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在道頓堀的一家拉面店解決的。
幾人把買來的藥妝品,衣服,貓福珊迪玩偶都存進酒店,然后一身輕松搭乘地下鐵中央線,前往天保山。
走出大阪港站,盡管還看不見海色,卻已感受到了大海的味道。
這里位于大阪灣港區,遠離鬧市,熱門景點的話,大阪海游館算是一個,但現在已經到了閉館時間,因此街上游客不多。
“好大……”
海月望著大摩天輪,喃喃自語。
“麻美姐,事先確認一下,你不恐高吧?”千愛一臉擔憂地問她。
恐高癥是乘坐摩天輪最大的難關。
后者蹙了蹙眉毛:“我看起來有那么膽小嘛。”
“畢竟我們也沒一起坐過摩天輪。”千愛聳聳肩,“不管是上次在Amagi,還是神戶港的時候。”
“安心吧,雖然應付不來過山車,但摩天輪還是很輕松的。”
“噢。”千愛將信將疑地點點頭,轉向旁邊問道:“海月呢?”
“一起的話……就沒問題……”
“嗯嗯。”
千愛滿意地瞇起眼,點頭如搗蒜。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去排透明座艙吧!”
她發出元氣十足的吆喝。
“透,透明!?”
天保山大摩天輪的觀光艙分為兩種,一種是像其他摩天輪一樣的普通座艙,占大多數,另一種則是連腳下的部分也設計成透明的刺激樣式。
今晚的人不是很多,一行人排了一小會兒隊,就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順利登上摩天輪的吊艙。
能同時容納8人乘坐的座位很寬敞,一進艙內,千愛便興致匆匆地貼到窗戶上,麻美則戰戰兢兢地挨在她旁邊。
另一邊,黑川澪和凜音各自坐在座位的兩邊,前者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臉上笑意盈盈,給誰留的不言而喻。
海月毫不猶豫地占據了那個位置。
“海月,你去那邊坐。”
“不行……我要坐中間……”
雖然話音軟綿綿的,語氣卻很堅定。
“那你和麻美小姐換一下。”黑川澪嫌麻煩似的嘆息。
“不行不行,我也要坐中間。”
摩天輪還沒啟動,麻美就已經臉色蒼白了。
最后登艙的真澄看了一眼座位,老老實實坐到了凜音的對面。
六人形成這樣的座位格局:
黑川,千愛
海月,麻美
凜音,真澄
黑川澪的視線牢牢黏在他的身上,從鼻子里不滿地冷哼了一聲。
艙門關閉,摩天輪以十分緩慢的轉速開始轉動。
由于剛剛起步,座艙的高度還很低,窗外沒什么看頭。
雖然是全透明的設計,玻璃卻沒真澄想象中的干凈,上一個人模糊的手印還在殘留在玻璃上,從嬌小的尺寸來看,應該是女性或者小孩子的手。
在座艙升高之前,也許是為了緩解緊張,麻美以閑聊的語氣,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
“澪小姐的金發是染的嗎?”
“嗯。”
黑川澪輕輕地點頭,每一根美麗的金發都在摩天輪外的燈光下閃耀著。
“誒,感覺沒什么染過的痕跡呢,像是天然的。”千愛感嘆。
“因為有經常去美容院保養,不然很容易脫色。”
“這樣啊,果然,想要保持這樣很辛苦吧。”麻美喟嘆道:“其實我以前也想過要染發呢。”
“染發?麻美姐嗎?那是什么時候。”千愛好奇。
“高中畢業,大概是殘存的中二病作祟吧,當時很想把頭發染成白色的,或者其他特別的顏色。”
“但給美容師看了照片后,說這樣要漂很多次頭發,于是就放棄了。”麻美嘆息:“其實是一開始的愿望就不堅定吧。”
“是嗎,但我覺得,麻美姐現在這樣就很好。”
“小千愛還是……”麻美笑著轉向少女,想說些什么,目光不經意瞥到窗外,吊艙已經爬升到足以俯瞰的位置,頓時畏縮地收回視線。
“啊,已經很高了呢。”
千愛興奮地望向座艙外。
“真澄哥,你看,外面很漂亮哦。”
“嗯,是很漂亮。”真澄淡淡地回答。
“麻美姐也睜開眼看看呀。”
“拜托饒了我吧,這樣緩緩升高,簡直像是在慢性自殺,摩天輪最開始是作為刑具發明出來的吧。”
麻美聲音止不住顫抖,被恐懼攫住的胸口也晃個不停。
“才不是,是維多利亞時期,為了世界博覽會和慶典才創造出來的哦。”
“原,原來如此,是那個啊。”
麻美點了一下頭,或者說是戰栗的幅度恰好和吊艙的晃動同頻。
“獻俘儀式,把不服從女王統治的叛黨放在摩天輪上,看他們抖如篩糠的滑稽模樣。”
“麻美姐……”
千愛嘆了口氣,唇瓣抿成一個“ヘ”字,片刻后又重新張開,粉嫩的舌頭雀躍彈跳。
“啊,你們看,是城堡誒。”
沿著她手指的方向,可以望見高高的塔尖。
“霍格沃茨的城堡。”真澄點點頭,是白天才去過的環球影城主題游樂園。
隨著摩天輪座艙升至最高點,從高空往下俯瞰,繁星點點,閃著微光的景色將眾人包圍。
無論上下左右往哪里看,都可飽覽難波的夜景。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麻美,雖然手心還黏膩地攥了把汗水,卻也在戰戰兢兢地看向窗外。
然后是他對面的凜音,正以白嫩纖細的手指輕輕按住窗框,蝶翼般的眼睫被夜色所纏繞,專注地眺望外面的景色。
這樣,算是在創造新的回憶嗎?
