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涯那聲清越的弦音在死寂的屋子里蕩開余韻,如同投入粘稠油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畫框周圍那層虛假的暖黃光暈劇烈地收縮、扭曲,像被燙傷的活物,短暫地顯露出底下濃稠如墨的灰黑絕望。
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抗拒與畏懼感,順著那紊亂的光暈傳遞出來。
斜倚門框的樂師收回撥弦的手指,指尖在紫檀木琵琶光滑的弧面上輕輕一點,鳳眼里的慵懶被銳利的審視取代。
他目光掃過畫框,又落回我臉上,嘴角那點玩味的笑意徹底斂去,只余下洞悉的冷冽。
“邪性得很吶。”他重復道,聲音不高,卻像冰棱敲在石板上。
就在這時,一直在我意識邊緣沉默的青鸞,那清冷如劍鳴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悲憫?
“非邪,是殤。”
青芒微閃,在我“視界”中勾勒出她修長的輪廓。
她并未顯形,但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的情緒卻透過意識連接壓了過來。
那不是恐懼,不是憤怒,是一種更深沉、更古老的哀傷,如同目睹千年時光也無法沖刷干凈的遺憾。
“此物非天生惡戾,”青鸞的聲音緩緩流淌,冷玉般的質地里浸著難以言喻的蒼涼,“乃絕境之哀,斷腸之念所凝。”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梨花木的框體,投向那更深、更黑暗的核心。
“吾曾見,有母失其稚子,懷抱空襁褓,日泣夜號,心血熬干,三年不絕。其念其情,滲入襁褓經緯,終成泣血之布,觸之即聞嬰啼,見其形影,誘人沉溺,直至魂散……” 她的話語帶著跨越千年的重量,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嘆息,“此畫框,亦然。”
我的通靈瞳隨著她的描述,灼熱感加劇,視野不由自主地穿透畫框那層深不見底的幽黑,再次捕捉到那片虛假天堂邊緣的崩壞景象——扭曲的屋舍,溶解的天空,翻滾的黑暗虛空。
那溫暖的表象下,是吞噬一切的深淵。
“蘇木所見之‘天堂’,乃老婦以情為薪,以念為火,燃盡自身命魂余燼,強聚而成。”青鸞的聲音愈發低沉,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的悲憫,“其心至哀,其愿至純——為所愛之人,辟一隅無風無雨、無苦無痛之凈土。縱是幻夢,亦是……焚身以奉。”
我心頭巨震。燃盡自己的生命,只為在虛無中為孫女點燃一盞虛假的燈?
“然,幻夢終非歸途。”青鸞的語調陡然轉冷,如同寒霜覆刃,“此等‘凈土’,實乃絕念之繭!以絕念為絲,以沉溺為膠,層層纏繞,步步深陷。繭中之囚,得享永恒幻夢,再無苦痛侵擾……”
她的話語微頓,帶著一種宣告最終宿命的冰冷,“代價是,血肉消融,魂魄彌散,存在之痕盡抹!待繭成之日,祖孫二人,將同化虛無,淪為畫框深處……永不醒來的空白肖像。”
永不醒來的空白肖像!
這八個字,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意識。古井幻象中周雨桐那寸寸溶解的透明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
“更甚者,”青鸞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凝重,“此繭貪婪,欲求不滿!為維系其虛幻穩定,需不斷汲取外界之‘情’、‘念’、‘憶’為食!故,凡與繭中囚徒相關之現實痕跡——影像、文字、他人記憶——皆被其視作養分,強行剝離、吮吸、抹除!如汝所見之褪色照片,如鄰人所言之記憶模糊、報道消失!此乃……存在之湮滅!”
所以,雨桐的存在正從現實中消失!
李阿姨記憶的模糊,車禍報道的404,都是這畫框為了維持那個虛假天堂,在強行抹除雨桐在現實世界的痕跡!
它在吞噬她的過去,她的現在,只為供養那個沒有未來的幻夢!
就在這時,一直癱坐在藤椅上的周奶奶,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
她枯槁的手,不知何時又無意識地摸索著,緊緊抓住了桌角那個冰涼的畫框邊緣。
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熱源,唯一的依靠。
就在她指尖觸碰到畫框的瞬間!
