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野天滿宮離開后,一行人去了趟鴨川,白天的景色讓真澄有點失望。
他們站在滿是游客的河川敷上,討論下一站去哪。
“去貴船怎么樣?”千愛提議。
“我聽去過貴船神社的同學說,那里是最保佑女孩子的神社。”
“保佑女孩子?”
“嗯。”千愛點頭:“不僅是結緣神社,也是非常有名的下咒地。”
“據說很多女生都會去那邊咒殺渣男和小三,所以經常能看到渣男被詛咒后,去貴船神社跪求原諒。”
“誒!聽起來好有趣!”麻美流露出感興趣的表情:“我們就去那里吧!怎么樣?”
“我哪里都可以。”凜音輕聲說。
黑川澪扭頭看他:“真澄呢?”
“……還是換個地方吧。”
“哎,為什么。”千愛悶悶不樂地噘起唇抗議。
“真澄哥不會是害怕了吧?難道說……你想做渣男!”她惡狠狠地瞪著真澄。
“才不是。”
他無奈搖頭,解釋道:“是時間和路程的關系,貴船離市區比較遠,打車和包車都很貴,坐睿山電車的話,人又很多。”
“唔……聽起來好像是這樣沒錯。”
千愛一臉掃興地喃喃自語,不過很快就調整好情緒,抬起臉問道:“那我們接下來去哪里?”
“……伏見稻荷大社吧。”
始建于和銅4年(711年)的京都伏見稻荷大社,是全國3萬座稻荷信仰神社的總本社,供奉「宇迦之御魂神」,保佑生意興隆,五谷豐登,家內安全,愿望成就。
最有名的景致,便是「千本鳥居」。
不過雖然字面說「千本」,實際的數量卻有1萬多座,來自于各種公司的捐贈,因為是商人的保護神。
朱紅色的鳥居重重疊疊,形成一條幽深的隧道。
“哇!好漂亮!”
千愛對風景發出贊嘆。
但下一刻,她的眉間有一點皺起。
真澄見狀問道:“怎么了?”
“沒,就是突然覺得,自己的詞匯量有點太貧乏了。”
千愛難為情似的撓著耳邊:“看到風景,只會說「綺麗」之類的大白話。”
“這有什么好在意的。”真澄不以為意地聳聳肩。
“不是有種說法嗎?看似心血來潮的想法才最真實。”
“看到風景的一刻,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才是內心的真實感受吧。”
“可是就有人能出口成章哦。”
“誰?你們學校文學部的老師?”
“紫式部,清少納言……”千愛掰著手指數數,臉上已經看不到認真的愁容,取而代之的是開玩笑的俏皮表情。
“啊,還有和泉式部。”
(注:三人均為平安時代的女作家,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分別著有《源氏物語》,《枕草子》和《和泉式部日記》)
真澄對此唯有苦笑。
“話說回來,和泉式部就曾經去貴船神社,祈愿夫君能夠回心轉意呢。”
“沒能去貴船神社,果然還是很遺憾嗎?”
“多少會有一點啦,不過,也不是非去不可。”
千愛唇角揚起來,“能像這樣,和真澄哥……還有大家一起出來玩,就很開心了。”
“等一下,其他人呢?”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千本鳥居的深處,把另外四人撇在身后。
“黑川,瀨野和羽川的體力都很勉強,神代在照顧她們,應該還要等會兒才能跟上來。”真澄說道。
“誒,這樣啊。”
千愛唇角噙著情緒莫名高漲起來的笑顏,眼神燦亮:
“那現在豈不是只有我和真澄哥兩人嘍。”
“你要做什么?”
青梅少女干勁十足地轉動肩膀,笑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纖細的手握住他的手臂。
“趁大家都不在,先一步攻頂!”
◇
“嗚啊~跑到極限了。”
兩人一口氣爬到稻荷山上的觀景點后,千愛筋疲力盡似的坐在旁邊的長椅上,深深吐出一口氣。
從肺部吐出的那聲嘆息里,滿是夏日潮濕的熱氣。
“誰叫你跑得這么著急。”
真澄一面說著,一面在她旁邊坐下。這里像清水舞臺一樣,是可以遠眺整個京都的好位置。
這趟京阪之行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前兩天都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真澄希望明天也可以繼續保持,畢竟最后一天要去宇治看花火大會,不是晴天可不行。
千愛把呼吸調整回來,靜靜凝視著面前的夕影。
“不快點攻頂,就看不到這么漂亮的風景了嘛。”
在迷漾的茜色中,山麓下的城市浮現了出來,不知不覺地已近黃昏。
“好漂亮。”她喃喃道。
真澄端詳怔怔凝望夕影出神的少女,這么說的她也很漂亮,他心想。
“真澄哥。”
“嗯?”
