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澗。
名字是這片兇地最貼切的墓志銘。
清晨,慘白的光線艱難地刺破十萬大山終年不散的瘴云,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吝嗇地灑在澗底扭曲的亂石灘上。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混雜著刺鼻的硫磺、腐尸的惡臭和某種…深入骨髓的怨戾陰寒。
兩側是陡峭如刀削的漆黑崖壁,爬滿了滑膩的、分泌著墨綠色毒液的苔蘚,無數幽深的洞窟如同巨獸的鼻孔,噴吐著肉眼可見的灰黑色毒瘴。
澗底怪石嶙峋,形態猙獰,如同大地被強行撕裂后暴露出的腐爛獠牙。
一隊渺小的身影,如同誤入巨獸食道的螻蟻,在亂石灘上艱難跋涉。
正是蘇三和那支由試煉失敗者組成的“送死隊”。
二十余人,個個衣衫襤褸,面無人色,眼中充斥著絕望、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修為最高的蘇三不過煉氣九重,氣息虛浮,臉色蒼白如紙。
其余人等,煉氣七八重已是少數,大多只有五六重,甚至還有幾個氣息微弱、走路都踉蹌的四五重少年,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領頭的,是兩名身著銀闕殿制式銀邊黑袍的筑基初期修士(護送者)。
他們神情冷漠,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不耐。
一人手持一枚散發著微光的定位玉盤,另一人則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崖壁洞窟,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而非同門。
“快!磨蹭什么?想在這里喂魔物嗎?”手持玉盤的修士(趙姓)厲聲呵斥,一腳踹在隊伍后面一個因恐懼而腿軟、跌倒在地的五重弟子身上。
那弟子悶哼一聲,口鼻溢血,掙扎著爬起來,眼中只剩下死寂。
蘇三緊握著一柄豁口的青銅戈,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走在隊伍中段,目光掃過身邊一張張同樣年輕卻寫滿絕望的臉,一股巨大的悲涼與荒謬感攫住了他。
這算什么?
宗門的任務?分明是江離那個雜碎精心策劃的集體屠戮!
將他們這些“失敗者”、“廢物”,像垃圾一樣傾倒在這片絕地,用他們的血肉尸骸,去試探那虛無縹緲的“血紋毒心蘭”!
“是的,我叫蘇三,”一個冰冷而麻木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帶著刻骨的嘲弄,“那個在外界看來強大繁榮的家族里面,我甚至連名字都不配擁有,有的只是一個代號!”他想起蘇家那日漸凋零的門楣,想起那些覬覦他體內稀薄血脈的豺狼。
他看向隊伍前方那兩個冷漠的“護送者”,那眼神,與當年家族里那些高高在上、決定他們這些旁支子弟命運的長老何其相似!
“他們帶走隔壁老爺爺的時候,沒有人反抗…”心底的聲音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神經,“因為那只是個須發皆白、連御風而行都顫巍巍的老頭,丹田氣海枯竭,連只尋常妖獸都打不過;他們帶走叔叔嬸嬸的時候,也沒有人反抗,因為那不過是兩個愛嚼舌根、偶爾借走半塊下品靈石的凡俗鄰居,修為低微,只配在凡塵俗世里打轉;現在終于輪到了自己,想起來要拼死一搏,卻發現身邊已經空無一人——那些曾經麻木的眼神,此刻都像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連一絲求饒的微光都吝嗇地藏進了死寂的風里。”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
“小心右邊崖壁!”阿月冰冷的神念預警,如同尖針刺入遠處陰影中潛伏的狗蛋意識。
幾乎同時!
右側陡峭的崖壁上,一片看似尋常的、濕滑的墨綠色苔蘚猛地“活”了過來!
無數條細如發絲、卻堅韌如精金、閃爍著幽綠毒芒的藤蔓(鐵線魔蛇藤,群居,煉氣后期)如同傾瀉而下的毒蛇瀑布,閃電般射向隊伍中段!
“啊——!”
“救命!”
凄厲的慘叫瞬間爆發!
猝不及防之下,三名煉氣五六重的弟子瞬間被藤蔓纏住腳踝、手臂、脖頸!
那細如發絲的藤蔓卻蘊含著恐怖的力量和腐蝕性的劇毒!
被纏住的部位瞬間皮開肉綻,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黑、糜爛!
劇痛和恐懼讓他們發出非人的慘嚎,拼命掙扎,卻如同落入蛛網的飛蟲!
“孽畜!”隊伍中一名煉氣八重的弟子反應稍快,怒吼一聲,手中長劍爆發出微弱的靈光,狠狠斬向纏住同伴的藤蔓!
鏘!
火星四濺!
