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鞋底在水族館室內摩擦的聲音，發生什么事了？麻美和千愛也一臉困惑的表情走過來，后者拉著海月的手腕。

“喂，真澄君，你要去哪？”

麻美不明就里地喊他。

聽到女生們疑惑的聲音，大概是覺得這樣欠妥，真澄驀地止步，回頭解釋。

“看到了有點在意的事情，你們在這里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他用鎮靜的語氣包裹的言語里，似乎可聽出幾分亂了方寸的失措，旋即轉身小跑離開了。

“喔。”

麻美呆呆地點頭。

凜音和黑川澪無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選擇跟上去。

“誒，凜音，澪姐姐？等等我。”

千愛微微一怔，立即跟上三人的腳步，喀拉喀拉，度假穿的厚底涼鞋在地板上踏出略顯慌亂的足音。

幾人的反應讓麻美不禁有些傻住。

停頓半晌后她說道：“呃，那我也去。”

“好了，小海月也跟過來。”

她伸手捉住戰戰兢兢想要去摸巨螯蟹的水母少女。

雖然有點不敢置信，不過那聲音，絕對沒錯。真澄心想。

水族館壓抑著音量的談笑聲此起彼落，他充耳不聞，每一步踏出去，都讓那道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

沒來由的焦躁支配了心情，撥開人群，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時，真澄忍不住開口。

“那個，請等一下。”

他的呼喚讓身穿水族館工作服的女生慢慢轉過身來，在腦后束起的單馬尾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五個女生這時也追上真澄，在他身邊停下腳步。

“呼，真澄哥走得好快，你到底是看見了什么——”

千愛說到一半停歇，有些失措地睜大雙眸，似乎很驚訝的樣子。

映入眼簾的女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

“千歲姐……”

聽到聲音，女生緩緩抬起頭，將雙眼瞇得宛如新月一般細，聲音柔緩。

“哦呀，這不是千愛嘛，想不到居然會在這里遇見。”

“還有……”

把視線固定在面前的光景，她將修長的手指搭在橡皮筋上，慢慢地摘下口罩，露出一張楚楚動人的笑臉。

幾縷黑發黏在臉上，拉伸的橡皮筋晃動著耳邊的頭發，每一根烏亮的秀發都在水族館曖昧的燈光下閃耀著。

“好久不見了，真澄。”

她唇角漾出淺淺的笑意，仿佛風平浪靜的海面靜靜卷起的一小簇浪花。

真澄點了一下頭。

“……好久不見，我如古前輩。”

聲音低沉又干澀，感覺不像是自己平時的語聲。

◇

我如古千歲，真澄高中輕音部的學姐，幾乎可說是他在樂隊道路上的引路人，高中畢業后去了東京讀音大。

真澄上京后，二人起初不時還會約好見面，不過之后次數便越來越稀少，直到兩年前，兩人斷了最后一次聯系。

隔著空氣，好幾道目光交錯。

真澄安靜地凝視她的臉。

素顏，但肌膚依舊白皙透亮，沒有用睫毛膏延長的眼睫看上去有點軟弱，只有形狀嬌美的唇瓣涂了淡色的口紅點綴。

顏色穩重的深藍色工作服，宛如臺風過境的大海中的一塊碎片，窸窣摩挲細響。

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女生，的確是我如古前輩。

但真澄卻有點無法將它作為事實來接受。

人因為某些交集而聯系在一起，如果少了這份交集，缺少繼續聯系的理由，關系自然而然就變得疏遠。

澪正是因此而感到不安，在這之前，麻美也是恐懼這樣的未來，選擇逃之夭夭。

就連真澄自己同樣如此，與學生時代選擇了不同道路的朋友們見面的頻率明顯減少了，他也順理成章地接受這個現實。

覺察到這一點，真澄已經做好了再也見不到我如古前輩的心理準備。

但所有的防線，都在親眼見到她的一瞬間后潰不成軍。

氣氛陷入微妙的沉默。

我如古千歲突然莞爾一笑，以手掩住嘴唇，發出優雅的笑聲。

銀鈴般的聲音在雪白的喉嚨滾動，打破那份沉默。

“這是怎樣？真澄怎么還是和以前一樣呆呆的，好像黑腳企鵝呢。”

她臉上露出一抹戲謔般的笑容，開玩笑地說：

“啊~莫非是沒想到會在這里久別重逢，所以故意在裝深沉？好可愛喔。”

“沒那回事，我有那么無聊嗎？”

真澄輕輕地搖頭，不知怎地，聽到這熟悉的語氣，記憶一下子回來了，怵惕的緊張漸漸松懈下來。

“是嗎，可我覺得真澄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在裝正經呢。”

