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松了口氣啊。”
走出水族館,我如古千歲的表情放松下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一字一句慢慢沉沒在灼熱的空氣里。
她歪著頭看向真澄,語帶揶揄地說:“剛才把你帶走時,你的女~朋~友~們的眼神都很嚇人呢。”
“沒那么夸張吧。”
“有喔。”我如古千歲笑容可掬,“一個個都是漂亮的不得了的大美人呢,跟她們在一起,感覺好有壓力。”
“漫畫書上說,這種美人角色一般都是喜歡欺負人的類型。”
“前輩也很漂亮。”真澄淡淡地說。
“哦呀,這是在埋怨我是個玩弄可愛后輩的壞女人嘛。”
“算是這樣。”
“那……”
她突然一口氣拉近彼此的距離,把臉湊過來,在真澄的耳邊輕聲說道:
“真澄想讓我怎么補償你呢?”
溫潤的吐息撩撥得真澄肌膚發癢。
從微微張開的唇瓣,可見那濕潤的粉舌表面泛著黏滑的光澤。
“……前輩。”真澄不禁吞了口口水。
“啊~害羞了嗎?真可愛啊。”
我如古千歲瞇細了眼眸,發出樂不可支的笑聲。
“拜托別再耍我了,前輩。”
對自己沒出息的反應,真澄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關于之前的事……”
“先不著急說這些。”
她豎起食指貼在唇前,輕輕搖了下頭。
“真澄先在這里稍等我一下。”
“噢,好的。”
不明就里地漫應一聲,真澄把目光固定在我如古前輩離開的世界。
宮古島已經銜住落日,浮在海面上的霞光悠悠然往后退,仿佛在顧盼著行將別離的世界。
片刻之后。
“久等了,真澄。”
一道比任何樂聲都更要優美的聲音呼喚真澄的名字。
如同沉落的海中斜陽,暴露在外的知覺漸漸被昏暗的天色搞得曖昧不清。
真澄瞇起眼,看著她頭戴仿佛將晚霞的殘渣披在上面,而改變了顏色的白色摩托車頭盔,黑發隨風飄舞。
我如古千歲將摩托車停在路邊,從頭盔下露出一張嬌美的俏靨。
“帥哥,要不要搭我的車去海邊兜兜風。”
她故作姿態地說,唇瓣勾勒出捉弄人般的笑臉。
“前輩……這是哪里來的?”
真澄打量著她騎著的摩托車,本田小狼,再經典不過的摩托車型號。
粉色的外形幾乎與晚霞融為一體。
“當然是我自己買的,本田小狼C110,很不錯吧?”她手扶上轉向把,一臉得意。
“沖繩和內地不一樣,在島上沒車可不行。”
“好了,快上來。”
在我如古千歲的催促下,真澄走過去坐到摩托車的后座上。
耳邊聽得見引擎的嗡鳴聲,本田小狼溫吞地起步,緊接著陡然加速。
◇
“前輩,我們去哪?”
本田小狼疾馳在宮古島的海邊公路上。
天邊的晚霞像定居下來般靜止不動,推著海島和人們向前走。
“什——么——?”
我如古千歲好像沒聽清似地大聲問。
“我說,我們要去哪?”真澄提高音量。
“不知道——”
她的聲音與擦肩而過的空氣一起化作風,將真澄的劉海吹起。
“誒?!”真澄錯愕。
“不過——”
“只有兩個人的話,去哪都無所謂吧。”
摩托車的后視鏡被染成茜色,模糊映出美人前輩的笑靨。
我如古千歲爽朗一笑。
真澄略一愣怔,旋即毫不意外地流露出苦笑無奈的表情,吐槽道:
“一男一女,摩托車,海邊落日,沒有目的地的騎行。”
“這算什么?世紀末的經典浪漫橋段?”
“怎么?真澄不喜歡這種類型?”
“那——在小樽白色圣誕節的夜晚街頭,我和真澄不期而遇,彼此對視的瞬間,圣誕燈飾點亮,街邊的百貨商店播放起小田和正的歌曲開頭……這樣如何?”
她語氣調侃地說。
“那個橋段只比上一個新鮮幾年而已吧。”
這句吐槽沒來得及完整說出口,身體忽然向后仰,我如古千歲扭動油門,將速度加快。
“前輩,車速太快了。”真澄挺直身體后皺眉。
“擔心掉下去的話,可以從后面抱住我哦。”
“這么羞恥的事情就免了——唔!”
