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真要以化羽初境,攔我化羽圓滿?”
羽挽月的聲音裹著慍怒,尾音卻因竹廬方向傳來的蓮香而微顫,“傳言蓮劍尊者素靜高雅,料想也不該因為我是妖族,就如此折辱我才是!”
羽挽月會這般生氣理所應當,倘若真是被蓮劍尊者擊敗也就罷了,技不如人自該認栽。
可蓮劍尊者卻只是留住她而不出手,反倒讓其一個化羽下境的弟子來與她戰斗,這分明是對她**裸的不尊重。
因為她與游蘇之間有著懸殊的境界差距卻依舊被逼著與之戰斗,說明這個清冷劍仙根本沒有將她正視為敵人,甚至都沒將她看作給弟子練手的試金石,而是視作了一個陪弟子兒戲的玩物。
倘若她勝了,以大欺小勝之不武,自己一樣會被蓮劍尊者鎮壓好給弟子出氣;而倘若她敗了,不光跑不掉,還以化羽圓滿的修為輸給游蘇,那更是十足的侮辱。
“今日之局是我金鵬族敗了,但士可殺不可辱!蓮劍尊者莫不要以為挽月真是貪生怕死之徒!”
羽挽月越說越憤慨,化羽圓滿的威壓將她足邊山石震成齏粉。
“長老誤會了。”游蘇打斷她的話,劍尖輕點地面,“家師無意折辱挽月長老,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愿出手,挽月長老應該明白。當然了,我也沒打算跟挽月長老來一對一的公平對決,所以你的敵人不止我一個。”
少年坦坦蕩蕩說‘群毆’的模樣,讓羽瀟然聽得暴跳如雷,深感此子無恥之尤,啐道:“人族果然都是一群恬不知恥之徒!沒這實力就別硬裝!”
姬靈若聞言則不屑地反唇相譏:“不是金鵬族對蛇族不義在先的嗎?卻還指望我們對你們講道理?你金鵬族自詡望族,怎么也跟尚未開化的小妖一般不懂禮義廉恥?”
“你!枉逞口舌之利!”羽瀟然氣得怒目圓瞪。
“閉嘴!”羽挽月驟然轉身,廣袖帶起的罡風將圣子掀退三步,墨綠衣擺上的金鵬紋在火光中泛著冷光。
羽瀟然失神一瞬,像是沒想到此女竟敢對自己出手,表情愈發扭曲。
“化羽境每重小境,玄炁量便差之千丈。你可知就是蛇族上下一齊對我出手,也不可能留得住我。”羽挽月緩緩展翼,金羽劃破夜色,像是在勸游蘇不必多此一舉。
游蘇見之華麗妖姿目露驚艷,卻仍言之鑿鑿道:“我們若敗了,長老自可安然離去,師尊絕對不會出手。還請挽月長老放心,就算我可能是那出爾反爾的小人,但我師尊絕不可能是。可我們若僥幸勝了,此間之事,恐怕挽月長老需要永遠爛在肚子里。”
羽挽月聞言微怔,像是被少年話中篤定所染。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有在蓮劍尊者劍下逃脫的可能,可如今卻有這么一個逃出生天的機會擺在眼前,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正當她沉思之際,羽瀟然已是迫不及待出言呵斥:“羽挽月!你聾了嗎!答應他們啊!趕緊將他們都殺了帶我走!只要活著回去,他們都將死無全——!”
話音未落,羽瀟然就覺唇邊一涼,轉而涌起的劇痛直接讓他頭皮發麻。定睛一看,竟是那游蘇趁他不備持劍殺來,割裂了他半邊嘴唇!
他看著游蘇猶如看死人般的眼神登時被嚇得面如死灰,游蘇則輕挽劍花退了幾步,“圣子難道聽不懂人話?我只說挽月長老能走,至于你則是必死無疑。所以死人,休要繼續聒噪。”
羽瀟然見游蘇退走如蒙大赦,趕忙捂著血流不止的嘴角跑向羽挽月,一邊跑還只能強忍傷口裂開的劇痛咕噥:“羽挽月!你給我殺了他!”
可羽挽月卻只是回眸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羽瀟然頓時渾身動彈不得。他這才意識到,倘若這女人想救自己,以她的實力根本不可能讓游蘇傷到他。
“你、你敢不救我!羽挽月!你敢背叛金鵬你就死定了!”
羽瀟然半邊下巴已經被血染成猩紅,看上去比游蘇更像一個可怖的怪物,可終究掩蓋不了他的色厲內荏。當他發覺自己的號令已經無法約束羽挽月,他竟顫抖了起來,連高高在上的語氣也變作央求:“救我,我求你救我走……我不要你的修為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是金鵬族最年輕的長老啊!救我回去,你可以前途無量的!”