經過最高點后,摩天輪座艙以恒定的速度緩緩下降。
回到地面,幾人依次跳下吊艙,麻美和海月雖然沒像搭完過山車一樣東倒西歪,但臉色也不太好,被千愛和凜音攙扶著。
“好高,好可怕,不愧是國內第一的摩天輪。”麻美發出心有余悸的聲音:“居然真的玩下來了,我還真了不起。”
真澄糾正她:“是曾經的國內第一。”
“原來如此,古代最高摩天輪嗎?那現代最高摩天輪呢?”
才過了幾年,應該還不算古代。
他用手機查了一下,“應該是葛西海濱公園的大摩天輪,直徑有110米。”
“東京的?”
“嗯,據說可以一覽無余富士山,東京塔和天空樹等景觀。”
“誒,聽上去真不錯。”千愛流露出憧憬的神色,“有機會的話,也想去一次呢。”
“怎么樣?真澄哥。”
她一臉期待地轉向真澄。
“什么怎么樣?”
“這個時候,你不應該像上次在海水浴場一樣,帥氣地說出「這個夏天,大家一起去京都看花火大會吧」嗎?”
“要把京阪之行變成東名阪之行?”
“不是這個意思啦,也沒有那么急。”千愛搖頭。
“以后,總有一天,有機會,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隨口就許下承諾,只想做現在就能做到的事。”
“真澄哥……”
千愛仿佛欲言又止,瞇著眼看他好半晌,唇畔浮現出溫柔的笑意。
不過最后卻什么也沒說,轉頭看向凜音:
“凜音怎么樣?喜歡摩天輪嗎?”
“嗯,景色很漂亮。”
“不過,景色最漂亮的時候,剛好也處在不安感最強烈的地方,而且一直在同一條軌跡上打轉。”
她突然說了句這樣的話,害千愛一頭霧水。
“呃,有點沒聽懂,是喜歡?”
“嗯。”
凜音輕輕頷首。
“這樣啊,那和過山車比起來呢?”
她想了想,回答道:“……還是更喜歡過山車一點吧。”
“……至少是在前進著。”
最后這句話,輕微到仿佛會被身后摩天輪的轉動聲淹沒。
搭過摩天輪后,一行人回到酒店。
六個人一共開了三間房,當然,真澄自己是獨自一間。
在浴室洗過澡后,他一頭栽倒床上,累積一天的疲勞涌上身體,就此沉沉睡去。
◇
翌日早上,六人搭乘JR線前往京都。
8月14日(日),星期日,盂蘭盆節四連休的第二天。
一下電車,看著車站內熙熙攘攘的人群,麻美臉上浮現出傻眼的表情,目瞪口呆道:
“這里還是國內嗎?”
放眼望去,背著島國人很少背的雙肩包,鼻梁高挺,瞳孔深邃的白人旅客意外地很多。
“嘛,畢竟是假日。”真澄見怪不怪。
“不過人真的好多。”千愛蹙眉:“大家注意別走散了。”
“怎么會,又不是小孩子了。”麻美一點也不在意:“除了小海月……呃,小海月呢?”
確認一下,是真的不見了。
五個人連忙開始在京都站內找人。
有那么一瞬間,真澄已經腦海里構建起了「羽川其實是京都一家百年面包店的獨生女兒,千金大小姐,因為回到京都,怕被熟人或者店里的伙計看到后抓回家,于是一下車站,就鉆進人群里逃跑」的完整劇情。
只是沒走幾步,那道亞麻色長發的熟悉身影又重新出現在眼前。
就在他們所在的7樓,JR京都站的東廣場上,角落里擺著一架平臺式的鋼琴。
水母少女正以躍躍欲試的好奇眼光打量鋼琴,指尖輕觸黑白琴鍵。
虛驚一場。
“真是的,別亂跑呀,海月。”千愛放軟語調,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像責怪和埋怨。
“對不起……”少女吐出細微的呢喃:“只是看到了這個……很好奇……”
“你會彈鋼琴?”真澄問她。
“不會……所以……才好奇……”
原來如此,是很充分的理由。
“讓我試試。”麻美興致匆匆地站出來。
“麻美姐?”
