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銅鈴被山風撩起,碎響裹著火山蒸騰的硫磺氣息漫入竹廬。
何疏桐端坐蓮臺,廣袖垂落如鶴翼。
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蓮臺邊緣,眼尾余光卻屢屢掃向竹門,直到那道墨色身影攜著細碎光斑闖入,袖擺帶起的風里裹著若有若無的甜香。
“師娘。”
少年捧著琉璃盞本分地立在竹簾外,薄霧自盞中裊裊升起。
何疏桐指尖微蜷,面上卻依舊端肅:
“嗯,進來說話吧。”
“是。”
游蘇聞言才再次舉步,一手分開竹簾,卻在進到里屋的剎那差點失了魂魄。
那個素來清雅高潔的師娘此時坐在神圣的蓮臺之上,素白的羅衫被火山熱氣蒸得半透。領口處的雙鸞紋綃洇出淡淡水痕,如漣漪漫過雪玉般的肌膚。
他見過師娘在蓮生池畔白衣勝雪的模樣,見過她在北海之畔廣袖翻卷如鶴的姿態,卻從未想過,這一身裹得嚴嚴實實的端莊衣飾,會在暑氣中生出這般驚心動魄的韻致。
“怎么站著不動?”何疏桐的聲音帶著她特有的清冽,卻因氣息微亂而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她下意識抬手整理衣襟,素白的袖口滑過肩頭,卻將洇濕的綃紗扯得更貼肌膚,半片雪肩在光影中若隱若現,恰似月光下綻放的曇花。
游蘇喉結滾動,慌忙低頭盯著琉璃盞中裊裊升起的霧氣。
“弟子是在猶豫……”
“猶豫什么?”
何疏桐好奇地問,顯然自以為穿著保守的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香汗涔涔導致衣物都貼緊了皮膚,從而更加突顯了曲線。
所以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可這樣的留白在少年眼里形成了一種含蓄的性感。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克制甚至比單純的裸露更具吸引力,因為想象往往比現實更具沖突力。
但好在游蘇早已在各路貌美無雙的仙子手中得到蛻變,自然不會做出那種盯著看到失神的失態之舉。
“猶豫是否該拿出我的禮物。”
“禮物?”何疏桐瞧見了游蘇領著的琉璃盞,“為何猶豫?”
“因為弟子帶的禮物很普通,本來送來時心中雀躍,可送到后卻又覺得配不上師娘身份。”
少年垂首低語,何疏桐自然看不得少年露出這種沮喪模樣。
“我能是什么身份?你不送,又怎知我會不喜?”
“那……師娘不要嫌棄。”
游蘇將琉璃盞擱在一旁桌上,雪酪的乳白與冰粉的琥珀色透過紗面若隱若現。
只見少年指尖輕輕掀開紗巾,兩碗甜品如碎玉落盤:一碗是牛乳雪酪堆成的小山,頂上綴著殷紅的酸梅碎,另一碗則如琥珀碎金落玉盤,金黃的芒果泥點綴著紅瑪瑙般的西柚。
“這是在蛇族集市買來的冰鎮甜品,我想著此地炎熱,師娘和師姐該會喜歡,于是就給師娘和師姐都帶了一碗。但是這些甜品其實很便宜,所以又覺得配不上師娘……”
何疏桐的睫羽顫了顫,視線卻聚焦在琉璃盞中不放。冰霧裊裊而上,讓本就賣相極佳的兩碗甜品仿若也帶上了仙氣,燥熱難耐的何疏桐竟覺得自己喉間微癢,泛起了久違的干渴。
“什么時候你也會用金銀來衡量別人的價值?”何疏桐收回目光,卻像是不敢多看,“你師姐仍在閉關,待她出關后再給她也不遲。”
“那……師娘呢?”
何疏桐咽了咽喉嚨,只覺喉間燥意更盛,但她又怎么可能在游蘇面前承認自己熱得煩悶。洞虛以后再沒有過口腹之欲的她更是羞于在游蘇面前展現**,所以話到嘴邊,又端出來洞虛劍仙該有的清冷:
“你帶的禮物我很喜歡,只是我乃洞虛修士,早已辟谷不食。”
游蘇卻不氣餒,反而坐直身子,眼中泛起微光:“辟谷就不能再吃東西了嗎?”