“滋——”
一股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極其稀薄、帶著淡淡灰白氣息的“煙”,從她枯瘦的指尖、從她花白的發梢、甚至從她渾濁的眼眸深處……絲絲縷縷地被抽離出來!
那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生命本源般的沉重感。
這些灰白的“煙”,如同被無形的吸管吮吸著,絲絲縷縷地沒入畫框那片深幽的黑暗之中!
通靈瞳的視野里,畫框周圍那層因秦無涯弦音干擾而紊亂稀薄的暖黃光暈,如同久旱逢甘霖,貪婪地吸收著這些灰白的氣息,瞬間就穩定、充盈了幾分,甚至比之前顯得更加“溫暖”和“牢固”!
而周奶奶,在吐出這些氣息后,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去。
本就蠟黃的臉色瞬間灰敗,如同蒙上了一層死灰。眼窩深陷得更厲害,嘴唇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微微張著,發出無意識的嗬嗬聲。
她抓著畫框的手劇烈顫抖,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慘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著坐姿,但整個身體卻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下滑。
她在燃燒自己最后的生命!用這殘存的魂火,去添補那個注定要吞噬她和孫女的無底洞!
“她在用自己殘余的命數添柴,”青鸞冰冷的聲音印證了這殘酷的景象,“此火不息,此繭不破。然薪柴終有盡時……待她魂火燃盡,便是繭成、同化、萬劫不復之刻。”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阻止她接觸畫框!”我低喝出聲,一步上前,想要掰開周奶奶死死摳住畫框邊緣的手。
“別碰她!”秦無涯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帶著少有的急促和凝重。
他身影一晃,已從門口鬼魅般移至近前,長衫帶起一陣微涼的風。
他沒有去碰周奶奶,而是右手五指如輪,在琵琶弦上猛地一抹!
“錚錚錚——!”
一串急促、清越、帶著金石裂帛之意的弦音驟然爆發!
不再是之前試探性的單音,而是一段短促卻極具穿透力的旋律!
音波并非物理的震動,而是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淡青色的漣漪,如同無形的屏障,瞬間籠罩在周奶奶和那畫框之間!
弦音撞上畫框周圍那層蠕動的暖黃光暈。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冷水!
光暈劇烈地扭曲、沸騰,發出刺耳的、仿佛無數細碎尖叫的雜音!
一股強大的、帶著甜膩腥氣的排斥力猛地從畫框上爆發出來,狠狠撞在秦無涯的音波屏障上!
秦無涯悶哼一聲,抱著琵琶的手臂微不可察地一震,腳下竟向后滑退了小半步!
他細長的鳳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化為更深的冷厲。
而那弦音屏障,雖然劇烈波動,卻終究沒有破碎,死死地隔開了周奶奶枯瘦的手指與畫框邊緣最后一絲接觸。
周奶奶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打斷。
她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被強行剝離“熱源”的驚恐和巨大的失落,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枯瘦的手徒勞地在空中抓撓著,目標依舊是那個畫框。
“沒用的。”青鸞的聲音在我意識里響起,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畫框已成其精神支柱,強行剝離,無異于抽其魂魄。此刻斷其接觸,不過暫緩其燃命速度,杯水車薪。”
“那怎么辦?”我看著周奶奶那副失魂落魄、隨時可能徹底崩潰的樣子,又看看那在秦無涯音波壓制下依舊頑強蠕動、散發著致命誘惑暖光的畫框,心頭沉甸甸的。
“破繭之法,不在外,在內。”青鸞的聲音斬釘截鐵,“唯有入其‘繭’中,直面其心,斬其妄念之根,方有一線生機!”
入繭?進入那個虛假天堂?直面那足以吞噬存在的幻境?
秦無涯穩住了身形,指尖依舊壓在弦上,維持著那層淡青色的音波屏障,阻隔著周奶奶與畫框的接觸。
他側頭看向我,鳳眼微瞇,嘴角勾起一絲帶著血腥氣的弧度,聲音卻壓得極低,只夠我們兩人聽見:
“聽見沒?青鸞大姐發話了,要玩命了。”他下巴朝那如同活物般搏動、抵抗著音波壓制的畫框點了點,眼神銳利如刀,“這玩意兒,是個溫柔鄉,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絕戶墳。小子,想好怎么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