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護府的院房內(nèi)。
趙白臉躺在了不久前黃小偉睡得床榻上。
黃小偉站在床邊,看著老人神志不清的躺著,他已經(jīng)不咳嗽了,只是嘴里控制不住的流血,老瘋子就坐在床邊,一下一下用手擦著那似乎永遠(yuǎn)也擦不完的血。
“當(dāng)年你的同鄉(xiāng)吳竹竿跟你一樣,也是這么走的,咳嗽個不停,然后就不咳嗽了,就是嘴里淌血,淌著淌著,人就沒了,你不是最瞧不起他么,咋也是這德行。”
嘴里噴涌著鮮血的趙白臉一下下喘息著,搖了搖頭。
“有啥話要交代不?托黃娃子給你帶回去,唉忘了,你跟我一樣,掃把星的命,爹娘克死,老婆沒有,誒老婆這一點我還算是比你強上不少。”
流血的老人無力笑笑。
老瘋子看著他,忽然挑了挑眉,“送一程?”
“送一程!”老人艱難點頭。
這一刻,只見老瘋子掏出了懷里的一面滿是鮮血的破舊大唐戰(zhàn)旗披在了老人的身前,隨即呼的一拍手,厲聲大吼,“大唐山南道江陵郡江陵縣武塘村人氏趙明安,入我大唐安西軍四十二載,殺敵十二,斬首九級,興元元年尊陛下旨意晉升為我大唐正六品昭武校尉,一生護國,戰(zhàn)死沙場,子孫后代皆得蔭蔽。”
老瘋子抓著老人的肩頭發(fā)出了一聲怒吼。
“老白臉!值了!咋們這輩子值了!咋們是正六品的大官兒!咋們用這條爛命換來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你死了也有人念著你,你死了也有人給你燒紙錢!值了!值了啊!”
“值了!”老人放聲大笑,而這一刻,他已不再流血。
老瘋子把頭靠在了老人漸漸冰冷的額頭前,“慢點走,我腿腳不好,怕攆不上你,很快了,我們都很快了。”
老人睜著自己看不清東西的雙眼,直勾勾盯著滿是蛛網(wǎng)的破敗屋頂,聲音微弱的呢喃著,“老瘋狗,再,再給我講講長安吧。”
老瘋子點頭,轉(zhuǎn)身招呼黃小偉,“黃娃子,來,你白臉爺爺還想聽你接著說長安,撿點兒好聽的給你白臉爺爺講講。”
老人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搖頭。
“我,我不聽黃娃子說,我,我就聽你說,就像以前那樣,給我講講就行。”
老瘋子沉默了下去,那雙晦暗的瞳孔倒映著從前。
他們還年輕的時候,每當(dāng)大戰(zhàn)結(jié)束,他就喜歡坐在城頭上給周圍的弟兄們講長安什么樣兒,講大唐什么樣兒,趙白臉雖然一直都瞧不上自己,時不時還得揍他一頓,可每當(dāng)他開始講長安時,他也總會坐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安安靜靜的聽著。
聽著長安之大,聽著大唐之廣。
他的眼睛很亮,跟其他人一樣亮。
老瘋子低頭對上了那雙渾濁但熟悉的雙眼。
還是那么的亮。
老瘋子一動不動的坐著,過了很久,才張開了自己的嘴,輕輕笑著。
“長安啊......可好了,遍地是黃金,走在街上都能看著王孫貴胄,隨便走走都能遇著大詩人,街上的小媳婦們一個個生的跟仙女兒似的,最賤的糟酒也比咋們這輩子喝過的青稞酒香了不知多少,飯莊里飄出來的菜香兒能傳出六里地,而且那兒的人可好了,知道你是外地來的,都恨不得把你拽回家喝酒,沒別的,唐人,長安人,牛啊。”
靜靜地看著老人已經(jīng)滿意合眼的身影,封安平一邊輕輕拍著老人冰冷的大手,一邊看向了屋外黃晝。
那雙慘白的嘴唇顫抖了下。
“其實我沒去過長安,我只是生在了長安城外三十里的一所驛站里,這就是我這輩子離長安最近的時候了。”
“我沒見過李白,我也不認(rèn)識封常清,我爹就是個驛差,我娘給人做小工的,我原本姓馮,但投軍前聽人講咋大唐有個大將軍,叫封常清,百戰(zhàn)百勝,我就不要臉的把姓給改了,想著能跟著沾沾光。”
注視著合眼死去的老友,老人蒼白的臉龐輕輕笑了下。
“我不是長安人。”
“從來都不是。”
“我也沒見過長安。”
將目光投向靜靜站在一旁,低頭不語的黃小偉,老人一笑,“是不是很可笑?”
黃小偉沒有說話,老人也不再理會他,只是將目光投向昏黃的房外,喃喃自語。
“我真的很想去看看長安。”
“真的。”
“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