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瘋子拍著黃小偉的頭,笑意滿滿的朝著老兵們一努嘴,“這娃兒說話真中聽,老哥幾個,咋今兒都快趕上過年了啊,這要是在我們長安城,少說也得賞二十文銅錢的大紅包。”
“我說,我說老瘋狗,還吹你那長安呢,”趙白臉一邊咳嗽,一邊調笑的朝老瘋子丟了塊石頭過去,“人黃娃子可是正兒八經的長安公子哥,你就說怕不怕吧!”
“爺爺怕個屁!說破大天去爺爺也是長安人,就算打小就離開了,那爺們也是生在了長安城的腳底下,你們這幫子外郡的泥腿子,連長安城什么樣兒都沒見過的賤骨頭,橫什么。”
看著倆個老人拌嘴,一位修理弓弦的老人笑笑,“黃娃子,別在意,這倆老東西吵了一輩子了,從當兵的第一天就在吵,你罵我,我不服你的,但說心里話,我們都挺羨慕老瘋狗的,就算他從小就在長安城待了幾年,那也是正經八百的長安人啊,唉,我要是長安人,我祖宗都得再笑死過去的。”
老瘋子倨傲的仰起頭,“那是,長安人,牛著嘞。”
“咳咳咳,他,他狗屁長安人,當年李嗣業將軍都說他不像是長安來的,牛什么啊。”趙白臉邊咳邊笑。
“李二拐校尉都沒說啥,他李嗣業算老幾,也是個外鄉泥腿子的貨!”
又咳嗽了幾下,終于咳舒服了的趙白臉想要從地上站起身,但使了幾次勁兒都沒能站起,笑罵著,“他娘的,真是老了,如今坐久了腿都麻的受不了,黃娃子,來,坐我身邊,爺們跟你多說幾句話。”
黃小偉從老人堆里走出來,坐到了城垛下的趙白臉身旁。
趙白臉握住了他的手,一下下在自己的掌心里拍著,“黃娃子啊黃娃子,老子是真羨慕你這么年輕,還這么好,人模樣俊,說得話也順著我們的心兒,現在咋大唐的年輕娃兒是不是都像你一樣這么好啊。”
老人笑笑,“別怪我總和這條老瘋狗打鬧,這地界,我們要是不吵幾句,鬧幾下,早就把自己憋瘋了,而且我還真就不信這老瘋狗是長安人,他,他長得就不像長安人啊,弄不好就是在吹。”
趁著老瘋子反駁前,趙白臉又自顧自的點點頭,“但也備不住長安人真有那長得丑的,糟了心了,丟咋大唐的臉不是。”
周圍的老人們哄然大笑,黃小偉也跟著樂了,老瘋子氣的直跺腳,“娘的還變著花樣的來罵。”
趙白臉指著老瘋子,“你啊,這輩子啥都好,就是那個嘴太能胡咧咧,我跟你講,當年那顆胡人頭就該是我的,明明是我把他砍死了,結果你倒好,上去幫我把頭給割了?!然后回去就四處亂吹自己殺了一個胡人,明白告訴你,咋那李二拐李校尉當初要不是看在你是長安人的份兒上,能真信了你個狗日的邪?”
老瘋子悻悻縮頭,屁都沒好意思放。
趙白臉更是狠狠拍著黃小偉的手,“看看黃娃子,有這號王八蛋么,我倆當時第一次上戰場,他個沒出息的見著胡人慫了,被砍得四處亂竄,那都是我救得他,結果他還把老子的軍功給搶了,害得我現在都比他低一級,所以說我罵他,陰曹地府我都得追著他罵!”
老瘋子仰臉大喊,“哎哎哎行了行了,那我后來不說把軍功勻給你了么,你不要啊,那我能怎么辦。”
“你那叫勻軍功?娘了個蛋,當著將軍的面說什么,行啊,你的行了吧,我不跟你爭,算你趙白臉的,以后我在砍唄,有什么的,想要就給你,長安人還爭這三瓜兩棗?外郡泥腿子才舍不得。”
趙白臉氣的臉都紅了,“這叫勻軍功?娘的,老子還真就不要了!老子不受你這窩囊氣,而且這軍功不要了,老子就可以一直罵你,罵到你死,陰曹地府我都接著罵!”
