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岳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悟。

就有點像是醍醐灌頂一樣。

他突然清晰的認知到了一件事：董彥杲怕了。

他怕那位洪武大帝真把他殺了。

朱元璋對于周維岳來說只是歷史書上的一個人物，神秘，強大，是大明王朝的開國皇帝。

但也遙遠。

可對于董彥杲來說，朱元璋是活著的傳奇！

他帶領漢人趕走元人，建立了偌大一個大明王朝，拯救華夏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無論是民間還是朝堂，朱元璋的聲望都無人能及！

真正的如日中天！

所以即便明初四大案朱元璋將整個朝野殺得人頭滾滾，依舊沒有人敢出來反抗。

因為對于身處大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朱元璋就是神！

董彥杲懼怕他。

而自己，就是“神使”。

周維岳突然就理解為何古來的使者都被稱為“天使”了，因為他們都是真正的領了“天命”。

“皇帝”二字，在封建王朝就意味著至高無上！

尤其是朱元璋這樣的開國皇帝。

一旨圣意，讓蕭忠將孫女嫁給自己，也讓董彥杲嚇得匍匐在地，把自己尊為上賓！

難怪蕭忠敢說“只要涉及翻修濟南府學，你便是個頂個的那個”，因為自己代表的，就是洪武大帝的意志！

周維岳突然釋懷的笑了，彎腰，從箱子里拿出一枚銀錠，端詳了一會兒，又隨手丟回箱子中。

“董大人這些銀子……有些黑了。”

起身，掃了滿桌魚肉一眼：“下官來之前吃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湯，這大魚大肉的，下官倒是沒留那個肚皮去吃了，若是董大人沒別的事，下官也就告辭了。”

董彥杲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鐵青著一張臉盯著周維岳：“周知縣當真要如此不給老夫面子？”

“給不了，也不敢給。”

周維岳站起身，頭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董彥杲盯著周維岳的背影，遲遲沒有說話，直到周維岳徹底消失在視線中，這才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一般突然暴起，將面前的魚肉掀翻了一地。

“該死！該死！他怎么敢的！”

聽到動靜的衛兵們沖了進來，在見到廂房里只有董彥杲一人時，立馬單膝跪地。

董彥杲像是沒看到這一切似的，咆哮：“芝麻綠豆大的知縣！豈敢如此無視老夫！殺了他！殺了他！給老夫把他剁碎了喂狗！”

衛兵們無動于衷。

良久。

董彥杲終于恢復了冷靜。

如周維岳所想的那般，董彥杲不敢殺周維岳。

甚至不敢讓他在修建濟南府學的期間出事。

這時候的周維岳出現任何意外，那都是屎罐子扣在他董彥杲的頭上！

周維岳不死，最壞的結果無外乎他董彥杲死，負責山東稅糧這一條線的官員全都牽連入獄。

但如果周維岳死了，不只是他董彥杲要死，整個山東都得地震。

洪武大帝的怒火，他董彥杲不敢觸碰。

“修濟南府學？老夫會讓你修不起來的……”

……

從董彥杲處離開，周維岳幾乎渾身都濕透了。

雖然篤定了董彥杲不敢動自己，但真跟這老梆子正面對上的時候，周維岳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畢竟命是自己的。

說實話，當董彥杲搬出那一箱子白銀的時候，周維岳的確心動了。

但他心動的卻不是那一箱子的財富，而是那一箱財富背后所代表的東西！

董彥杲能拿出這一箱白銀來買他自己的命，那他貪墨的只會更多！

這些東西從哪里來？

從無數山東百姓的血肉里吸食出來！

那些銀子是黑的，是紅的，但獨獨不能是白色的！

那上面的紋路，是無數百姓血肉中的紋理，那上面的孔洞，回響著無數百姓的哀嚎！

他周維岳……絕不愿意去染指！

“呼……”

長吐了一口氣，周維岳也沒了閑逛的心思，徑直朝著汪記走去。

拒絕了董彥杲會有什么后果周維岳沒去想過。

或者無外乎就是那么幾種——一則是董彥杲氣急敗壞，和自己魚死網破，二則就是董彥杲垂死掙扎……

不！

還有另一種可能。

他會竭盡全力的阻攔自己重修濟南府學！

只要這件事情辦不好，朱元璋那邊自己就沒辦法交差！

可……他會怎么阻攔自己？

周維岳低著頭沉思，一路回到汪記。

這會兒的一眾徽商們已經散去，只有汪泰鴻似乎在忙著些什么東西，見到周維岳回來，汪泰鴻立馬眉開眼笑的湊了過來：“老爺！您回來了！”

“恩，都分配好怎么虧損了吧？”周維岳笑了笑。

不管董彥杲要怎么從中作梗，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自己見招拆招就是了。

“都分好了，梁柱、門窗、斗拱等主體結構的木材由老龔負責，草民我負責臺階、柱礎、石門墩、石條等所需要用到的青磚，瓦片和陶構件什么的由……”汪泰鴻大致的將眾徽商各自負責的材料匯報了一遍。

周維岳一臉古怪：“老公？”

“昂！就那個不識字兒的，滁州人，龔世昌，他家世代都經營木料生意，從他那兒弄木料保準實惠又耐用，因為這趟生意屬于是賠本賺吆喝，所以草民自作主張，讓大家伙兒盡量都選了各自的老本行，能少虧損一些是一些。”

“噢噢……”

周維岳尷尬的點了點頭。

倒是自己想岔了。

“你安排的挺好，若是遇到什么麻煩，都及時跟老爺我匯報。”周維岳隨口贊譽了一句，心里則在思考著董彥杲會在什么地方干擾自己翻修濟南府學。

汪泰鴻十分受用的挺起胸膛：“老爺您放心，倒是工匠什么的，老爺您找好了么？”

周維岳瞬間皺起了眉頭。

對了！

工匠！

如今大明對于工匠實行的是官方匠戶制度和民間征調體系。

官方的匠人按戶籍分為“輪班匠”和“住坐匠”。

輪班匠每三年或四年需赴京或地方官府服役三個月，由工部統一調配，地方工程可申請征調。

而住坐匠則是隸屬宮廷或地方官府，長期服役，技術更高，多負責核心建筑的精細工藝。

所以修建濟南府學正常情況下需由地方官府向工部申請工匠名額，工部根據工程規模下發“勘合”（即調令），從本地或鄰近地征調輪班匠。

可偏偏，輪班匠的戶籍卡在戶部，需要經由戶部審核。

而戶部，又正是“胡黨”大權在握的部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