本田小狼爆發速度,真澄反射性地伸手攬住她的腰。
像這樣觸碰肌膚的話,可以發現我如古前輩的腰肢不單純只是纖細,柔軟,同時也很結實。
我如古千歲略略地勾起唇角,“既然抱緊了,就不要輕易松開哦~”
“前輩,總覺得我們之間的角色反了。”
“啊~我懂我懂。”她不以為然地回答。
“電影里,一般是女生坐在后座抱著男生對吧?那讓真澄負責騎車也可以。”
“不,還是算了,我沒駕照。”真澄不假思索地拒絕。
“有什么關系嘛,我也沒有啊。”
“誒!?”
“玩笑,是在開玩笑啦。”
從風里傳來她惡作劇成功般的笑聲。
海邊公路上渺無人影,惟獨摩托車前燈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有些濕漉漉的路面。
不知為何,真澄的心底涌上了不可思議的感慨。
累積至今的東西,像坍塌的沙堡一樣被晚風動搖,被海浪拍散。
思緒沉浸在這種非日常的感覺中,兩人的影子在黃昏中越拉越長。
黃昏像是要被黑夜抹去一樣,慢慢消失,在影子被吞沒之前,我如古千歲突然說:
“對了,我想到一個好的目的地。”
“什么?”
“去追上落日吧。”
我如古前輩的聲音颯爽,利落到仿佛夕陽也為之所動。
◇
本田小狼停在海岸邊的公路上,前方是一片無人的海灘。
在宮古島,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
追著沉落的太陽,真澄下了摩托車,和我如古前輩并肩走向海邊。
白天呈現一片潔白的沙礫,在夜色下變得顏色偏黯,鞋底傳來一種圓滾滾的清脆觸感。
我如古千歲脫下涼鞋,赤腳感受著沙灘。
“來到了離水族館好遠的地方呢。”
她被海風吹瞇了眼,感嘆道。
“千愛她們……”
想到被自己留在水族館的女生們,真澄陷入遲疑。
“招待的話不用擔心,我讓員工幫忙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空空琉招牌燒海鰻。”
“不放心的話,給她們發個消息吧。”
“嗯,那我在LINE上聯系一下。”
真澄應了一聲,手指飛快敲擊虛擬鍵盤,編輯發送后,抬起頭,見到我如古千歲似笑非笑的俏臉。
“真澄,不打算和我介紹介紹你的幾位女~朋~友嗎?”
“就說不是女朋友了。”真澄嘆息。
“是嗎,其他人先不提,那位黑川小姐看你的眼神簡直像拉絲的芝士一樣呢。”
她重重地拍了拍真澄的肩,唇瓣勾勒壞心眼的笑容。
“真有你的,居然把桐朋的高嶺之花給攻陷了。”
“真澄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什么嗎?”
“什么?”真澄不解。
“變成超級陽角,拈花惹草,身邊有復數以上的女生圍著你——那樣的話,我就把你的指甲拆下來當撥片。”
我如古千歲扮出一副殘酷的表情,以低沉的語氣呢喃,說著握起真澄的右手。
相握的手好熱,掌心傳來被太陽烘焙過的沙礫的溫度,與其說熱……應該說痛。
前輩的手勁強得像是虎鉗緊扣,在真澄差點發出悲鳴之前,她的力道突然一松。
“哦呀,指甲都剪得光禿禿的了,看樣子是真的不彈吉他了呢。”
“前輩不也是一樣。”
真澄打量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指節纖細修長,指甲修剪的圓潤整齊,上面光溜溜的,別無贅物點綴。
西高的校規不算嚴苛,但和寬松也搭不上邊,美甲之類的裝飾品絕對不在允許范圍之內。
唯獨音樂類社團的部員,可以借用「演奏樂器」和「保護指甲」的理由,光明正大在撥弦的那只手留美甲。
印象里,前輩總喜歡自己做藍色的美甲,因為手藝很高,還經常被隔壁爵士研的女部員拜托。
“因為化妝品和美甲之類的東西,對海洋動物有害嘛。”她理所當然地說。
“不過,腳趾上的還保留著。”
“哦。”
松開手,我如古千歲在恰到好處的地方停住,坐在海邊。
真澄也跟著坐在她旁邊,看前輩伸直了雙腿,搖晃腳尖,于是那十根可愛的足趾就到了齊眼的角度。
小巧的趾甲涂成了醒目的淺藍色,上面還點綴著亮色的水鉆,在她的趾尖上畫出了十片小小的海。
“真澄。”
“嗯?”
