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六甲山長長的隧道,電車駛離兵庫縣界。
萬里無云放晴的周末,真澄背著雙肩包跳下車廂,來到JR草津站。
草津市位于滋賀縣南部,西臨琵琶湖,是縣內人口排名第二的都市,搭電車到京都只需半小時,因此被視作京都都市圈的一部分。
真澄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僅此而已。
在谷歌地圖輸入麻美家的地址后,顯示要從車站搭巴士,去往西北的琵琶湖沿岸農村地方。
和他一起在巴士站等車的,還有一位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女生,發尾有精心熨燙過的痕跡,打扮在草津這個小城市顯得很出挑。
“……前輩是青學生嗎?”
聲音冷不丁地響起,真澄快速環視了一眼周遭,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和自己搭話。
“不,已經是社會人了。”他搖頭說。
青學生指的是青山學院大學的學生,校區位于澀谷,與表參道相鄰,是島國最繁華時髦的地段之一,被島國人認為是最會打扮的大學生。
“這樣。”女高中生點點頭,“因為前輩的穿搭很時髦。”
身上這套衣服是出發之前千愛特意為他挑選搭配的,“既然是去見長輩,一定要穿的得體才行”,青梅少女邊替他整理襟領,邊語重心長地說道。
“謝謝。”
“你是近江高的學生嗎?”這次換真澄問。
只是想起瀨野的弟弟在近江讀書,順口一問而已。
“不,是國際情報高的。”對方回答,“還有,近江高在彥根市吧。”
“哦。”
真澄淡淡地應了一聲,就結束對話,怔怔地凝視著面前經過的車輛。
女生卻扮熟地湊過來,盯著他的背包問:“前輩是來旅游的?”
“不是。”真澄猶豫了一下,說:“是來找朋友。”
大概是察覺到真澄談興欠奉,女生呢喃著“朋友”的字眼,把身體靠在長椅上,不再搭話。
身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這句話肯定是沒有什么意在言外的意味的,但真澄卻莫名地感覺到幾分心虛。
心底蒙上一層淡淡的陰翳,眼前也是——巴士的陰影籠罩住他,車到了。
從草津市區向琵琶湖的方向進發,道路兩旁的建筑物逐漸變得低矮,黃綠色交雜的稻田在九月秋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
“前方到站——片岡站——”
巴士停在靠近住宅區的公路間,真澄下了車,麻美的家在下寺町,從這里步行過去還要15分鐘。
瀨野留的收件地址只到町而已,接下來的就要靠自己打聽了。
行走在被稻田擠兌的狹窄道路上,狗吠聲由遠及近,似有若無,細微得宛如從另一個世界的入口處傳來。
真澄意識到,自己正在試圖接近麻美的世界。
看到有小孩子在路邊,他走上前打聽。
“小朋友,你知道瀨野家在哪嗎?”
“瀨野……家?”
小孩子不明所以地歪著腦袋,旋即像是恍然想起來似的,猛然睜大雙眸,以一副仿佛見到洪水猛獸般的眼神盯著他瞧。
“呃,怎么了嗎?一直看著我。”
“……”
“是,是仁美阿姨說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真澄一頭霧水。
他下意識地打量了一圈周圍,這里是令和時代的草津市對吧?而不是膳所藩的田莊。
小孩子半點解釋的意思也沒有,高聲叫著“大事不好啦”,小小的背影拔足狂奔。
真澄一臉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下一刻,手指攥緊背包的雙肩帶,雙腳卯足全力跟了上去。
“等一下!我沒有惡意!”
他一邊追上小孩子,一邊解釋,然而對方根本不聽,自顧自地跑個不停。
論體力和速度都是真澄占優,對方只有熟悉路況一個優勢,但真澄還是下意識放慢了腳步,跟在他的后面。
“仁美阿姨!仁美阿姨!”
停在一處獨棟房屋前,小孩子沒戒心似地朝里面大喊。
想必這就是瀨野家了,真澄若有所思,停在建筑前。
小孩子回過頭:!!!∑(Дノ)ノ!!!
“你怎么在這里?”
“不是你帶我來的嗎?”
“誰帶你來了!”小孩子臉頰漲紅地吵嚷道:“我明明是為了提醒仁美阿姨才……”
“好好。”
真澄微微俯下身子,口吻盡可能柔和地問道:“可以告訴我,你剛才說的「不速之客」是什么意思嗎?”
“——恭介?出了什么事嗎?”
從獨棟房屋里走出來的女性開口打斷他。
真澄朝聲音來源看過去,面前的女人無論是眉眼還是唇形,都像極了麻美,只是眼角淡淡的魚尾紋彰顯她已不再年輕,而是已為人母的身份。
“仁美阿姨!”