“咳咳咳。”說著說著情緒激動的趙白臉就咳嗽了起來,越咳越厲害,黃小偉趕緊幫著老人拍拍后背順氣,但老人一邊咳嗽一邊還在笑罵著,“黃娃子,以后回了長安跟人好好說說,好好說說這長安人老瘋狗封安平都干了什么缺德事,我告訴你,這還就其中一件呢,還有更多的呢,就,就說十八年前那一回,他,咳咳咳,他,咳咳咳,他老瘋子他.......”
“噗!”咳著咳著的老人口中驟然噴出了一大口帶著血肉的鮮血,在黃小偉呆滯的眼神中, 滿嘴鮮血的老人大口喘著粗氣,疲倦的靠在了城垛上。
“他,他娘的,這口血到底,到底還是壓不住了啊。”
黃小偉呆呆的望著老人在他面前不斷咳嗽,不斷咳血,奇怪的是,身旁那些安西老兵們看到趙白臉吐血卻沒有什么驚訝,所有人都只是沉默的看著,只有老瘋子走了上去,緩緩解開了趙白臉的胸甲,露出了下面已經被鮮血染的發黑的破布。
將破布扯開,老瘋子望著眼前那已經爛到了心頭上的腐肉,老瘋子對上了那雙依舊調笑的雙眼,眼含熱淚的笑著,“老白臉,你遭罪了啊,但還好,馬上就不用遭罪了,咋們都不用遭罪了。”
“咳咳咳,”一口口鮮血和碎肉從老人的口中咳出,老人疲憊的靠在身后堅硬的城頭上,“這罪,這罪可老難受了,唉,我實在是割不動那些腐肉了,老了,沒年輕的時候下得去手了,媽的,怎么就要走在了你這老瘋狗的前頭,不服,不服啊。”
老瘋子扯下了自己衣服上的一塊新布,裹在了趙白臉血淋淋的胸前,“那就多陪陪我吧,咋倆可是同年兵啊,同年兵就剩咋們倆個人了,走,咋別死在城頭上,讓外面的胡狗們看了笑話。”
身旁的老人們都圍了過來,沉默的看著,可在他們的眼中卻看不出太多東西。
他們似乎對死亡很默然,或者說,是麻木。
幾十年的戰爭。
他們已看到了太多。
他們無力悲傷。
老瘋子拘摟瘦弱的身軀抱起了懷里僅剩一氣的老人,踉蹌的走下城頭,只有臉上沾染著老人鮮血的黃小偉還在木愣愣的看著,然后吐出了三個字。
“救人啊。”
身旁的老人們沉默地看著前方那步履蹣跚的蒼老背影。
滿口黃牙的獨眼老人低聲搖頭,“救不了,倆個月前我們還有七十多口子人,但從那時起胡人就把城徹底圍死了,一點藥都沒有了。”
另一個老人擼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有著一大塊被活活剜去血肉的疤痕,“我們這些年若是受了傷,就只能用刀把腐肉割掉,求老天爺保佑別流膿生瘡,不少人都沒能扛過去,趙白臉是上個月胡人攻城的時候被射中了胸口,其實箭頭不深,但對我們而言,就算是完了,他能扛這么久,全憑心底里的那口氣了。”
那個修理弓弦的老人摸了摸黃小偉的頭,“娃兒,別怕,也別難過,我們都有這一天,我們早就做好準備了,只是早點晚點罷了。”
話語落,周圍的安西老兵們將目光投向了城外那遮天蔽日的煙塵,看著那數萬胡騎縱馬馳騁于大唐的疆土之上。
都一樣的,一樣的。
黃小偉看著前方那道衰老拘摟的身影抱著他的同袍一步步走下城頭,很快,他起身追了過去。
老兵們目送他離開,心里自語著。
娃兒,真好,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