長劍斬在藤蔓上,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只斬斷了幾根,更多的藤蔓如同嗅到血腥的螞蟥,瞬間纏繞上來,將他持劍的手臂死死纏住!
毒液侵蝕,他的手臂迅速變得烏黑腫脹,長劍當啷落地!
隊伍瞬間大亂!
哭喊、尖叫、絕望的咒罵響成一片!
剩下的弟子如同受驚的羊群,驚恐地向后退縮,卻撞在一起,亂成一團。
士氣徹底崩潰。
而隊伍前方,那兩名筑基期的“護送者”,只是冷漠地回頭瞥了一眼。
趙姓修士嘴角甚至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對同伴道:“廢物就是廢物,連這點小麻煩都處理不了。” 兩人非但沒有出手的意思,反而后退幾步,如同看戲般袖手旁觀,眼神中充滿了對生命的漠視。
顯然,這不是第一次。
蘇三目眥欲裂!
看著朝夕相處的同門在劇毒藤蔓中痛苦哀嚎,身體迅速被腐蝕、干癟,一股壓抑已久的血性混合著對昊天宗、對江離、對這不公世道的滔天怒火,轟然沖垮了恐懼的堤壩!
“給我滾開!”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體內那稀薄的遠古“搬山猿”血脈被強行點燃!
一股微弱卻極其蠻橫的力量瞬間充斥四肢百骸!
他雙眼瞬間布滿血絲,皮膚下青筋如同虬龍般暴起!
手中豁口的青銅戈爆發出遠超煉氣九重的慘烈血芒!
他如同瘋虎般撲向藤蔓最密集處!
青銅戈不再是刺擊,而是帶著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瘋狂地劈砍、橫掃!
血芒所過之處,堅韌的藤蔓被強行斬斷,墨綠色的毒汁和同伴的鮮血濺了他滿身滿臉!
他硬生生在藤蔓群中撕開一道血路,撲向一個被纏住脖子、臉色已呈紫黑的少年弟子!
“撐住!”蘇三嘶吼著,青銅戈不顧一切地斬向勒住少年脖頸的藤蔓!
然而,更多的藤蔓如同附骨之疽,從四面八方纏繞上來!
一條細如發絲、卻快如閃電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繞開他揮舞的青銅戈,如同毒蛇般噬向他毫無防備的后心!那幽綠的毒芒,足以瞬間洞穿煉氣修士的心臟!
死亡的陰影瞬間降臨!
蘇三感到了背后的刺骨寒意,但他已來不及回防,眼中閃過一絲不甘的絕望!
難道,就要這樣死在這里?
像那些麻木的鄰居一樣,無聲無息地化為枯骨?
就在那致命藤蔓即將觸及蘇三后背的剎那——
嗤!
一道凝練到極致、仿佛能切開光線的幽藍星芒,如同劃破夜空的冷電,無聲無息地從側方一塊巨石的陰影中射出!
快!
無法形容的快!
那道幽藍星芒精準無比地掠過蘇三的后背,如同熱刀切過黃油,毫無阻礙地將那條偷襲的藤蔓斬斷、湮滅成飛灰!
余勢不減,更將周圍數丈范圍內的藤蔓瞬間清空!
蘇三只感到背后一涼,預想中的劇痛并未降臨。
他猛地回頭,只見那片區域的藤蔓如同被無形的鐮刀收割,瞬間化為齏粉消散!
一道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獵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側不遠處。
那人穿著一身看不出材質的暗色勁裝,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寒星,周身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潭般的沉凝氣息(筑基期)。
他手中握著一柄造型奇異的骨刃,刃身上流淌著幽藍的微光。
正是狗蛋!
“誰?!”趙姓修士臉色驟變,厲聲喝道!
他和同伴瞬間從看戲狀態驚醒,目光死死鎖定突然出現的狗蛋,帶著驚疑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
他們竟未察覺此人何時靠近!
“昊天宗辦事!閑雜人等,滾開!否則格殺勿論!”他色厲內荏地咆哮,試圖用宗門名頭嚇退對方。
狗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聽到那咆哮。
他目光掃過蘇三那布滿血絲、充滿不屈與憤怒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些在藤蔓中掙扎哀嚎、氣息奄奄的弟子,最后落在那兩名冷漠的“護送者”身上。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彌漫開來。
“找死!”趙姓修士被狗蛋的徹底無視徹底激怒!
眼中兇光一閃!
他認定對方最多是個筑基初期的散修,竟敢在昊天宗頭上動土!
他猛地一拍腰間儲物袋,一道赤紅色的飛劍如同毒蛇出洞,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和灼熱的火煞之氣,閃電般射向狗蛋的咽喉!
速度之快,遠超煉氣修士的反應極限!
偷襲!