“你在盯著我的腳看吧?”
“才沒有!”
原來是陷阱。我如古前輩誘人的嬌唇發出輕輕的取笑聲。
“真澄,還是這么喜歡女孩子的腳啊。”
“前輩,這種別扭的話題一點沒有久別重逢的感覺。”
“有什么關系,就是關系親近才能聊這些嘛。”我如古千歲咯咯咯的笑得很愉快。
“前輩還是喜歡藍色的美甲。”
“宮古藍,和宮古島的海一樣漂亮的顏色喔。”她回答說。
我如古千歲屈膝抱起大腿,雙腳在沙灘上拖出兩行纖細的痕跡。
“真澄是什么時候到的宮古島?”
“昨天下午。”
“這樣啊,那應該已經充分欣賞過這片海了……”
“如何?很漂亮吧。”
“嗯,很美,和從前聽前輩說過的一樣。”
誠實地說出感想后,真澄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前輩總是掛在嘴邊的雪鹽冰激凌和海葡萄也吃了。”
“咦?我以前和你說過這種事嗎?”
“說過的。”
“啊~我想起來了。”
她似乎沒什么特別含義地點了一下頭,略微瞇起眼,“我的確說過這樣的事呢。”
“真澄對我的事記得很清楚嘛。”
“……”
“前輩從音大退學是怎么回事?”
短暫沉默后,真澄直截了當地問。
“不愿意和我聯系也是因為這個關系?”
“這是兩回事。”
我如古千歲搖搖頭。
“一開始只是想著休學一年,但在島上度過暑假后,就想著干脆退學好了。”
“是因為這間水族館?我聽前輩剛才自我介紹,你是這里的館長。”
“差不多吧,這是我爺爺的水族館。”
她慢條斯理地解釋:“他現在年紀大了,沒辦法管理,父母都無意于此,就把館長的位置交給了我。”
“只是這個原因就放棄音樂了?”
“什么叫只是這個原因。”
我如古千歲不滿地瞇起眼。
“這間水族館從我爺爺那一輩就開張了,是宮古島民的集體回憶。”
“去神戶讀書前,我的童年一直是在這里度過的,對我來說,同樣也是很寶貴的存在。”
前輩似乎本打算以與平常無異的口吻來說出這句話的,可是聽起來卻有點感慨。
“抱歉。”
“沒關系,我又不是認真地在責怪你啦。”
她像是要真澄安心般露出微笑。
“而且,我并沒有放棄音樂哦。”
“明明連指甲都剪了。”
“電吉他不是用撥片也可以彈嗎。”
她說著朝真澄伸出左手。
白皙纖細的指尖,和已經變得柔軟的自己的指尖不一樣,能摸到硬硬的薄繭。
“今年盂蘭盆節,商店街的祭典上,我表演了吉他哦。”
我如古千歲用手指整理著被海風吹亂的劉海,唇角也漾出淡淡的笑意。
“不過島上的老人們都不太欣賞得來就是了。”
真澄點頭,“前輩的音樂風格,和這座安逸靜謐的海島的確不搭。”
在東京的時候,我如古前輩是在一支偏向視覺系的女子重型樂隊里擔當吉他手,樂器則是把全單拾音器的日產Fender。
“我也這么覺得,對這座沒什么變化的小島,風格還是過于前衛了一點。”我如古千歲莞爾。
“不過來觀光的游客倒是嚇了一跳,因為沒有人聲只有器樂,有人還誤以為這就是宮古島的風格。”
小小地開了個玩笑后,她正色說道:
“總之,我只是想告訴真澄,我現在是一邊兼顧水族館的工作,一邊在玩音樂。”
“那樣不會太貪得無厭嗎?”
“好像是有這種說法呢。”
“不過也沒什么妨礙吧,唯一有點苦惱的是島上的濕度太大,吉他如果不放在恒濕箱里保存,琴弦很快就會生銹,木頭也很容易變形。”
仿佛不滿她的避重就輕,真澄深吸一口氣說道:“像這個樣子,不就是只像是在過家家一樣嗎?”