被叫做「恭介」的小男孩一溜煙跑到仁美阿姨背后躲起來,不時偷瞄真澄,眼神閃爍,悄悄話的音量隔了幾步遠,依舊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聽我說,仁美阿姨,那個人一定就是你說的,從神戶來的不速之客。”
“誒?”
仁美阿姨一瞬間流露出錯愕,很快又恢復到與平常無異的笑容。
“恭介先去玩吧,這里交給阿姨就好。”她輕輕撫摸小男孩剛長出新發茬的頭頂。
“唔?哦。”
完成使命的小孩子跑開了,只留下真澄和仁美。
躊躇片刻,真澄用敬語問道:“請問,您是瀨野……麻美的母親?”
“嗯。”瀨野母親微微頷首,“我是那孩子的媽媽,瀨野仁美,請多指教。”
她似乎有些憂郁地顰著眉毛,輕聲說:“有什么事,請先到屋子里說吧。”
“打擾了!”
真澄躡手躡腳踏進玄關,將鞋子脫下來整齊擺在角落,視線在并排的鞋子上駐留片刻后,才找到在鞋架上被束之高閣的矮跟涼鞋。
這是麻美離開神戶那一天穿的鞋子。
瀨野母親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帶路,這間房子看上去很古舊,兩人份的體重踩踏著鋪木走廊,發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負的響聲,有點恐怖。
給人的印象很像是那種鄉村題材的恐怖電影,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其他人在,壁鐘的聲響令人感覺不寒而栗。
“不用換拖鞋,這邊請。”
“呃,是。”
昏暗的走廊里,瀨野母親的臉色淡淡發青,輕車熟路地拉開隔扇,將他帶進最里面的一間和室。
這里似乎是用來接待客人的房間,真澄東張西望,墻壁上掛著用相框裱起來的照片,大概是在七五三節時拍攝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麻美穿著和服,小小一只,手里拿著千歲糖,捉弄人般的笑容從小就這么惡劣啊,旁邊還有一個年紀更小的小男孩,應該是她的弟弟,一副差點哭出來的表情。
“那么,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
瀨野母親深深吸進一口氣,胸口也跟著悸顫,真澄總算是知道麻美的基因是遺傳自誰了。
“誒?好,好的。”
突然切入正題,真澄不知所措地垂下眉尾,不應該是自己先表明來意嗎?
“話說回來,那個小孩子嘴里的不速之客是指……”
“——請你給那孩子一個機會!”
瀨野母親單方面打斷自說自話的真澄,旋即鄭重其事地低下頭,合掌謝罪。
“機,機會?”真澄一臉搞不清狀況。
“沒錯。”瀨野母親點點頭,言辭懇切,“我不知道那孩子在外面惹了多大的亂子,欠了多少債,才心灰意冷地跑回來,把自己整天關在房間里……”
“不過你放心!等到九月下旬,稻田成熟了,我們就會把她欠下的債全部還清的!務必請您給她一個機會!”
“那個……”真澄尷尬地撓了撓耳邊,“您可能是誤會什么了,伯母。”
“誤會?伯母?”
瀨野母親似乎頗為驚訝,旋即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試探性地問道:“那個……你難道不是從神戶追來的討債人嗎?”
“當然不是!”
真澄搖搖頭,換上一副態度端正的口吻:“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宮澤真澄,是瀨野的同事……前同事,和朋友。”
◇
“哎呀,真是鬧了個大烏龍。”
笑意頓時在瀨野母親臉上漾開,“居然把小宮澤先生當成了討債人,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長輩不成體統的一面了。”
“沒事。”
“我就說,這么有氣質的年輕帥哥,怎么會去做討債人的工作嘛。”她心無城府地說:“肯定是做牛郎更吃香吧。”
“……”
從口無遮攔,愛開玩笑這一點,這對母女的確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抱歉,阿姨開玩笑的,雖然經常聽麻美提起小宮澤先生,但是現實里還是第一見呢,果然一表人才啊。”
瀨野母親不知為何雙眼燦亮,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真澄頓時感覺心里一陣發毛。
“謝謝您的夸獎,不過太夸張了。”
真澄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旋即拋出疑問:“您怎么會認為瀨野她是因為欠了一屁股債,才灰溜溜跑回草津的?”
“畢竟是我的女兒啊。”
瀨野母親感慨良多,把沖泡好的紅茶遞到真澄面前,后者輕聲道謝后,接著聽她繼續說:
“那孩子看起來沒心沒肺,骨子里其實比誰都敏感,而且性格很倔強,就算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回頭。”
“所以,看她回到家后就一反常態的樣子,讓人實在有點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瀨野母親微微蹙眉。
“原來如此。”
聽對方提起麻美“一反常態”,真澄莫名地提起了心,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最近有點郁郁寡歡嗎?”
