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轟鳴。
積水順著工作站的屋檐如簾幕般傾瀉而下,砸入排水溝激起陣陣水浪。
小小的身份徽章在水浪中上下翻滾,很快被裹挾著卡在了一團黏稠的黃泥里。
杰米露出見鬼的神色,以為自己沒聽清。
這囂張的東人,他在說什么?
讓我去給他,撿回來?
“抱歉,你是說,你自己剛剛丟掉的徽章,要讓我去下水道撿回來嗎?”
寬大黑色雨衣下的人影點點頭,認真的模樣頓時又惹來周圍一陣哄笑。
聽到哄笑聲,杰米臉色青紅交替,咬牙道,“那你恐怕...”
話音未落。
一支冰冷的槍管突然抵了上來,金屬涼意順著額頭皮膚直竄脊椎,讓后半句話徹底瞬間凍在喉間。
哄笑聲也跟著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槍!
他瘋了,這程野瘋了!
他竟然敢在檢查站掏槍,對準自己人?
“去,幫我撿回來。”
程野再度重復,臉上的笑容完全收斂,冰冷的像是換了個人。
孤兒院里也有霸凌。
食堂里的食物往往大孩子吃完,剩下的嘴巴子才輪得到小孩子去吃。
但他,自五歲開始,從來都是第一批去吃飯的人。
靠的可從來不是大孩子們的仁慈!
“你...想嚇我?”
“是在嚇你?!?/p>
程野擠出一絲微笑,槍口緩緩下壓,從額頭一路往下抵住下巴。
緊接著冰冷的槍口往上戳了戳,頂得杰米下顎生疼。
“檢查站條例第一章第三條,檢查官執勤期間,命令高于一切?!?/p>
“違背者,皆可視為感染體處理?!?/p>
“杰米先生?!?/p>
保險打開的聲音輕輕響起,“請正面回答我,你是潛藏在北檢查站內的感染體嗎?”
囂張。
這是何等的囂張!
杰米喉嚨艱難地動了兩下,最終卻是沉默。
因為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要是下一句沒說對,眼前這個始終微笑的瘋子,他是真的沒有在開玩笑,他是真的會扣下該死的扳機!!
可周圍投來的目光,卻像無數根鋼針釘在背上,讓他的腰桿怎么也彎不下去。
他已經能預見,要是真去撿了徽章,接下來將成為所有人的笑料。
成為西人里的恥辱,甚至影響整個西站的臉面!
可是。
他,他不想死。
哪怕死在感染體手里,也不想因為彎不了腰被檢查官開槍打死。
“加西亞,檢查官,現在生死未卜。”
“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白身,無官無職,僅僅為了臉皮,被人慫恿兩句,命都不要了嗎?”
魔鬼的低語在耳邊繼續響起。
杰米猛地抬起頭,眼神中滿是恐懼。
他看向周圍那些人,所有人確實在用眼神慫恿他,鼓勵他,試圖讓他用這條“命”來證明程野不敢開槍。
但他...
“我撿,我去撿!”
杰米腿腳一軟,連滾帶爬的沖向排水道。
在程野似笑非笑的注視下,在周圍年輕人瞠目結舌的目光中,他將徽章從黃泥里摳出來,泡在水坑里搓洗干凈,最后還用領口最干凈的布料反復擦拭。
“程...程檢查官?!?/p>
“跪下,遞給我!”
什么?
杰米瞪大雙眼,眼眶里布滿猙獰的血絲,臉上寫滿了匪夷所思。
跪下,開什么玩笑。
他可是檢查官的獨子,可以為了活命暫時低頭。
但絕對不允許丟掉尊嚴,哪怕是死,哪怕就是被打...
轟!
劇烈的轟鳴聲在耳邊響起,灼熱的氣流擦著臉劃過,留下一道燎人的灼痕。
杰米整個人瞬間僵住,下意識的,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褲腿緩緩流下。
開槍了?
他,他真的開槍了!
不,他怎么敢的?
對同僚開槍,難道他完全不害怕檢查站的規則處罰嗎?
濃烈的硝煙直沖鼻腔,耳道內仍然還在持續嗡鳴,刺鼻的味道讓杰米幾乎窒息,但腦子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在腎上腺素的瘋狂注入下,僵硬的身體快速恢復了感知。
但這一刻,縱使他感覺到了雙腿又恢復了力氣,卻完全沒了站直的勇氣。
噗通。
杰米單膝跪在了地上,牙齒不受控制地打著顫,手中的東西幾乎是本能地向前遞出。
某些東西似乎永遠的失去了,昂著的頭顱、骨子里的傲氣、檢查官后代的尊嚴。
但似乎又有更多的東西留住了,胸腔里還在狂跳的心臟、喉間急促的喘息,以及不斷涌入的新鮮空氣。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奉上了尊嚴,卻撿回一條命。
值嗎?