她輕笑著點頭，旋即想到什么張開雙手，“要來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這個就免了。”

“噫，是在意我身上的味道？”

我如古千歲隔著工作服嗅了嗅手臂，裝模作樣地苦起臉。

“唔，畢竟今天負責了海獅表演，身上不免沾上些腥味。”

“還有氣氛也不太合適吧，在大庭廣眾之下。”真澄有所顧忌地指摘道。

“也就是說，只有我和真澄兩個人就可以嘍？”

她一副擺明了要拿自己尋開心的口吻，讓真澄不勝其擾苦著一張臉的同時，又打心底感到一份不可思議的安心感。

那雙水潤的瞳眸，包括眼瞼上宛如水平線般透出迷人韻味的細線，都和高中時并無二致。

擔心物是人非的恐懼被那道明亮的眼神一照，就徹底湮滅無形。

看著真澄，我如古千歲眉眼帶笑地輕聲道：

“內地的人好古板喔，水族館里愛的抱抱，在我們宮古島可是司空見慣的事。”

“別看我們好久不見面，我在心里可是很想念真澄的。”

可明明是你先斷掉聯系的，真澄的心緒孽生出一株扭曲的枝條，鬧別扭似地說道：

“說這種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害臊，前輩該不會經常對別人這么說吧？”

“是啊，我經常對別人說我很想你哦。”

手指抵著下巴，她以憐愛的口吻說道。

“……”

真澄避重就輕地別開臉，靜靜嘆息。

“前輩你還是這副樣子，完全沒變呢。”

“哪副樣子？”我如古千歲似笑非笑。

“一點沒有年長女性的穩重和端莊——啊，疼疼疼！”

說出直率的感想后，他的鼻子被毫不猶豫地捏住了。

“真是的，怎么可以對女孩子說出這么不可愛的話。”

“說什么穩重，我只比真澄大兩歲耶，難道要我像媽媽一樣嗎？”

我如古千歲松開他的鼻子，兩人間的對話實在太過自然，完全沒有其他人插話的余地。

但站在邊上的黑川澪才不理，她的肩膀顫抖到不可忽視的地步，輕啟紅唇。

“我如古小姐……”

下一刻，她的聲音被另外一人蓋住。

“——初次見面，我如古小姐，我是繁星咖啡店的代理店長，神代凜音，請多指教。”

手掌在小腹前交疊，凜音行禮如儀地微微鞠躬，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

我如古千歲有一瞬間流露出狀況外的神情，但轉瞬便恢復如常。

“請多指教，神代小姐。”

這么說著，她打量了一圈站在面前的幾個女生，唇角靜靜綻放笑意。

“初次見面，幾位女朋友小姐，歡迎來到空空琉水族館。”

“我是這里的館長，我如古千歲，請多指教。”

“空空琉……”

海月喃喃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聽起來有點奇怪嗎？”我如古輕笑，“這是琉球語，翻譯成日語是「心」的意思。”

（注：心，琉球語讀作kukuru，日語讀作kokoro。）

把體重壓在腳尖，她微微前傾身體，張開雙手，流露出燦爛的笑意。

“希望大家可以用心體驗水族館的樂趣。”

“千歲姐！女朋友什么的……”千愛紅了臉弱氣道。

“安心吧，我說的也包括千愛在內哦。”

她眨了眨單邊眼眸，接著故意拉長語氣說：“咦~~難道這么久了，千愛的進展還是——”

“呃，那個……”

瞥了一眼手舞足蹈解釋的青梅，真澄嘆一口氣說道：“前輩，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我如古千歲點點頭，“我想也是。”

“那我們換個地方聊天好了。”

“幾位女朋友小姐也一起來嗎？”

“打擾了。”凜音緊接著回答。

她走在前面，引領六人穿過水族館一樓的餐廳。

真澄張望，周圍是悠哉打發時間的本地島民和游客，想不到這么小的鄉下水族館也設有餐廳，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一行人最終停在一間類似會議室的房間。

折疊式長桌加上八張折疊式長椅，桌子上還準備了瓶裝焙茶，給人一副完全可以拿來當休息室的樣子。

室內靜悄悄的，沒有其他人在。指針的聲響讓人有點坐立難安。

落座后，我如古千歲輕聲說：“我去換下工作服，先失陪一下，各位請便。”

走到一半，她停下腳步，恍然想起似的補充道：

“對了，旁邊就是餐廳，在這里吃東西也沒關系。”