她忽然看向真澄,眼角眉梢蘊起溫暖的笑意。
“仔細一想,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和真澄哥一起這樣子過了。”
她夸張地疊了好幾個「很久」的形容詞上去,笑得花枝亂顫的語氣,像是摞高后搖搖欲墜的積木。
“到底是有多久啊。”真澄苦笑。
“五年吧。”
“五年需要加這么多「很久很久」嗎?”
“需要哦。”
她再次轉過頭去,靜靜垂下眼睫,聲音低得像是在嘆息:“畢竟一個人的時間,比想象得要久得多了呢。”
“……”
“而且就算是去東京前,真澄哥也不怎么和我一起出來吧。”
千愛突然不滿地瞥過來眼神。
“那個時候明明是你自己不準我找你吧。”真澄嘆息。
“誰叫你背著吉他,站在校門口接我放學,旁邊還有一個染著五顏六色頭發,打著耳釘的樂隊前輩。”
千愛顰著眉毛:“害我第二天就在學校里傳出了奇怪的傳聞。”
“「A班的朝比奈,聽說超會玩的,你知道嗎?」,「誒,外國人好像都很放得開」像這樣的話。”
“抱歉。”真澄鄭重道。
“不需要道歉啦,畢竟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千愛搖搖頭。
“不過,雖然我這么說,但真澄哥還是會繼續來找我呢。”
“畢竟斯蒂凡妮阿姨這么關照我了。”
“難道就只有我媽媽一個原因?”她不滿道。
“嗯……也不是。”真澄想了想,說:“畢竟是青梅竹馬嘛。”
“哼……青梅竹馬嗎?”
她仿佛意在言外地提起唇角,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明明和麻美姐介紹的時候,還不愿意用這個詞。”
“我仔細想了一下,好像一開始,也是你不準我用這個詞的。”
“誒?真假?”千愛驚訝道。
“嗯,我記得是你初二時候的事情。”
“不會吧?真澄哥的記憶力居然這么好。”
雖然一副驚訝的語氣,青梅少女卻笑得很開心。
“你不喜歡的話我立刻忘掉。”
“誒,等下!不,不準忘掉!”千愛漲紅著臉說。
然后看到真澄笑起來的臉,氣呼呼地鼓起臉頰,往他的肩膀捶了一拳。
“啊,好痛。”
“活該,而且我根本沒在用力啦。”
“真是的,怎么可以亂和女孩子開這種玩笑,「忘掉回憶」什么的……”
“抱歉。”
“不需要道歉啦,或者說,需要道歉的,是我才對……”
突然之間,少女的情緒幾乎是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
她的影子在地面延伸開去,鮮明地融入夕影,聲音靜滯得似乎要融入周遭的昏暗中。
千愛的唇瓣細微地顫抖起來,然后,露出了真澄從未見過的表情。
“對不起,真澄哥。”
“怎么了?突然說這個。”
“你能再一次回到神戶,我好高興,去東京的時候,我一度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還不至于,現在又不是江戶時代。”
為了緩和突然變得凝重的氣氛,真澄開玩笑說:“東海道新干線可比德川幕府修的五街道快多了。”
青梅少女微微提起唇角,就像以往每一次聽到他講笑話時一樣,唇畔流露出笑容,哪怕并不好笑。
然后她闔上雙眸,笑容從臉上消失,濕潤著眼眸垂下了頭。
“……當你說,要去東京追尋音樂夢想的時候,我既為你找到目標,不像那時還隨波逐流的我一樣而高興,又在心里感到害怕。”
“害怕?”
“嗯,害怕你會和我漸行漸遠。”
淺色的發梢在眼睫前篩落陰影。
“真澄哥很厲害,這種事我最清楚了,因為我們一直在一起。”
“所以當真澄哥有了目標,并且為之努力,我很難相信,自己到時候也能和真澄哥站在一個位置上,因此我們一定會漸行漸遠。”
“我討厭這樣!”
