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修急匆匆地走了,弄得顧閑有點摸不著頭腦。
難道他終于成為了讓晚輩敬畏的威嚴長輩,大外甥陪他吃了個早飯就跑了?!
顧閑摸摸肚皮,總感覺還有點餓。他溜達出門,摸到附近一家大車行找人閑聊。
只要有需求,就會有相應的行業出現,早在唐宋時期就出現了車馬的租借服務,可以單租車,也可以由店家給你配備適合的車夫。
這家車行干的就是這么個行當,在門口擺著輛非常顯眼的油壁車,瞧著至少能坐七八個人,賊拉寬敞。
顧閑溜達到車夫們聚在一起吃早飯的地方,以那輛油壁車為話題十分自然地挑起了話頭。
負責趕這輛油壁車的車夫立刻接話:“這可是我們車行最有名的一輛車,不少人家里有人成婚都會特意過來租,去迎親時特別有面子。”
按照朝廷規定,許多規格的馬車都是平民不能用的,不過有門路的店家只需要找些達官貴人掛靠一下,這類租借業務就可以放心開展了。
人家家里多余的車不用的時候拿出來回回血,難道犯法嗎?光在那里擺著才是鋪張浪費!
店家明擺著有靠山,況且很多人都是碰上喜事才舍得咬咬牙租貴的車,誰都不會在這種時候去挑事。
一來二去,各個車行轎鋪都暗搓搓擺出了具有自己特色的“鎮店之寶”。
提到自家的“鎮店之寶”,馬夫們很有些與有榮焉。
顧閑想起有次幾個食客在討論馬車的問題。
說歐美流行的都是四輪馬車,而中國古代也不是沒有四輪馬車的出現,但大體還是以兩輪馬車為主。
那幾個食客大多都是出去“開眼看世界”過的,在飯桌上吵得很激烈,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中國的人力太便宜了。
畜力不夠用,我們用人力不好嗎?一天幾個窩窩頭就能糊弄,可比牲畜好打發多了。
于是各種科技發明都成了無用的“奇技淫巧”,貨物可以讓人扛,木材可以讓人扛,連轎子都可以讓人抬。
等到洋車進來了,最先遍地開花的竟是黃包車。那也是人拉的,便宜,大家都舍得掏幾個錢坐一趟。
人力太便宜了,人就不值錢了。
當年有蛇頭送了不少勞工去海外打黑工,別人覺得工錢太少罷工不肯干,東方勞工展現了吃苦耐勞的特質,口中說著“總要吃飯的”,什么活都肯干,再少的工錢都任勞任怨。
得到的回報是什么?越來越艱苦的工作,越來越少的工錢。
提到這些被壓迫的同胞,有人恨其不爭地拍桌又哭又罵:“真是活該,真是活該!”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那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都窮得吃不上飯了,別說只是多賣幾分力氣,就算是要他們賣掉身體里流淌著的血都是愿意的。
只要給留一口氣就還能活,只要稍微緩過來就還能繼續賣。
這是這片大地上無數普通人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生存法則。
當山河破碎、風雨飄搖,舉國上下迎來令人不安的至暗時刻,世世代代都這么活過來的人能惦記的也只有“怎么才能吃上飯”。
顧閑過去十幾年都在家中快快活活長大,父母疼愛,兄嫂愛護,幾乎沒怎么回想起另一個時代的生活,仿佛確實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孩童。
這次到了京師顧閑才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忘記,走過一個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頭,他總會冷不丁地想起那些人、那些話、那些事。
顧閑聽過太多無能為力的發泄與慟哭,只覺得自己記性何必這么好!那么多有志之士都改變不了的事情,他難道改變得了?
想開點,距離崇禎皇帝上吊都還有七八十年呢。
還是想想哪里能做烤鴨吧。
要說誰對城里最熟,那肯定得是馬夫和轎夫了,顧閑只跟他們閑聊了一會,就打聽到了不少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他揮別新交的馬夫朋友,前往新的目的地——法華寺。
據傳法華寺早些年是由宮中太監捐建的,太監這種“無根之人”,即便衣錦還鄉也容易被人瞧不起,所以資產豐厚的大太監會考慮“以寺為家”——整個寺都是自己的,住起來自然更舒心。
近來法華寺里有個負責烤鴨的僧人很有名,這位烤鴨和尚一開始是沒打算做這個生意的,抵不過有太多人自帶肥鴨跑過去求對方幫忙烤,一來二去名氣就傳開了。
如今法華寺每逢初一十五寺里烤鴨飄香,大家會被吸引去寺里燒柱香或者捐些香火錢,順便燒得一只或者半只烤鴨回家加餐。
顧閑對和尚烤鴨接受良好,他大搖大擺地晃蕩到法華寺,找個小沙彌稍微那么一打聽,直奔那位烤鴨大師的住處。
對于這種有獨門手藝的前輩,顧閑都是很想拜訪的,至少吳縣那一帶做菜好吃的人他都結交了個遍。有的同行見他年紀小,不想理他,他也不惱,樂呵呵地找別人去。
有緣自會吃上,沒緣分且耐心等待!
