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民間四處都流傳著袁好女說的話:
“我水福兵,反的不是大齊,反的是江南這些士紳大家,這些人,一個個自詡詩禮簪纓,實則一群披儒袍的碩鼠!趴在大齊百姓身上噬骨吸血!詭寄、飛灑,把大把的田地都變成了免稅的田,勾結胥吏隱匿財產,朝廷稅賦十不繳一!他們一點糧食不交,咱們百姓,卻還要賣兒賣女賣地,才交得起賦稅。交得銀子和糧食去哪里了?最后,還不是拿來供養他們?
“咱們百姓受了這么多苦,可到了災年呢?他們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卻不肯接濟百姓,把自己的糧倉捂得嚴嚴實實的。還要趁機低價收購田地,放印子錢!
“他們以為施設幾個粥棚,就是功德無量。就能躲在深宅大院里,罵咱們是沒有被教化的暴民!可明明,害得咱們吃不飽飯、賣兒賣女的,就是這群碩鼠!
“他們一個個自詡‘清流’君子,在東林書院里高談家國大義,背地里卻在秦淮河的畫舫纏頭,與那倭寇勾結,販私漕船!
“皇上本該是咱們百姓的天,卻昏庸無能,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無動于衷,既然這些人,皇帝不殺,我袁好女來殺!”
皇帝得知這些話,差一點沒氣死。
但終究,還是沒有氣死,只是在太極殿發了好大的脾氣。
皇帝心里也委屈得很,他難道不知道這群士紳大族是禍患么?他難道不知道這群人富可敵國,日子過得比他還好么?
但是他們這些人在地方根深蒂固,又最善于裹挾百姓,對抗朝廷。
這些年,又是哭廟,又是抗糧!皇帝多少次想從他們身上弄銀子,最后卻弄得一身騷,被罵得體無完膚,政令也根本無法執行。
現在,袁好女竟然罵皇帝包庇那群士紳大家?
皇帝巴不得滅了他們。
只不過,皇帝轉念一想,這袁好女竟然意外地解決了他一直以來,最煩惱的江南難題。
解決不了江南的問題,卻可以把造成問題的人,都給殺光。
只可惜,袁好女做的事情,皇帝是不能做的。
皇帝但凡做了,接下來幾千年,都會被罵暴君。
但袁好女殺士紳大族不要緊啊,她本就是起義的叛軍。她若是只殺大族,等她將江南血洗一遍,朝廷再要收回江南的控制權,便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等到那時候,他這個皇帝,才真的算是天下大權盡在掌握,絕對的集權了。
皇帝只感嘆,他從前怎么沒想到這個法子。
為什么沒想到自己暗中養一批“匪徒”,替他直接掀了江南的桌子呢?
皇帝甚至覺得,袁好女在幫他收攏權力。
但很快,皇帝就知道自己為什么想不到了。
因為皇帝不會放心地方有這樣的強大的軍隊的。
但凡叛軍的首領不是袁好女,而是袁好男,此刻,他便已經在江南稱帝了。
更何況,哪個皇帝,敢放任“叛軍”去控制江南這樣的核心地區?那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么?
想到此處,皇帝一瞬間便冷靜了下來。
這世上,沒有這么幸運的事情,袁好女的出現,不是老天爺在幫他。
首先,袁好女說的那番話,必定有人指點,只有極為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江南的問題到底在哪里,才知道,朝廷為什么會沒錢。
其次,袁好女這樣的良將,可遇而不可求,也不是誰都能拿著兩萬精兵把江南捅翻天的,更別說,她還是一個女將,卻能將軍隊管得服服帖帖。
到底是誰有那么大的魄力,敢用,又能想到去用一個女將軍?
思至此處,皇帝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袁好女真的是大將軍王的人么?
她又到底是在為誰收攏權力,為誰鋪路?
皇帝總覺得,這不像是周清崇的手筆。
要么,大將軍王背后,有一個極為厲害的軍師指點。
要么,這袁好女背后,另有其人。
……
袁好女的話,口口相傳,如今已經成了京城里人人都在議論的話題。
就連陸令儀也來問香君怎么看待這件事。
香君見陸令儀糾結的樣子,便先問了她是什么看法。
陸令儀先是感慨了一番,袁好女這樣的奇女子,不為朝廷所用實在是可惜了。
緊接著,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忍。
“不忍什么?”
“袁好女說得那番話的確是振聾發聵,但殺了那么多人,又都是簪纓之家的讀書人,是否太過暴虐無德。世家大族有壞人,但總是好人更多。只怕她錯殺了許多人。”
香君反問:“那令儀覺得,如何才算不是錯殺?是接濟過窮人的就是好人,還是修建了佛堂的就是好人?或者對妻兒好的是好人?還是不養妖童美妾的便算好人?”
陸令儀沉默了。
“我只是想,若是要接濟百姓,可以讓那些大家族捐出家產和田地,這樣,便不用死那么多無辜之人了?”
香君冷笑。
“捐出家產又如何?只要他們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上,還能裹挾地方,裹挾百姓,不需要幾年,地方的權力就還是會回到這些人手里。等到他們再次重新得勢,就會立刻給袁好女這樣的人,扣上一個流傳千古的惡名,讓她永世不得翻身。有的事情,若是不能做的徹底,倒不如徹底不做。”
陸令儀嘆息一聲:“娘娘說得沒錯,是奴婢想得不夠明白。”
“你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你是個良善之人,學的是詩書禮教,所以會同情他們。其實,本宮也知道,那些簪纓世家里的,只怕大多數人都算不上十惡不赦,他們只是命好,生在了富貴之家。平時,他們也會孝順長輩,善待妻兒,幫助窮苦之人。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過點好日子,怎么就害了百姓了?他們也不覺得,自己噬了誰的骨,吸了誰的血。甚至,他們死的時候,也一定滿心怨憤,也一定覺得冤枉……”
“娘娘還是覺得不該殺那么多人么?”
香君嘆息一聲。
“沒什么該不該的,陜西的災民不該死也死了,江南的流民不該賣兒賣女也賣了。咱們是什么人,就為了什么而活。百姓為了自己拿一畝三分地;士紳大家為了家族傳承;誰都是為了自己,談不上對錯。”
香君看著外面陰沉沉的天,眼神平靜卻深邃。
香君雖然在和陸令儀說話,卻更像是,在對那個冥冥之中的存在說話。
“其實本宮也一樣,本宮做這一切,不是因為這些都是對的,也不是因為本宮有多高尚。而是因為我必須這樣做。所以,既然做了這個決定,本宮也愿意承受這因果,背負一切業障,接受所有的懲罰。”
聽到此處,陸令儀驚詫地看向香君。
“娘娘,難道……”
香君打斷了陸令儀,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這宮里馬上就要亂了,如今,別的事情,你都不用管,管好本宮的孩子吧。”
……
正如香君所說,不僅僅是宮里要亂,京城怕是馬上也要亂了。
因為袁好女的軍隊,離開了江南,往京城來了。
走之前,袁好女放了話。
她說,如今天下災荒不斷,民不聊生,都是因為皇帝昏庸無德。陜西的地龍翻了,也是因為皇帝奢靡無度,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只要皇帝肯主動退位,讓給賢能之人,比如說,大將軍王那樣的大齊功臣、有德之人。她就愿意帶著軍隊歸順朝廷。
若是皇帝不肯,那她就只有打到京城,逼他退位讓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