“如果肚子有空的話，可以嘗嘗水族館的燒海鰻，是本館的明星菜品。”

丟下這句話后，意想不到的角色離開休息室，狀況外的突發事件沖擊幾人的神經，一時欲言無語。

傍晚灼熱的空氣中漂浮著塵埃般細小的沉默。

好半晌，仿佛難以忍受這份沉默，麻美用手指輕輕戳著他的側腹。

“真澄君……”

“嗯？”

“方便問一下，你現在是什么心情？”

“……很復雜，一團亂吧。”真澄回道。

“我想也是。”

麻美毫不意外地聳了聳肩，把下巴擱在桌上，慢吞吞提起眼皮。

“要點一份燒海鰻嗎？”

“我不餓。”凜音淡淡地說。

“我也沒有那份心情。”

黑川澪用手撐著下巴，千愛附議。

“我要吃……燒鯊魚……”

海月慢條斯理地低喃道。

“很遺憾，我們館并沒有這道料理哦。”

低藹柔和的女聲飄曳過來。

脫掉那身臃腫的深藍色工作服，我如古千歲換了一身白色短袖上衣搭配牛仔短褲的打扮，腳上是淺藍色的平底涼鞋。

看起來會顯得很懶散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卻令人神奇地覺得時尚。真澄心想前輩的這一點也同樣沒變。

白嫩修長，勻稱舒展，光彩照人。

她拉開椅子坐下，嫣然一笑。

“那么，為我正式介紹一下你的女~朋~友們吧，真澄？”

“并不是女朋友。”

真澄不假思索地回答，結果刺在臉上的視線讓人覺得好痛，一，二，三……為何有六道視線？

“我叫黑川澪，是真澄的……前女友。”黑川澪率先開口，緊接著補充道：“現在正在復合的過程中。”

她語氣隱隱透出濃烈的焦躁。

“原來如此。”我如古千歲臉上笑意不減，微微頷首。

“您好，黑川小姐，我有聽過您的名字。”

“嗯？”

黑川澪感到意外似地挑了挑眉毛。

“桐朋的高嶺之花，鋼琴天才，我在校內演奏會上欣賞過黑川小姐的表演，琴音很美妙呢。”

“謝謝，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那個稱呼。”

黑川澪語氣幾乎沒有起伏地說，旋即問道。

“我如古小姐也是桐朋的學生？”

“嗯，不過沒讀完就退學了。”

我如古千歲若無其事般回答，像在平靜地闡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退學？”千愛驚訝：“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完全沒聽千歲姐提過。”

“真澄哥知道嗎？”

“知道一半。”真澄的反應同樣錯愕，“不是休學嗎？”

那是自己到東京第二年的事。

我如古前輩跟他說了要休學一年的打算，在這之后，兩人的聯系次數就越來越少。

“休學的時間長了，覺得好像也沒什么念下去的必要，就干脆退學了。”

從她用輕描淡寫的態度層層包裹的語氣里，真澄覺出其中似乎含有什么。

“恐怕沒有說出來的那么輕易吧？”

我如古千歲坦然點頭，“我的事不急，另外兩位美少女呢？”

“前輩，麻美按年紀已經不能算美少女了——嘶！”

麻美小姐在桌子下面使勁用腳踢他的小腿。

“這樣子可不行哦，真澄。”

我如古千歲瞇起眼，用一副苦口婆心般的語氣說道：“這說法對女孩子很失禮呢，真澄該對這位……麻美小姐道歉才行。”

“道歉就太認真了啦。”麻美擺手，以「本小姐很大度，不和你計較」的眼神瞥過來一眼。

“我如古小姐您好，我是瀨野麻美，您是前輩，不用跟我說敬語。”

“那，我就和真澄一樣，直呼你的名字好了。”

她自然而然地換上親昵的口吻。

“麻美。”

“我是……羽川……海月……”

“海月嗎？真是好聽的名字，皮膚也和水母一樣雪白透明。”

她唇角微微上揚，意在言外地說道：“一定被監護人照顧得很好吧。”

把咖啡店的女生們全部認識一遍后，我如古千歲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啊~看來我不在的時候，真澄身邊也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陪著他呢，而且關系好到直接叫名字了。”

她豎起尾指，說話很嫵媚，旋即略微瞇起眼眸看真澄。

“明明都不肯叫我千歲前輩的。”

真澄喟嘆一聲，“兩年不見，前輩就想說這個嗎？”

“是有很多話想對真澄說呢，我想真澄也一定有很多事想問我。”

我如古千歲露出滿臉笑意，“所以——”

“不好意思，女朋友小姐們，我要借用真澄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