堂堂昊天宗筑基修士,竟對一個“來歷不明”的散修,悍然發動偷襲!
毫無廉恥!
然而,就在那赤紅飛劍距離狗蛋咽喉不足三尺的瞬間——
狗蛋動了!
不再是融入陰影的潛行,而是如同蟄伏的兇獸驟然蘇醒!
他甚至連握刀的手都沒動!
只是微微側身,動作幅度小到極致,卻精準地讓那道凌厲的赤紅劍光擦著脖頸掠過!
帶起的勁風割斷了幾根發絲。
緊接著,在趙姓修士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狗蛋空閑的左手快如鬼魅般探出!
五指并攏如刀,指尖縈繞著凝練如實質的幽藍星罡!
后發先至!
如同毒蛇吐信,精準無比地刺向趙姓修士因全力驅動飛劍而暴露的、毫無防備的肋下氣海節點!
噗嗤!
一聲沉悶的、如同皮革被刺穿的輕響!
幽藍星罡如同燒紅的烙鐵,毫無阻礙地穿透了趙姓修士護體的靈光,深深刺入他的肋下!
狂暴的星源之力瞬間在他脆弱的經脈和氣海中爆開!
“呃啊——!”趙姓修士雙眼暴突,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極致痛苦!
他發出半聲短促的慘嚎,身體如同被抽掉骨頭的爛泥般軟倒下去,周身靈力瞬間潰散,赤紅飛劍失去控制,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他抽搐著,口中涌出帶著內臟碎塊的血沫,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一個筑基初期的昊天宗修士,在狗蛋面前,竟連一招都未能撐過!
另一名“護送者”嚇得魂飛魄散!他怪叫一聲,甚至顧不上同伴的尸體和剩下的弟子,轉身就化作一道遁光,朝著鬼哭澗外亡命飛逃!
狗蛋冷冷瞥了一眼那逃竄的遁光,并未追擊。
他收回手,指尖的星罡緩緩斂去,滴血未沾。
仿佛只是隨手碾死了一只聒噪的蒼蠅。
場中一片死寂。
只剩下藤蔓被斬斷后殘余的悉索聲,和那些重傷弟子微弱的**。
蘇三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如同石化。
他握著青銅戈的手在微微顫抖,心中的驚濤駭浪幾乎要將他淹沒。
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人…好強!
強到不可思議!
強到顛覆了他對筑基修士的認知!
更讓他震撼的是,對方出手救了他!
救了他們這些被昊天宗視為草芥的“廢物”!
狗蛋的目光終于落在蘇三身上,那眼神冰冷依舊,卻并無惡意。
他抬手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被藤蔓半遮掩、相對隱蔽的崖壁洞穴。
“帶他們進去。”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蘇三如夢初醒,看著地上痛苦**的同門,又看了看狗蛋那挺拔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力量驅散了恐懼。
他用力點頭,嘶啞著嗓子對還能行動的同伴喊道:“快!幫忙!把受傷的抬進那個山洞!”
劫后余生的弟子們掙扎著行動起來,互相攙扶,拖著重傷的同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蹌地涌向那個黑暗的洞口。
洞內干燥陰冷,彌漫著塵土和巖石的氣息。
洞口被阿月用能量力場悄然加固、偽裝,隔絕了外界的毒瘴與窺探。
幾塊熒石被蘇三從儲物袋中取出,散發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洞內一張張驚魂未定、布滿血污和淚痕的臉。
狗蛋靠在一塊冰冷的巖石上,閉目調息,幽藍星罡在體表緩緩流轉。
阿月如同影子般靜立在他身后,冰冷的目光掃視著眾人。
蘇三處理好最后一個傷員的傷口,走到狗蛋面前,深深一揖,聲音嘶啞卻帶著發自肺腑的感激:“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狗蛋緩緩睜開眼睛,幽藍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寒星。
他看著蘇三,看著這個在絕境中依舊爆發出血性、試圖拯救同伴的少年,沉默了片刻。
“名字?”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其微妙的弧度,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與嘲弄,“我的運氣比你好上一點,只依稀記得村里有文化的老爺爺叫我‘星燼’,”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遙遠的追憶,“但是那名字早已遺忘,村民們更習慣喚我‘狗蛋’,那是村里的傳統,賤名好養活。”
“狗…蛋?”蘇三愣住了。這個強大到令人窒息的神秘前輩,竟有這樣一個…如此平凡甚至粗鄙的名字?
狗蛋沒有在意蘇三的錯愕,目光掃過洞內那些如同驚弓之鳥、卻又帶著一絲劫后余生茫然的年輕面孔,最后定格在蘇三臉上,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冰冷的真理:
“螻蟻的命運,大多相似。區別只在于,有的螻蟻,在徹底被碾碎前,學會了…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