但羽挽月對他的央求充耳不聞,只有一句冰冷的悼言傳來:
“我會稟告家主,為你報仇。”
羽瀟然望著她高挺的背影,終于意識到自己從未被這個女人放在眼里。
他的喉嚨里發出一聲不甘的嘶吼,卻在羽挽月轉身的瞬間,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坐倒在滾燙的火山石上。
鮮血從唇角滴落,在石面上濺出暗紅的花,他望著漸漸逼近的蛇族長老們,終于第一次嘗到了恐懼的滋味。
夜色中,柳婆婆的蛇首杖重重頓在地上,七位蛇族長老分列兩旁,周身縈繞著幽藍的蛇影。她們已經收拾完了殘局,各色的衣袂在熱氣中翻卷,耳后蛇鱗泛著琉璃般的光,與羽挽月背后舒展的金翅形成鮮明對比。
游蘇于此同時踏前半步,墨松劍嗡鳴如龍吟。
“羽師姐,”柳婆婆的聲音里帶著百年滄桑,“你我當年求學之時的情誼猶在,本想盡地主之誼,無奈客人卻心懷不軌,實在可惜。”
羽挽月似也回憶起兩人做同學時的歲月,緊抿薄唇,長嘆一聲:
“身不由已,一如當年。”
話音一落,她背后金翅驟然收攏,像是蓄滿力的長弓。
“那就得罪了!”
柳婆婆一聲令下,蛇族長老們指尖同時掐訣,各自一條大蛇虛影從她們的身后沖出,在半空中交織成網。
而羽挽月背后雙翅金羽齊發,化作漫天金羽劍雨,竟迎著巨網而去。
蛇族專攻術法,更有獨門術法控蛇之術,往往能出其不意;金鵬族則是術法與劍法雙修,再配以一對天生金翅,打起架來仿若金仙降臨。
一招暫罷,竟是蛇族長老聯手之能更甚,羽挽月見狀眸光微凜,雙翅再次展開,身形竟化作殘影躲過巨網圍捕,金羽劍則在掌心凝聚成更耀眼的光刃。
這記光刃極快,直取一位長老面門,卻見其余六位長老配合無間,蛇影驟然膨脹,如巨蟒般纏住羽挽月的金翅,更有毒素順著金羽紋路滲入。
羽挽月咬緊牙關,金翅猛地一振,將蛇影震退之余縱身上天。
四位化羽下境的長老趁機合圍,三位化羽中境的長老則自下而上,一時間千萬條蛇影從四面八方涌來,讓中間的金鳥顯得岌岌可危。
可羽挽月也非是徒有其表之輩,只見她的金翅驟然又擴大十數倍,讓她看上去像是一只擁有巨翅的金蝶。金翅猛烈鼓動,霎時狂風大作,銳利的劍氣融入翻飛的金羽,化作一陣金色風暴,將周圍影盡數絞碎。
此戰之前,柳婆婆就吩咐過游蘇不要出手,此時見到這七位長老配合默契無比,游蘇唯恐添亂更是不敢貿然出手。
蛇族這七位長老是四名化羽下境,三名化羽中境,又因為方才與金鵬衛的作戰皆非全盛之姿,這種配置想要戰勝一位化羽圓滿的修士還是太難,但好在控蛇之術詭譎多變,七位長老又是齊心協力、配合默契,竟也能隱隱壓制。
但羽挽月卻也不急不躁,即使獨立作戰,也完全沒有亂了陣腳,相反還屢屢利用身形靈動的優勢找出七人配合中的瑕疵反擊。
雙方招式、法寶盡出,只見蛇族的夜空乍亮無數光團,游蘇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金鳥獵蛇,還是蛇圍金鳥。
金羽與蛇影在火山紅光中絞殺,當羽挽月的金翅在第七次震碎蛇影時,翅尖已染上幽藍毒霧,每片金羽邊緣都泛著蝕金般的滋滋聲,本來最擅飛行的她竟顯得有些搖搖欲墜。
柳婆婆親眼目睹她的傷勢,蛇首杖在掌心烙出深痕,卻仍咬牙催動玄炁,清咤道:
“動手!”
只見七條巨蛇之影猝然合一,化作一條七彩琉璃鑄成的吞天巨蟒。
羽挽月眸光微閃,像是也被這七人齊力施展的神奇術法所震懾,金翅似不受控般向右傾斜,露出心口破綻。
而就在巨蟒直取其心脈之時,羽挽月竟身形急轉,金翅表面的幽藍毒素突然逆向沸騰,化作千萬細針射向七人。
柳婆婆當即瞳孔驟縮——她是故意中的毒!
她早該想到,羽挽月當年就從她的身上領略過她蛇族毒術之威,而羽挽月既然受命拿下蛇族,以她仔細查探蛇族三日的作風不可能仗著修為就毫無準備!
所以她雖中毒,卻絕對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般嚴重!
而她這么做的目的,只為誘使七人施展需要同時凝聚七人之威的術法!
施展術法者最忌諱被人近身,而她們蛇族術法以招式多變著稱,彼此之間又配合默契,每一次交鋒都有人負責牽制有人負責進攻,這才讓化羽圓滿的羽挽月也不得接近。
但現在,她有了這個機會!
羽挽月望著上方七位蛇族長老發絲皆被熱氣蒸得貼額,蛇影雖巨卻已露疲態,唇角終于勾起一絲笑意——
她沒有賭錯,她抓住了這七位蛇女的心理!
