以為我身體恢復好了可以變,我就迫不及待變了嘛,結果沒有完全好,只變出來條尾巴。導致現在收也收不回,變也變不全……”
“把手拿來。”游蘇有些嚴肅。
白澤乖乖將小手遞上,游蘇不由分說掐住她的手腕,絲絲玄炁滲入經脈之中,探察起白澤的身體狀態。
游蘇劍眉微凝,白澤這獸丹藍光騰騰,比上次探察時要雄厚不少,卻仍在漸漸變盛,竟然泡在這玄液池中這么久還未填滿。如此一來,白澤之言恐未說謊,但這獸丹之大超乎游蘇預料,至少也是相當于人修化羽境的實力。可她也不過誕生幾十年,讓游蘇不免對白澤全盛之時的實力大感好奇。
“你以前獸丹就這么大嗎?”
“是啊,好像生下來就這么大了,我可能吃了。”白澤像是找到值得炫耀之物的小孩,回過頭得意揚揚地反問,“我是不是很有修煉天賦?”
生下來就這么大?
游蘇心中震驚,轉念一想這種先天之靈或許近似于師姐那種存在,自不可以常理度量。
游蘇將手松開,嚴聲不改,“既然從小便這么能吃,你又怎會不知曉自己好沒好?我警告你多次不可強行變身,以免傷及根基而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你這么著急變身作甚?”
白澤依舊背著游蘇,小腦袋卻垂了下去,像是朵蔫了的小花:
“我覺得你好像更喜歡不是人的我,所以我就想快點變回去……”
那條蓬松的尾巴隨著水波輕輕搖曳,無意識地掃在游蘇胸口,像是將漣漪也掃進了他的心里。
游蘇抿了抿唇,聲音終是軟了下來:“我從未這么覺得,往后不可再逞強做傻事。”
“哦……”白澤背對著他趴在池沿,光潔無暇的脊背浮著水珠,“那……能不能幫我洗啊?”
游蘇目光微怔,無奈搖頭,妥協道:“只洗尾巴。”
雪尾浮出玄液時帶起細碎銀光,每一根絨毛都表著乳白瓊漿,像是月華凝成的綢緞鋪展在水面。游蘇指尖剛觸上尾尖,那簇瑩白便簌簌顫動,白澤不自覺縮了縮肩膀。
她似有所疑,回過頭來,“哥哥閉著眼睛怎么洗呀?”
“再問便不洗了。”游蘇冷淡。
“那我不問了……”白澤嘴上賣乖,唇角的笑意卻快抑制不住,匆忙忙又回過了頭。
這玄液乳白并不透光,其實看不清水下的光景。
只不過這雪尾是自尾椎骨處伸出,乃脊線之末、臀線之初的位置,著實是有些微妙。
為了以防這冒失姑娘突然站起,游蘇還是閉眼以作保險。
游蘇摸索著攥住蓬松尾根,驚覺觸感竟比云錦更柔滑,仿佛回到了替師妹師姐濯發的時候。
他早已對洗這種毛茸茸的東西很是熟悉,權當是在給白澤洗頭,十指自然而然地滲入絨毛深處,仿若撫弄一匹浸了月光的綢緞。
白澤小手牢牢蜷住冰沿,濕漉漉的眸子蒙著霧氣,咬唇的模樣像極了被雨淋透的幼貓。
尾椎處升起的酥麻如春藤瘋長,順著脊骨攀上后頸。
她略感后悔,才知自己也低估了這尾巴的威力,可卻又不舍喊停。
游蘇渾然不知白澤羞狀,只是五指穿梭在雪尾間細細揉搓。
他只給師妹洗過假尾巴,卻還是第一次給人洗真尾巴,他甚至無法界定這是正常行為還是親昵行為。
不過更親昵的事情也做過了,這也不算什么了吧……?
不會再對深信之人產生懷疑的游蘇似乎并未意識到——夢里夢外,正上演著相似的劇情。
只不過現實中的他,扮演的卻是夢中的師娘。
當一次次試探得到許可,那么便會逐漸變成一種習慣。
當身份變得模棱兩可,那身份之別也不會再是冰冷而嚴肅的枷鎖,而是變成了千華閣里遭情侶哄搶的手銬。
它當然能束縛住人,但想真的束縛住人也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