顧閑抱著這樣的想法尋到烤鴨和尚那邊,卻發現人家有客人,兩人正坐在庭院中邊下棋邊聊天呢。
那光頭的嘴巴上長了顆痣,聽老一輩的人說唇上長痣,天生就饞,絕對是烤鴨和尚無疑。
而對面的中年文士約莫四十出頭,眼底一圈烏青,瞧著像是大病初愈且沒休息好,身體虛得很。不過長相是頗為周正的,瞧著有點像他們江南那一帶的人。
莫非是老鄉?
這叫什么?這叫他鄉遇故知!
顧閑心中大定,樂滋滋地湊過去看棋,不時發出“好棋”“妙哇”的驚嘆或者跟著人家作出冥思苦想狀,引得那烤鴨和尚與中年文士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見顧閑長得眉清目朗,顯見是家中養得極好的孩子,那烤鴨和尚笑著問:“你這小孩一個人怎么跑到寺里來了?這里可沒什么好玩的。”
顧閑說:“我聽說你烤的烤鴨很好吃,想來看看是不是!”
烤鴨和尚早習慣了有人找上門,這天子腳下遍地都是達官貴人,他一個窮和尚誰都得罪不起,只能定個初一十五給寺里添點香火。
人只要有那么一點用處,日子就可以舒服起來。這不,他都不用干那些沒完沒了的雜活了,還有空閑和朋友下棋。
烤鴨和尚說:“你也想預訂烤鴨?”
顧閑說:“不是,我來京師路上買了只漕鴨,想找地方把它烤了。聽說你這兒逢初一十五才烤,平時肯定有閑著的爐子對不對?可以借我用用嗎?”
烤鴨和尚:“……”
對面的中年文士本來心情沉郁,聽到這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多看了顧閑兩眼。他開口問道:“你也是蘇州人?”
顧閑聽到個“也”字,就知道自己是真遇到老鄉了。他馬上給兩人自我介紹,說自己剛從蘇州來探望姐夫,買了只鴨準備烤給姐夫嘗嘗,誰知道姐夫家烤不了!
中年文士:“………”
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師能有地方落腳都不錯了,你以為能像江南那些豪商大賈那樣占地千里,什么都往自己園子里扒拉?
中年文士忍不住問:“……不知你姐夫是?”
真是同情這位可憐人。
顧閑左看右看,見沒旁人在,才如實說道:“我姐夫是‘張江陵’,你們應該知道的。”
別看顧閑跟在張居正身邊時一臉“我姐夫特別厲害”的驕傲,仿佛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自己有這么個大靠山,事實上在外面他鮮少打著張居正的旗號招搖過市。
不必父母叮囑他都知道,他們家與這位姐夫的情分就那么多,要是用過頭不僅情分沒了,旁人還得笑他們貪婪愚蠢。
私底下這么提上一句倒沒什么。
那中年文士怔了一下,才點頭說:“當然知道。”
當一個人有名到可以把家鄉的名頭當別號,足以說明他是當地這一代人中最出色的,像本朝有資格被別人叫做“張江陵”的只有一個——張居正!
中年文士與烤鴨和尚都跟顧閑互通了姓名。
烤鴨和尚法號悟真,顧閑沒聽說過,大抵跟他一樣是個平頭百姓。
中年文士可就叫顧閑有些吃驚,他居然是王世貞!
這也是個奇人,只是有些命途多舛,嚴嵩當權時他跟嚴嵩父子倆交惡,張居正當權時他又跟張居正交惡,于是他怒而回家寫了本《嘉靖以來首輔傳》。
張居正從京師坐三十二抬大轎回湖北的光輝事跡就出自這里!
還有人猜測王世貞有可能是著名的大明奇書《金瓶梅》的作者,而《金瓶梅》的原型則是嚴嵩父子。
由此可見,千萬不要得罪讀書人!
得罪了我,我就把你寫進書里.jpg
當然,沒有人知道蘭陵笑笑生到底是誰,這些都是坊間傳言而已。
誰叫王世貞是這個時期的文壇領袖?出了名就是容易被人編排!
顧閑陷入沉思。
這個時期的王世貞應該……還沒有和他姐夫交惡吧?
只不過這種在文人圈子影響力極大的筆桿子,確實是一種不可控因素。
張居正認為改革需要大家勁往一處使,喜歡用聽話的實干型人才,并不喜歡王世貞這樣的人。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對的,在張居正活著的時候他搭建起來的改革班子堪稱高效運作,一度取得了極好的成效。
只可惜后期許多改革弊端逐漸浮現出來,卻沒有適合的接棒人。
唉,真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困局。
不過這可不是他該操心的事。
“既然都互通姓名了,四舍五入大家就是朋友了!”顧閑一臉期待地看向悟真和尚,“所以你們的烤爐能借我用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