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中,一頂象征著三品大員身份的官轎由轎夫抬出寬敞的大街,引得不少早起做生意的攤販頻頻注目。
在皇城腳下,三步就是一個貴人,官轎這玩意倒是不算太稀奇。
奇就奇在,今天這頂官轎旁邊還跟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討喜。
更奇的還在于,少年郎邊走邊跟官轎中的大官聊天,不時還勻出嗓兒去喝止想逃跑的大白鴨。
沒錯,他還趕著只大白鴨一起送大官去上朝呢。
這畫面誰見過???
張居正本人都沒見過,他提了兩次讓顧閑回去,顧閑都堅持要送他到宮門口。
都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張居正遇上顧閑這賴皮性格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只能由他去了。
想他少年中舉,自己年紀太小被人看輕,時刻把克己復禮四個字銘記于心,早早練就喜怒不形于色的穩重性格。
他這一沉穩就穩了二三十年,從來沒有出現過今天這樣的情況。
以至于轎夫停下的時候張居正都不太想下去了。
想想看,誰家正經朝臣會在鴨子的嘎嘎聲中下轎?
可惜作為閣臣,早朝是不能遲到的,張居正在經過一陣激烈的內心掙扎后還是做出了艱難的決定,抬起腳邁出了官轎。
霎時間,張居正感覺前后腳抵達的同僚們都朝他望了過來。
顧閑這個始作俑者壓根沒注意到旁人的側目,更沒有注意到給自己姐夫堪稱完美的人生履歷中添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屁顛屁顛送張居正到宮門口,表示張居正只管放心,自己在家會好好的。
經過這兩天的接觸,張居正現在一點都不懷疑這句話。
這么個家伙要是都不能照顧好自己,世上估計沒人能過得自在。
——反正他自個兒肯定會好好的,家還好不好就不太確定了。
張居正心里隱隱猜出了岳父岳母托人把這家伙送到京師的的原因。
恐怕是自己實在管不了,干脆放他出來嚯嚯別人。
顧閑可不曉得張居正已經在心里給了他這樣的高度評價。他目送張居正踏入宮門,正要轉身跟著游七他們回家,就瞧見不遠處一前一后來了兩頂官轎。
前頭的轎子先下來個年過半百的老者,身量不如張居正高大,面龐卻是典型的文官長相,面白須美,即便上了年紀仍能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端方君子。
對方注意到牽著只鴨的顧閑,朝顧閑露出個溫煦的笑容:“你是叔大家的哪個后生?”
很明顯,剛才宮門前的動靜連后面到的同僚都聽說了。
顧閑見對方乘著官轎過來,又身穿緋紅官袍,一看就是大官,立刻乖巧應答:“我叫顧閑,昨天剛到京師,今早起來看到姐夫要來上朝就想跟著見見世面!”
這時后頭的官轎里下來的人也走上前來,笑著說道:“叔大那么端方一個人,居然有你這么活潑的小舅子,看來有得他頭疼了?!?/p>
顧閑已經聽旁邊的游七提醒說這兩位都是現任內閣成員,前頭的是內閣一把手,當朝首輔徐階,是張居正的老師;后頭的則是次輔高拱,同時也是張居正的好友。
人家是大官兼姐夫交好的同僚,這么點評自己兩句完全沒問題,顧閑一點都不惱,還腆著臉牽上大白鴨又送了兩位閣老一輪。
姐夫有的待遇,兩位閣老也要有!
徐階:“……”
高拱:“……”
這就有點活潑過頭了。
顧閑在宮門前溜了兩圈鴨,成功讓不少人都記住了他。
游七眼見顧閑蠢蠢欲動想去找轎夫們聊天,不由笑著說:“閑哥兒,老爺讓我盡快給你物色個書童,往后有什么跑腿的雜活也有人替你干,不知你想要什么樣的?”
吳縣顧家雖也不算什么小家族,但旁支眾多,也不是家家都有錢。
顧閑家就不那么富裕,他們家人口簡單,兄長只考了個秀才,后面屢試不中,只得黯然回鄉教書。
家中能因為出了個秀才而得到兩個免役名額已經很不錯了,顧閑身邊哪有過什么書童?
聽說是張居正的吩咐,顧閑心中很是感動只不過他兩輩子都沒被人伺候過,想想就有點不習慣。
何況在他給人當學徒的那個時代,早已有人提出全面禁止一切人口買賣,原有的契買奴婢以及家仆全都改成雇工模式。
哪怕民間仍存在蓄奴行為,不少受新思潮影響的人對這種舊時代陋俗卻是深惡痛絕,顧閑就聽人在飯桌上痛批過這些現象。
不過那時候似乎啥都會被批判,若非他是在跟自家親戚學廚,他師父都得成被批判的一員了!
那么多的新思想舊思想碰撞在一起,年紀尚小的顧閑也不曉得哪個是對哪個是錯,反正他是沒能看到好日子到來的那天。
顧閑遲疑著說:“雜活我自己能做,書童就不用了吧?”