“兩個人的交集,漸漸變得只能留在回憶里。”
說完,她用手掌心捧住臉頰,悶悶的聲音從指縫間溢出。
“……所以,就只有一次,我在心里,突然產生了很過分,很自私的想法。”
“我希望真澄哥失敗。”
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只要這樣,真澄哥就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了。”
說完,千愛靜默不語。
她直截了當的臺詞,讓真澄感覺到心臟一緊,正想開口說些什么,少女已經重新抬起臉。
晶晶亮亮的情感從她的眸底溢出,順著臉頰滑落,被夕陽鍍上溫暖的顏色。
“對不起,真澄哥。”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真,真的……很過分對吧?”
“我現在,也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能想象到,夢想破碎……那是什么樣的感覺……”
“真澄哥現在……一定很痛苦……”
“一想起自己曾有過這樣過分的想法……我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像這樣……再站在真澄哥身邊……”
帶著哭腔的話語支離破碎,最后完全不成字句。
她只是不斷重復著“對不起”,然后嚎啕大哭。
真澄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陪在她身邊。
空曠的環境能讓人卸下重擔,緊繃的神經可以被瑣事轉移注意力,那么現在這份心情是什么呢?
過了好半晌,直到千愛的抽噎稍歇。
他才緩緩開口說道:“你完全不需要自責。”
“可是……”
“至于那份擔憂的感情,也是多余的,人與人感情的連結沒有這么脆弱。”
真澄的喉結動了動。
僅此而已,便仿佛有無數條空氣構成的,透明的絲線纏繞在上面。
青梅少女依然不為所動,雙眼仍然噙著淚水,看著泫然欲泣的她,真澄從雙唇吐出簡短而清楚的話語。
“我想見千愛,現在是,以后也是。”
“……”
被淚水暈染開來的眼角抽動,微微睜大。
“我知道去東京五年沒回來的自己,這樣說很沒有說服力,所以——”
真澄深吸一口氣:“我會用以后的時間,來向你證明這一點。”
“……”
千愛終于停止抽噎看他。
“真澄哥……”
重新開口的少女,音色一點不復平時元氣十足的語聲,就像此刻頭頂垂垂西墜的落日,然后長長吁一口氣……
“謝謝你。”
“果然,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后,感覺好多了。”
充滿喜悅的亮光,從她的笑容中流瀉出來,那是快要消散的夕色,落在她身上的余暉。
她的顏色正一點點恢復明亮,然后突然提高音量:
“真是的!真澄哥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么樣的話嗎?”
千愛像一只跳起來的貓兒,猛地從長椅上站起身,臉頰頓時變得宛如煮熟的章魚般通紅。
看來已經從哭泣中打起精神了。
“什么樣的話?”真澄疑惑地側著頭。
“真是的,簡直莫名其妙!”
她可愛地跺起腳。
“我才想這么說。”真澄無奈。
那雙因為才剛哭過而有些紅腫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他。
不過只是瞧了片刻,千愛便扭過頭,假咳一聲,然后以若無其事的語氣開口說道。
“話說回來,凜音她們怎么還沒上來?不會迷路了吧。”
“這是景區,怎么可能。”真澄搖搖頭,拿起手機,才發現凜音已經給他發了LINE。
“神代說,瀨野她們實在登不上去,就在本殿等我們下來。”
“啊?怎么現在才說,我們快下去吧,別讓大家等久了。”
“嗯。”
夏日傍晚的空氣依舊微溫,夕陽染紅了稻荷山路,兩人像是要從這個紅色的世界逃脫似的,沿著原路下山。
“話說回來,傍晚的伏見稻荷大社有點恐怖呢,陰森森的。”
“因為沒有人煙的關系吧。”
“還有烏鴉的叫聲,也好嚇人。”
“啊,那是野豬嗎?”
似乎為了掩飾剛才哭泣時的害羞,千愛一路上的話特別多。
真澄一面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面在腦海里思考千愛剛才說的「莫名其妙」。
到底是哪里莫名其妙了。
直到穿過千本鳥居之中,一座平成X年XX株式會社捐贈的鳥居時,他的腦海才電光火石般擦出一道電火花。
剛才那句話,是不是有點不得了。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青梅少女,神采飛揚的側臉上,笑靨如花一般綻放。
◇
“抱歉,讓大家久等了。”
下山到本殿,游客人潮已經不再擁擠了,兩人一眼就發現了等在那里的四個女生。
“沒關系。”
凜音走過來,真澄發現她手里握著一枚小小的御守,上面寫著「家內安全」和「交通安全」的祝福。
“剛才在那邊買的。”
她朝兩人遞過來一盒稻荷壽司。
“麻美姐她們吵著說肚子餓,千愛要吃嗎?”
“我就不啦,我想把肚子留給晚上的溫泉料理!”
“你呢?”