“出身石垣島的沖繩樂隊Begin,也是去了東京,把音樂當作事業來做的。”
聽了他的話,我如古千歲的唇角掛著復雜的情緒,她很少露出這種表情,旋即又流露出如平時般的笑容。
“雖然今天已經說這句話說到生膩了,不過我還是想說——真澄,果然一點都沒變呢。”
“對每件事都無比認真,全力以赴,不給自己留退路這一點。”
“因為只有這樣才會拼盡全力。”真澄淡淡地回答。
“誒,我是不否認這一點啦,但真澄現在又在做什么呢?”
我如古千歲直切核心,一針見血的話語讓真澄的喉嚨微微震顫。
這種完全被帶入對方的節奏拿捏的感覺,好久沒體驗過了,十分懷念,雖然一如既往還不上口就是了。
真澄靜靜垂下眼睫。
“……前輩應該已經知道我樂隊解散的事了吧?”
“嗯,不管是Spotify還是Bandcamp,都已經很久沒更新內容了。”
“原來前輩一直有在關注啊。”
“我不是說了嗎?我可從沒放棄音樂哦。”
她的話語沒有繞遠路,而是直直地通往自己這里。
“……”
沉默好半晌,真澄重新開口說道:“最后一個問題——”
“前輩究竟是因為什么不想見我?”
即使被他以夾雜著苛責情緒的語氣逼問,我如古千歲依舊一臉鎮定。
“真澄還記得我發給你的那段話嗎?”
真澄點了一下頭,回答:
“「非常喜歡過去的你,所以不想見了現在的你以后產生失望。」,前輩那時給我發了這樣的話。”
“我想,這就是答案吧。”
我如古千歲凝視大海,口吻很冷靜。
“不過,這話應該由真澄對我說才對。”
“那個時候的真澄,一心為了出道而努力,如果身為樂隊前輩的我向你提出這種事,一定會把你的心情攪得一團亂。”
“真澄說得一點也沒錯,人在前進的時候,一定要拼盡全力才行,一旦產生遲疑,腳步就會踉蹌。”
“可這樣的想法很自私吧?”真澄下意識地問。
聽到他的話,我如古千歲忽然轉過臉,靜靜凝視他的表情。
被她這樣直盯著瞧,真澄不可能絲毫沒有動搖。
不過,昏暗的夜色一定可以遮掩自己臉上的表情。
“你說得沒錯。”
她說:“我其實有在反省這一點,自顧自地以為這樣做是為他人好,其實根本就是自我滿足而已,沒有想過對方的感受。”
“所以,我該向真澄道歉才行。”
我如古前輩的一字一句,都直直戳進真澄心底柔軟的角落,同時又讓他無意識地勾勒出自己不想面對的那份心情。
他別開臉說道:“這么輕描淡寫的道歉我可不會接受。”
“嗯,這也是當然的。”
冷不防地,我如古千歲突然從海灘上站起身。
真澄的視線因此又回到她身上。
“你什么時候回神戶?”她問。
“明天。”
“明天?好急。”
“因為咖啡店還要營業,沒法擠出那么長的時間來玩。”
“原來如此。”
我如古千歲點點頭,唇角旋即綻開笑容。
“很可惜,你大概走不成了。”
“誒?為什么?”
“因為啊……”
她小巧秀氣的鼻子嗅了嗅空氣中的水汽。
“從現在開始,要下雨了哦。”
“嗯?前輩這話是什么意思……”真澄的聲音戛然而止。
臉上傳來濕意,接著是雨滴打在身上的沁涼感,等下,不會吧?真澄錯愕地仰望天空。
夕影消逝的蒼穹,不知何時飄過來一團積雨云,像定居下來般靜止不動,隨后雨絲墜落而下。
真澄不禁傻住,“前輩,你難道是100%雨女?”
有晴女自然就有雨女,說起來琉球神道與日本神道不同,以龍宮信仰為主,前輩身上莫非寄宿著龍神系的自然靈?
“說什么蠢話呢。”
我如古千歲覺得好笑似地瞇起眼,愉悅地翹起唇角。
“真澄什么時候這么迷信了,對沖繩島民來說,變化無常的天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哦。”
似乎應和著她的說法,天邊響起震耳欲聾的雷鳴,原來如此,6號臺風。
我如古千歲心情很好的哼起歌。雷神小動,刺**零耶,君將留?
“在臺風離開之前,真澄,還有你的紅顏知己們……”她換了種稱呼,放慢唇形輕聲說道。
“就請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