游七勸說:“敬哥兒他們都有,要是你身邊沒有,旁人知道了豈不是覺得老爺苛待自家后輩?”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顧閑沒有再推拒的道理。他說道:“我都可以,最好是力氣大些的,我有時候買的食材多可以幫忙扛。”
游七點點頭,表示自己曉得了。
顧閑又問起這是雇工還是買奴。
游七沒想到顧閑還有這樣的顧慮,笑道:“天子腳下哪能隨意買賣私奴?當然是按雇工走。”
朝廷對奴籍管得還是很嚴的,畢竟入了奴籍既不得參加科舉,也不能與良籍通婚,犯了事還要罪加一等。
當然,明面上不能隨意買賣,私底下想蓄奴還是有辦法的,不過這些不適合叫小孩子知道的陰私事就不必跟顧閑提及了。
顧閑不知其中另有門道,聽了游七的話便放下心來,愉快地趕著大白鴨跟著游七一同回了府。
張敬修一早去找顧閑一同吃早飯,就聽底下的人說顧閑跟著張居正上朝去了。
他正要走出客院,就與一只身上綁著繩的鴨子撞個正著。
張敬修:?
為什么會有只鴨子?
顧閑見到比自己要大一歲的大外甥,熱情地趕著大白鴨跑過去跟張敬修打招呼:“敬哥兒,早啊!我剛送姐夫去上朝,大家人都怪好的,下次你要不要一起去送?”
張敬修從小被張居正嚴格教導,小小年紀就養成了沉穩少言的性格。
跟顧閑相比,他才老成得像個當舅舅的。
顧閑記得吧,張居正被清算時有個罪名是給自己幾個兒子都弄了個好名次——
他二兒子先下場應試,考了個榜眼。
他大兒子跟三兒子同科進的考場,三兒子考了個狀元,大兒子……混了個進士!
等到張家被抄家問罪,進詔獄的卻又是張敬修這個長子。
誰都知道進了詔獄那種地方不肯認罪會是什么凄慘下場。
據說他不堪受辱在詔獄自殺身亡,連張居正的文集都只能由他的狀元弟弟和榜眼弟弟聯合編纂了。
真是個可憐孩子!
顧閑看向自家大外甥的眼神充滿憐愛。
沒事的,舅舅一定會做多多的好吃的投喂你!
要是將來還得進詔獄,多長點肉挨起打來也不那么疼!
唉,他一個還沒出師的廚師學徒,只能幫大外甥到這里了。
張敬修:???
為什么總感覺他家小舅舅沒想什么好事?
張敬修是個老實孩子,一臉糾結地說:“父親是去上朝,我們跟著不好吧?”
說實話,見到顧閑這個小舅舅他挺高興的。
他從記事起就養在繼母膝下,一開始沒覺出自己與弟弟們不一樣,后面漸漸懂事了就感受到一些微妙的差距。
至少王家舅舅對他就不怎么熱絡。
張敬修到底還是個半大少年,平時表現得再怎么老成,心里頭還是盼著有個能多多親近的親人。
顧閑一看張敬修那模樣,就知道他是個有事全靠自己扛的老實孩子。
眾所周知,長輩們關心得最少的就是這樣的娃。
顧閑說:“我們只是在姐夫去早朝時送一送,又不是跟著進宮去,有什么不好的?多走動走動,還能鍛煉腿腳呢!”
他還給張敬修舉了個例子,是《世說新語》里頭記錄的——
魏晉時期有位相當有名的丞相叫王導,他兒子每天都送王導上車去衙署。后來這孩子不幸病故,王導登車后想起每日相送的兒子,一路哭到官署門口。
看到沒有,孝順兒子就該送自己父親去上衙!
張敬修:“……”
你說得有那么一點道理,但是聽起來不太吉利。
他實在很難想象自家冷著一張臉的父親會為自己一路哭到宮門口。
所以能舉個兒子活著的例子嗎?
只不過許多事自己去做和有人一起去做是不一樣的,至少一想到顧閑也去,張敬修就心動了。哪怕不送到宮門口,像王導兒子那樣送到府門前也挺好!
張敬修說:“好,我們下次一起送?!?/p>
舅甥倆愉快地決定好這件事,完全沒詢問過張居正本人的意見。
正說著,那只大白鴨又嘎嘎嘎地叫了起來。
張敬修好奇地問:“這鴨子是你養的嗎?”
顧閑說:“不是,我路上買的。”他又把大白鴨的來歷給張敬修講了一遍,并且詢問張敬修知不知道哪里賣烤鴨。
賣烤鴨的地方說不準可以蹭烤爐!
張敬修搖著頭說:“我不怎么吃外食,不太清楚。府里有負責采買的人,喊他們來問問?”
顧閑說:“沒事,不用特意把人喊來,我回頭自己找找?!?/p>
他找了個地方把鴨子栓好,洗凈手跟張敬修坐下吃起了府中的早飯。
府中的飯菜味道不能說差,但也稱不上好,顧閑考慮到自己初來乍到不好挑嘴,老老實實全給吃了。
吃飽喝足,張敬修才想起來追問:“你還讀過《世說新語》?”
顧閑說:“讀過一些,比經史有意思多了?!?/p>
《世說新語》就是魏晉八卦大全,人哪有不愛讀八卦的?
顧閑曾聽在日本留過學的食客說,連日本人都很愛讀這本書,將它稱為“枕中秘寶”,許多日本學者都給它做了許多注釋。
當時很有名大作家魯迅都夸這書是“名士教科書”。
廚房里沒事的時候,顧閑就愛翻翻閑書。別人說什么書好他就看什么書,古今中外來者不拒。左右不用他自己買,看啥都是白賺!
這就導致張敬修跟顧閑聊了一會就聊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
為什么隨便提一本書他小舅舅都看過?
他小舅舅不是比他小一歲嗎?
為什么比他多讀了這么多書?
不行,他也要回去多看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