“不,恰恰相反。”瀨野母親輕輕地搖搖頭,“她最近開朗得有些過頭了。”
真澄不解,“開朗不是件好事嗎?”
“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是這樣,可是對那孩子……”
瀨野母親意在言外地說道,似乎面有難色。
真澄知趣地沒有刨根問底。
“說起來,小宮澤先生這次來草津,是為了……”
“有些事情,想找瀨野聊一聊。”
“這樣啊。”她耐人尋味地笑起來,“是年輕男女之間的話題嗎?沒辦法大張旗鼓宣揚那種。”
這樣說倒也沒錯,不過總覺得聽起來有點微妙。
“對了,你要不要直接去房間里找她?”
瀨野母親突然狀況外地說道。
“那孩子應該不知道你來吧?”
“嗯。”
真澄微微頷首,出發之前,他的確沒和瀨野提前打過招呼。
“既然如此,看到你親眼出現在她面前,這孩子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笑瞇了眼,說著展現出驚人的行動力,從榻榻米上站起身,拉扯著真澄的手臂。
“伯母……”
面對莊稼人強硬的舉動與力氣,真澄放棄抵抗,跟著瀨野母親走上二樓。不知為何,從踏入下寺町的一刻起,他就有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麻美,你還要睡到什么時候?太陽都要落山了!”
瀨野母親發出一聲很有氣勢的吆喝,“唰啦”一聲拉開房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標準的和室,大概是得知麻美要回來,所以提前打掃過,干凈的榻榻米散發出藺草的氣息,各種周邊手辦也規規矩矩得擺好了。
唯一與整潔房間顯得格格不入的,是正中央裹成一團的被褥,扭曲,蜷縮的姿態仿佛是一只貪戀床鋪溫暖的瞌睡蟲,偶爾還從被褥下傳來悶悶的哼吟。
“讓我再睡十分鐘~不……五分鐘好了~”
瀨野母親語重心長地嘆息,“這孩子從周一回到家后,就一直是這副樣子,真令人頭疼。”
不,她在咖啡店平時也是這樣。
“完全不一樣,她這次連凌晨一點的深夜動畫也不看了,**點鐘就早早睡下。”
“這樣嗎。”真澄點點頭,表情同樣認真起來,“那的確很嚴重了。”
“就是說啊。”
瀨野母親一副很傷腦筋的樣子,“叫醒她的工作就交給你了,小宮澤先生。”
“我?”
“嗯嗯,說起來,你應該很有叫醒她的經驗吧?”她別有意味地掩嘴說道。
“我有聽麻美提起過,每次都把她折騰得不行。”
“可以的話,拜托伯母不要用這么奇怪的說法。”真澄無奈。
“抱歉,我是鄉下人,不太懂城里人的說法呢。”
母女兩人打哈哈的語氣如出一轍。
“那么,這里就交給你了,媽媽……阿姨先告辭了。”
“——對了,九月份的話,我家白天是不會來任何客人的。”
伴隨著謎樣的得意表情,瀨野母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要他安心一般,闔上隔扇,真澄總算知道麻美沒事就喜歡拍他或肘他的原因了。
塵埃般微小的沉默在房間里浮游。
這是怎樣?
總之,先把瀨野這家伙叫醒吧。
“瀨野?”
他試探性地叫了她的名字。
麻美還沒睡醒的腦袋從被窩里探出一半,眼瞼輕輕顫動了一下,對真澄的聲音做出反應。
看樣子她聽見自己在講話了。
“這稱呼和聲音……好耳熟……”
麻美慢吞吞地提起眼皮,睡眼惺忪地看著真澄,自唇間吐出含糊的呢喃。
“真澄君?我在做夢?”
“不是,是真的。”
“噫,真澄君在夢里也喜歡騙人啊,真是不老實……”她喃喃自語,唇瓣旋即勾勒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難得真澄君出現在我夢里,必須好好整蠱他才行。”
“……你說什么?”
麻美自言自語的聲音太小,真澄沒能聽清楚。
“吶,真澄君。”
被壓住紅印的雪白手掌從被窩里探出來,拍了拍身邊的榻榻米,似乎在示意真澄過來這邊。
“到我旁邊來。”
“哦。”
真澄坐近被褥,打量麻美睡眼惺忪的表情,不知為何感到莫名安心。
唇形優美,自帶清淺笑意的唇瓣反復開闔,似乎在呢喃些什么。
真澄仔細端詳一番后,確認她說的應該是“上當了”這句話。
……咦?上當?是上哪門子的當?
瞇著眼細細思索之際,他看見那雙修長潔白的手抓緊了被褥,緊接著猛然掀開,籠罩住眼前的男生——
事發突然,根本來不及抵抗,真澄便被吃人的被褥怪物給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