不僅是千愛,真澄和凜音也投以詫異的目光。
“你居然會彈鋼琴嗎?”
“只會一點點啦,就一點點而已。”
真的只是一點點,坐到鋼琴前的麻美小姐,以兩根食指的手勢,慢速彈了一遍小星星。
“如何?”
她得意洋洋,以眼神示意掌聲。
至少她能分清鋼琴黑白鍵的音,真澄心想。
“麻美姐,你還真誠實。”千愛笑起來:“明明澪姐姐就在這里,你這算班門弄斧吧,戲謔的態度就不怕她生氣嗎?”
黑川澪輕輕地搖頭:“沒關系,我的標準不針對外行人。”
“黑川,千愛沒認真說,只是開玩笑而已。”
“是嗎。”
“嗯。”
千愛點了點頭,看著黑川澪認真的表情,手指湊到唇邊沉吟:“澪姐姐的話,好像突然變了個人一樣。”
“一涉及到音樂的部分,她就是這個樣子的。”
真澄看著她,以再平常不過的口吻說道,千愛在旁邊可愛地鼓起臉頰:“這種老夫老妻式的熟悉口吻是怎樣?”
明明這是青梅竹馬才有的專利來著。
黑川澪靜靜地走到鋼琴前,麻美讓出位置,前者輕聲說了句“謝謝”,卻沒直接坐下,而是把旁邊的海月拉過來,問道:“想彈琴嗎?”
海月微微頷首。
“是嗎,那我教你好了。”
“誒,現場教學?”千愛驚訝:“牌子上寫了每人10分鐘哦。”
“沒關系,30秒就夠了。”
“30秒?”
黑川澪握住海月的左手,輕輕放在鋼琴上:“手指按順序,依次彈這四個白鍵:A,G,F,E。”
“哦。”
海月乖巧地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因為沒剪過指甲,直接用指腹按住琴鍵,笨拙地依次按響。
與此同時,黑川澪的手指落在高音區的三個白鍵上。
就像在某個平凡的盛夏假日,突然聽到了一段震撼人心的鋼琴演奏。
真澄佇立在原地,像是陷入麻痹的狀態。
在排列整齊的黑白琴鍵上,黑川那泛著櫻色的指尖進入他的視線,輕快有力的琴音仿佛將車站內的喧囂全都吸了進去,四周突然變得一片空蕩蕩的。
平臺式的三角鋼琴,好比一只有著巨大琴身,密密麻麻超過兩百根的弦的共鳴怪獸,一舉一動都避免不了雜音。更別提作為擺在車站內的街頭鋼琴,走音跑音,都是家常便飯。
然而黑川只以三根纖細的手指,便馴服了這只怪獸,只許鋼琴發出自己想要的聲音。
手指撞擊琴鍵的聲音,琴鍵撞擊鋼琴的聲音,琴鍵回到原位時的摩擦聲,琴弦牽動共鳴的泛音……如果不需要,就通通被她剔除在外。
那是不含任何情感,仿佛是純度無限接近100%的蒸餾水一樣,極致干凈的琴音。
真澄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聽到這道琴音時,那種脊背發涼的感覺。
彈奏終了。
他靜靜吐出一口氣。
周圍的安靜原來不是錯覺,有經過的游客被解放到空氣中的鋼琴聲吸引,于原地駐足,緊接著圍起黑壓壓的人群。
隔了幾秒以后,掌聲便如潮水般涌來。
“好厲害,那個女生什么來頭,是專業的鋼琴演奏家吧?”
“不過演奏家會染金發嗎?”
“人也超漂亮,太強了吧。”
也有英語,法語之類的外語贊美夾雜其中。
對于享受假日的游客,這樣優美的琴音本身就自成一道風景。
海月慢悠悠地回過頭,看著身后的人群,一副好奇的樣子歪著頭,接著目光在自己的手指和琴鍵上流轉。
“好厲害,澪小姐!”麻美走上前,“吧唧吧唧”地鼓掌稱贊:“手指按得速度好快,我的眼睛簡直都要跟不上了。”
“雖然聽不出什么,但就是覺得很好聽呢。”
千愛這么說著,凜音也點頭附議。
“只是一段沒什么水準的即興旋律而已。”
黑川澪的口吻,像是在訴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正經學過鋼琴的人,恐怕都會嗤之以鼻,尤其是我以前的老師。”
本來是打算用平常的語氣說這句話的,可是聽起來卻很感慨,她旋即轉過頭問海月:“怎么樣?學會了嗎?”
“嗯。”少女微微點頭。
這樣的教學,未免也太依賴共奏者了。真澄搖頭嘆息。
察覺到他的視線,黑川澪的唇瓣重新勾勒出笑意,她以溫柔的眼神瞧向真澄,涼鞋后跟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語音,走到他面前,說了句:“我們走吧。”
“真期待呢,京都之行。”
真澄沉默著點頭。
這種仿佛胸口被緊緊勒住的感覺,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