化羽圓滿的玄炁海,終究不是七位下境中境的修士所能媲美的!
這七位蛇族長老的合攻之威放在彼此全盛之時,恐怕任何洞虛之下的修士來都得遭難。但此時卻已經是與二百金鵬衛大戰之后,她們深知自己七個人靠纏斗是拖不住她一個人的,所以此時的她們一定不會放過任何轉瞬即逝的機會給予她致命一擊。
卻不料亮出毒牙的時刻,正是這只金鳥亮出利爪的最佳時機!
金羽細針已穿透最前排長老的護罩,柳婆婆大喊不好!
倘若繼續施術,最前面的兩位長老定然不死也殘,可若中斷施術,她們將再無機會留下這只狡詐的金鳥!
少年早已在戰局邊緣凝立太久,千鈞一發之際,游蘇的墨松劍終于出鞘。
他踏前半步,左眼中暗紅紋路與劍穗上的蓮紋同時亮起,正是在夢中與師娘合練多次的融合劍意!
蓮生劍意如清蓮綻放,莫慫劍意似烈火奔涌,兩種截然不同的劍意,在他靈臺深處第一次真正水乳交融。
“劍意可融,人亦可融。”
在竹屋之中正透過窗欞關切觀戰的白裙仙子美眸微張,好似聽見了正凝聚劍意的少年這句下意識的呢喃。
羽挽月被這道能威脅到自己的劍意鎖定后猝然回眸,心中大驚。
她竟沒想到不是那蓮劍尊者名不副實打算出手,而是這位她沒放在眼里的少年舉起了墨劍!
這一劍沒有破空聲,卻讓火山口的流云都凝在半空。
羽挽月不由一怔,她看見兩道劍意如陰陽雙魚在劍刃上流轉,蓮瓣裹挾著火星,火舌纏繞著冰棱,明明相悖卻又和諧得可怕。
劍光如雙鶴交頸,在虛空中劃出陰陽相濟的弧光。
這不是簡單的招式疊加,而是將兩種劍意的魂魄揉碎重鑄,是連洞虛境都未必敢嘗試的瘋魔之法。
前有巨蟒吞天,后有劍意滔滔,化羽圓滿的羽挽月此時已然沒想過逃跑。修道至今經歷了太多蠅營狗茍,此刻的她竟只想殊死一搏,除了驗證自己苦修百載的道果之外再無其它雜念。
可就在她金羽凝光之時,她忽感妖丹劇痛,竟將她渾身玄炁擾成亂麻。
她像是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低頭只見羽瀟然癱坐在碎石之上狂笑不已。
“羽挽月!”羽瀟然的嘶吼混著血沫,“你想丟下我獨自逃生?做夢!要死,便一起死!”
話音剛落,他的左肩便被姬靈若一劍洞穿,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羽挽月的金翅還是應聲收攏,整個人如斷線紙鳶般墜落。
她回想起了百年前因天資卓絕被本家接納的那一刻,彼時在神山求學時結識的好朋友——那條與她志趣相投的小蛇對她滿懷艷羨,給她親自送行,兩人分別之時相約將來等成了族中話事人,一定讓兩族永結同好。
只是小蛇不知,她剛邁進本家的大門,便被金鵬族長許做了這位剛剛出生的圣子做妻。
她因此得到了金鵬族更多的資源傾斜,也被迫受命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情,她將之皆視作成就大道的磨練,刻苦修煉成為了當代金鵬族最年輕的長老。
或許也正是得到這項殊榮的時候,讓族長堅定了要將她和這位廢物圣子綁定在一起的決心,也正是那時被族長在自己的妖丹上下了手腳。
是為了提防我變卦不將這身修為讓渡給他嗎?
還是怕旁系出身的我野心更大,想要將本家的他們拽下高枝?
她已經沒時間去想明白了。
游蘇劍上狂龍距離這種折羽的高貴金鳥已不足三米,卻見她眼中閃過一絲解脫般的苦笑。
“別殺她!”
柳婆婆的聲音比劍氣割裂血肉的聲音更快傳來。
游蘇只覺不知為何,柳婆婆央求的聲音與這羽挽月的苦笑相互交織,竟讓人忍不住心軟半分。
他猝然咬破舌尖,強行逆轉玄炁。
墨松劍發出不甘的哀鳴,粉墨交織的狂龍應聲而散。
劍光在咫尺前凝滯,掀起的勁風卻將金翅仙子的青絲吹得亂舞。
羽挽月望著游蘇發白的唇角,少年的整張臉都被一種破碎般的暗紅色蔓延,分明是強行收招導致的反噬。
火山口的紅光突然劇烈明滅,一聲清越的劍鳴自竹廬方向傳來。何疏桐的素白身影立在門外,廣袖垂落如鶴翼收攏,卻并未出手——她終究信守承諾,只以劍意威懾,未踏前半步。
實際上沒有何疏桐的威懾,羽挽月也全然忘了此時此刻是她反擊的最佳時刻,她只是怔怔地問:
“為何……”
“你該知道,”游蘇擦去唇角血跡,劍穗垂落如受傷的尾羽,“我要的是蛇族平安,不是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