一直以來,神代都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
“哦,謝謝。”
真澄倒是真的有點餓,就先吃一個填填肚子好了,于是從凜音手里接過盒裝壽司。
稻荷壽司每個都用塑料膜包裹著,因此就像漢堡包一樣,吃起來很方便而不弄臟手,也不需要準備盤子和筷子。
他拿起一枚壽司,打開包裝,一口咬了下去。
柔軟而甜美的油豆腐,是狐貍最喜歡的味道。
聽說狐貍愛吃油豆腐的民間印象,是因為島國古代不養雞,隔壁西方大國的狐貍就是吃雞的。
“真澄君好過分,只顧著自己吃!簡直像狐貍一樣狡猾!”
麻美不滿的抗議聲從那邊飄過來。
“知道了,我又沒打算全吃光。”
無奈地應了一聲,真澄朝長椅走過去,三個女生好似筋疲力盡一般,柔軟無骨地倒在椅子上。
“給。”
他把壽司遞過去。
三個女生誰也沒有用手接。
“啊~”
紅潤的唇瓣張開,好像金魚一樣。
“沒力氣了,真澄喂我吃吧。”軟糯起來的黑川澪嬌聲說道。
“快點,真澄君。”麻美有氣無力地催促。
海月不語,但嘴巴張開的幅度最大,不過因為本來尺寸就很小,其實看起來也沒多大。
“有那么夸張嗎?”
真澄嘆了口氣,取出一枚稻荷壽司,剝開塑料膜包裝,先遞到最左邊的黑川澪唇邊。
米飯接觸到唇瓣的一瞬間。
嚼嚼嚼嚼~
好像倉鼠一樣,潔白整齊的牙齒追著咬了過來,真澄眼疾手快地縮回手指。
好嚇人,手指差點被啃掉。
黑川澪心滿意足地瞇起眼。
再來是中間的瀨野。
稻荷壽司遞過去的一瞬間,柔軟豐潤的唇瓣張開,銜住被豆皮包裹的米飯壽司,噙入口腔,然后……居然一口氣吞下去了?
“多謝款待。”
“嘴邊黏上米飯粒了。”
“麻煩幫我摘掉,謝謝。”
“你自己摘。”
“誒,怎么這樣。”她從鼻子里不滿地“哼”了一聲。
最后是靠坐在右邊的海月。
“這個好大……有沒有……小一點的……”
“稻荷壽司都是這種尺寸吧。”
“哦……”
海月于是畏畏縮縮地咬住壽司飯團。
黏糊糊的聲線里裹挾著吞咽食物的聲響,半晌后,少女像是為了展示一般,重新將唇瓣張開。
自上而下地俯視少女的口腔,能看到上顎與口腔食道的接連處,干干凈凈。
只有一條晶瑩剔透的口水滴垂著。
“……全都……吃下去了……”
“噢,很乖很乖。”
真澄哄小孩子似的說道。
緊接著臉色古怪地看了一眼三名饜足的女生,微微皺眉,心里泛起嘀咕。
我到底……是在干嘛?
小學生喂鯉魚的實踐活動嗎?
盒子里還剩下最后一枚壽司。
他扭頭看旁邊不遠處的凜音。
黑發少女柔艷的臉蛋略顯局促,舉動像是一只不情愿被抱起的貓,別開臉:
“我不需要被那樣子喂。”
“等下,我沒說要那樣子喂你啊。”
意識到自己誤會的凜音,臉上泛起紅暈。
“那個,回酒店吧。”
“哦。”真澄點點頭,看著她避重就輕地轉過身,朝在那邊寫著繪馬的千愛走去。
“啊,凜音來了,你的臉怎么有點紅?”
“……沒事,千愛的眼睛也是,怎么有點紅?”
“啊,那個,也沒什么啦,對了!一起來寫繪馬吧。”
“在繪馬上寫下愿望,掛得高一點,神明大人看到后,就會幫我們實現愿望了。”
“只是心理安慰吧。”
“噓,在神社里不可以說這么不可愛的話啦,而且凜音上午也喝了「音羽之瀧」的泉水吧。”
“那只是口渴。”凜音淡淡地說道。
“不會哦,那泉水真的很靈驗。”
“是嗎。”
“嗯嗯。”千愛興高采烈地展顏而笑。
“來寫繪馬吧。”
“嗯。”
“凜音想好寫什么了嗎?”
“……我再去拿一個繪馬好了。”
夕影,鮮明地消散。
回程之前,真澄吃掉了盒子里最后一枚稻荷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