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塊發黃的舊棉絮,死死裹著盤山公路。
李萬基駕著車,在能見度不足三十米的路上蝸行。
到這會,他才知道昨晚的決定有多么正確。
當縣城輪廓終于穿透霧氣時,他長舒一口氣,仿佛從蠻荒回到了人間。
縣城給李萬基的印象很普通,就是電視里經常看到的那種小山城,寬敞的馬路,漂亮的公園,還有無處不在的小吃。
穿過主干道后,時光突然倒流。
城鄉結合部像被撕開的傷口,柏油路盡頭連著泥濘土路,有種時空的錯亂感。
不是那種好和差的區別,而是像把上世紀**十年代的建筑生生的揉進了2025年。
他們顛簸了六個小時,終于停在一座搖搖欲墜的土屋前。
“就是這家。”姜警官敲了敲漏風的木門,“阿依木?”
屋里沒有人應答。
李萬基跟著鉆出車門,昂貴的登山靴立刻陷進灰撲撲的泥土里。
他注意到鄰居幾戶人家屋檐下掛著的玉米。
金燦燦的穗子在灰墻上搖晃,像串不會響的風鈴。
姜警官又敲了幾下,伸手直接推開了房門。
屋里比想象中還簡陋。
灶膛的余溫早散了,陽光從瓦縫漏進來,在“三好學生”獎狀上爬行。
李萬基注意到灶臺邊摞著幾個罐頭瓶,那原本是裝咸菜的,現在空著。
“不在家,我去找人問問。”說完,姜警官離開屋子,過了會回來,“應該是去學校了。”
“不是放假了嗎?”
“是放假了,不過有老師提前返校,把阿依木接了過去。”
聽說有人照料,李萬基和楊雪瞬間放心不少。
“走吧,我們去學校看看。”
“路不好走,我去接過來吧。”姜警官勸著。
這兩位是貴客,他怕有什么閃失。
李萬基環顧了一圈破敗的房屋,倔強道:“小朋友都能走,我也可以的。”
姜警官無奈的點了點頭,“那你們就跟我來吧。”
走了幾百米,李萬基才發現,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接近九十度的峭壁,高度超過五十米,用鋼管搭著簡單的階梯。
這個高度,相當于徒手攀爬十五層以上的高樓。
他詫異著,“學校為什么要建在山上?”
“安全,村子在的地方土層松軟,可能會出現滑坡,也可能會遇到洪水。”姜警官抓著簡陋的扶手,吃力的向上攀爬,“孩子們多,都聚在一起,要是遇到災情,會全部埋進去。”
李萬基這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多少村民,疑惑道:“學校有很多孩子嗎?”
“五十多個,大多數都是留守兒童。”姜警官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著常年喊話的沙啞,“太窮了,不出去沒活路。”
李萬基點了點頭,雙手交錯抓住鋼管,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現在學校老師多嗎?”
“不多,留不住,來的支教老師,往往待不住一個月就會離開。”姜警官苦笑著,“條件實在有點艱苦。”
“不是有補貼嗎?”
“那點錢夠干什么?”
李萬基雙腿打顫的跟著攀爬,沒有再開口詢問。
他不知道財政的情況,但是身邊消費降級是能感受到的。
以前有部電影《西虹市首富》,讓主角一個月用掉十個億,這樣才有資格繼承三百億的資產。
去年新拍了一部《末路狂花錢》,主角知道自己身患絕癥,決定在十天內花光一百萬。
連吹牛都在降級,可見現在經濟有多搓。
學校是新建的,漂亮的磚瓦房,刷著黃白相間的油漆,要比村子里的那些破舊土屋干凈亮堂。
三人在操場上轉了一圈,最后在廚房門口敲了敲門。
門縫里探出半張小臉,眼睛大得驚人。
小姑娘身上穿著略顯破舊的彝族服裝,袖口磨得發亮,但洗得很干凈。
灶灰在臉上抹出幾道黑痕,她撲閃著大眼睛,怯生生地問:“你們是新老師嗎?”
李萬基突然不敢直視她那雙清澈到純凈的大眼睛,蹲下身,柔聲道:“你是阿依木?”
小姑娘弱弱的點了點頭。
李萬基抬眸看了眼燒著柴火的灶臺,輕聲問道:“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的老師呢?”
“采菌子去了。”阿依木小姑娘的腳尖在地上畫圈,“后山有,曬干了能賣錢。”
小姑娘的普通話不是很標準。
李萬基勉強能聽懂,他扭頭不解的看著帶路的姜警官。
“白老師是支教的,工資都貼補給了孩子們,錢不夠,他還學會了采山貨賣錢。”
李萬基點了點頭,起身走入廚房里。
灶上的蒸籠冒著熱氣,揭開是半鍋摻著土豆的米飯。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你們中午就吃這個?”
阿依木低下頭,沒有說話。
在光鮮亮麗的李萬基和楊雪面前,小姑娘在拼命的想要留住自尊。
楊雪愣了下,走過去,默默的把她抱在懷里,用手指輕輕的擦去臉上的黑灰。
女子的溫柔,讓阿依木有些手足無措。
自從阿媽埋在后山,再沒人這樣抱過她。
她貪婪的吸了口楊雪身上的氣息,卻不敢把臟兮兮的臉貼上去。
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背著竹簍的青年走來,穿著一身樸素的運動服,看見李萬基和楊雪的瞬間愣住,等姜警官出現,他才放下心中的疑慮。
“你們是來接阿依木的吧?”青年微笑著把竹簍放下,露出里面淺淺的一層菌子。
聽說是來接自己的,阿依木突然沖過去攥住老師的衣角,指節發白。
如星辰般閃耀的眼睛里,水光澹澹,兩顆小水珠砸落在打著補丁的衣襟上。
青年依舊笑的燦爛,蹲下身,雙手抓著小姑娘的胳膊,輕聲細語的說,“老師是怎么教你的?”
阿依木慢慢松開手。
她磨蹭著腳步,走回到楊雪面前,舊布鞋踢起一小簇塵土。
小聲的,無助的,膽怯的,喊了一聲,姐姐!
一霎間眼淚如線,從眼眶到嘴角,用力的抿了抿嘴,把眼淚留住。
這聲稱呼輕得像山風,卻讓姜警官別過了臉。
他摸煙的手在抖。
扶貧時見過太多這樣的孩子,心早該硬了,可每次還是會疼。
還好,這個世界,還在偷偷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