“恭喜你,你做了正確的選擇。”
魔鬼伸手,拿走了那枚徽章,也拿走了他丟失的一部分。
周圍鴉雀無聲。
先前叫囂的,嘲笑的,慫恿的,都被這一槍震得煙消云散。
檢查站的規則里,他們是檢查官的后代,凌駕于所有普通人之上。
可當有人公然無視規則,甚至反過來利用規則時,他們這才驚覺,自己竟然連小小的警衛都不如。
起碼警衛還有個編制,死了以后檢查站可以有理有據的去追究。
而他們這些白身,死了便是死了,弄不好還要被扣上“感染體”的帽子挫骨揚灰。
吹了吹身份徽章上不存在的水珠,程野抿了下嘴唇,轉身似是要轉身離開。
周圍眾人暗暗松了口氣。
可下一秒,這口氣就像被無形的手攥在喉嚨里。
那瘋狂的家伙竟然,他竟然,沒有離開?
他,他打算干什么?
黑洞洞的槍口抬起,從左到右,依次緩緩掃過人群,每在一個人面前停留時,槍管都會輕輕晃上兩晃,像是在無聲點名。
他在找誰?
有人膝蓋一軟,下意識想退進工作站。
砰。
槍響驟起,彈孔在環氧地坪上砸出個烏黑小坑,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人即將邁出的腳尖前,只差那么一丁點,就要射穿腳面。
人影被嚇得亡魂大冒,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你瘋了,你要干什么?”
“諸位,不要緊張?!?/p>
程野把玩著身份徽章,眼底掠過一絲玩味,“我懷疑有感染體混進來了,剛才在旁邊不斷慫恿杰米先生違背檢查官命令,但我一時找不到具體是誰,你們說呢?”
眾人臉上露出疑惑,緊接著不知道誰起了個頭,齊刷刷的看向人群中一人。
幾十道目光聚焦而來,那人頓時如遭雷擊,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不,不是我!”
“是他嗎?”程野轉頭,看向還跪在地上的杰米輕聲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告訴我,是他在慫恿你嗎?”
明明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大,甚至自己還要比程野大一歲。
但杰米卻有一種無比怪異的感覺。
這一刻,他面對的不是同齡人,不是檢查官,而是為自己洗禮的教父。
教父和善的問道,是他嗎?
他也應該虔誠的回道,“是,是他,勞爾·戴維森!”
戴維森?
好像是北站執勤副站長的姓氏?
“很好!”
程野伸手拍了拍杰米的肩膀,笑著扭過頭,“戴維森先生,能麻煩你過來我這里嗎?”
明明是無比和善的語氣,但勞爾卻感覺到了死亡威脅。
他轉頭看向周圍,卻見到了一群人眼中全都是沒被選中的幸災樂禍。
該死的玩意。
明明他們都在慫恿杰米,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我!
“需要我重復第二遍嗎?”
程野疑惑的抬起了野牛格斗手槍,作勢就要扣下扳機。
死亡帶來的巨大威脅讓勞爾一瞬間身體繃直,但他,終究沒有像杰米一樣選擇屈辱的跪著活。
他是執勤副站長伊文·戴維森的兒子。
只有站著死,沒有跪著生!
哪怕現在向程野跪了,活了,回家也要被嚴格的父親剝奪檢查官繼承權,最終碌碌無為的死在緩沖區某個角落。
時間仿佛在此刻凝滯。
頓了幾秒,勞爾最終還是艱難的繃直雙腿走了過來,面色一片潮紅,額頭青筋微凸。
短短幾步路,他的腦子在演練著接下來的措辭,哪怕最終結果是死,也要轟轟烈烈的死。
他要讓這囂張的家伙知道,不是北站每個人都像杰米一樣...
“戴維森先生,我需要向站長報到,能否請你帶路?”
“程野,不是...”
兩人異口同聲,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絲微妙的感覺。
勞爾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駭,仿佛見鬼了一般。
地上跪著的杰米更是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瞬間便明白了程野的意圖。
站長報道?
帶路?
短短兩個詞如重錘砸下,竟然讓他一時間喘不上氣。
“嗯,你剛剛叫我什么?”
程野挑眉,不緊不慢地將槍插回槍袋,面上露出一絲疑惑,“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能否再重復一遍?”
滔天的戾氣和兇威全部收回,寬大雨衣下的臉龐又恢復了先前的平和。
勞爾轉頭,目光掃過身后目瞪口呆的眾人,所有人都沒想到程野會有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舉動。
他迷茫了一瞬,有些沒反應過來。
但下一瞬,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瞬間襲來,這才感覺到渾身上下竟然都濕透了。
黏糊糊的,像是被人剛從下水溝里撈出來似的。
“程...程檢查官,我說,我...很榮幸為您帶路?!?/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