這話給何疏桐問的面容一怔,尷尬的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辟谷之后當然不是不能吃東西了,正如游蘇破至化羽也能辟谷,他卻還是每天一日三餐吃得開心。
所以何疏桐不是不能吃,也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覺得一個三百歲的清冷劍仙師尊不應該吃一碗小女孩才喜歡的甜點,尤其還是當著游蘇的面……
“其實,弟子帶這些甜點來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何疏桐暗暗松了口氣,慶幸少年沒有一直等她回答那個答不上的問題。
“這些甜品其實是弟子研發出來的,受外界名聲影響,蛇族族人都對弟子眼光異樣,我不想讓師妹和雪若小姐難辦,所以想自己證明自己。我注意到蛇族的飲食文化遠不及人族,所以這些甜品也算是我讓她們改觀的第一步。”游蘇垂眸低語,有理有據,“但弟子終是男子,也不知女子口味,萬一她們不喜歡我做的這些甜品豈不是適得其反?本想讓師妹幫忙,可想來她定不會管好吃與否,也會背地里命別人支持我。我不想如此,思來想去,便也只有師娘師姐能夠幫我……”
何疏桐的指尖驀地掐入掌心,她自然能聽出游蘇所言困境乃是實事,蛇族眾長老對洞虛境的她入駐蛇族尚且熱情不足,對已被定成邪魔的游蘇肯定是排斥疏遠。
這個孩子已經如此辛苦,卻仍要在質疑中生存,這叫何疏桐于心何忍。她正想說她來向蛇族族人證明游蘇的價值,卻又想到少年連自己的師妹都不想麻煩,她若以洞虛身份向蛇族施壓,那豈不是與少年想靠自己讓蛇族改觀的計劃相悖?
少年眼尾垂落的弧度與夢中求抱時如出一轍,偏又添了三分讓她心疼不已的委屈。
望舒仍在閉關,那么他能請求的人只有自己,可自己卻連他這點小忙也要拒絕嗎?
“你遭人構陷,她們又不了解真實的你,會有些怨念自是正常,但蛇族能庇護我等已是不易。無論是出于這份恩情,還是你與這兩位蛇族女子的緣分,與蛇族打好關系都是必要。既如此……”
她輕抬素手,廣袖滑落寸許,露出一段皓腕,“你端過來吧。”
游蘇聞言目露驚喜,激動道:“謝謝師娘!”
話罷他便小心翼翼地拎起琉璃盞到了蓮臺近前,盡管很想湊近了看師娘掛著香汗的仙姿,卻還是克制自己不去抬頭,唯聞那暖香沁人。
只是他也暗暗想著,師娘連隔空取物也做不到,想必定是傷得極重了。
何疏桐不打算讓游蘇親自端給她,只是她偏要保持那脊背挺直的劍修姿態,而游蘇也因為不敢逾矩所以保持著不近的距離,導致她必須得傾身向前去夠那碗琥珀冰粉。
何疏桐的素白羅衫便在抬手間繃緊,竟將那道令人屏息的弧度勾勒得愈發清晰。
游蘇本就低頭不敢看她的臉,卻被這送到眼前的景色驚得瞪大了眼。
那素白羅衫下若隱若現的肌膚,那因汗水而微黏的鬢發,無不散發著明明端莊卻又令人血脈僨張的矛盾之美。而何疏桐的不自知,則讓這份誘惑更顯驚心動魄。
何疏桐以劍仙品鑒劍訣的莊重舀起半勺冰粉,卻在冰沙觸及舌尖的剎那瞳孔微張。冰水的凜冽裹著荔枝蜜的甘甜在唇齒間炸開,化作萬千冰刃刺破喉間燥火,渾身暑氣竟消了大半。
何疏桐眼尾微揚,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寒甜味道消散后她強壓下再舀一勺的沖動:
“很美味。”
這質樸的三個字卻讓何疏桐有些羞澀,只嘆自己年少不懂事,為了學劍就故意不去多讀些書,要不然此時也能夸的妙語連珠。
游蘇卻盯著她微微揚起的唇角,忽然低笑出聲:“師娘騙我。”
“我沒有騙你,是真的……清涼解暑、甜而不膩。”她當是游蘇覺得這三字是在敷衍,就竭盡所能說出細致的評價。
“倘若真的這么好吃,師娘為何不吃第二口?若是沒有讓人能吃第二口的沖動,那說明這是失敗的作品。”游蘇淺嘆一氣。
何疏桐聞言一時語塞,少年似乎總是言之有理,讓她都不知怎么辦才好。她忽然瞥見另一碗乳酪,酸梅碎在瓷碗中輕輕晃動,終究還是敵不過游蘇眼底的期待:
“我是擔心你師姐若知道我獨吞了她的份,怕是要悶悶不樂。”她重新拿起了湯匙,唇角淺勾,似是為自己的機智而竊喜,“你將那一碗吃了吧,你若不吃,我哪里好意思繼續?”
游蘇怔住,望著師娘的圣潔中竟透出幾分令人心顫的魅惑,趕忙自己也端起了另一碗乳酪,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沖著何疏桐憨笑著:
“師娘這一款甜品,名為楊枝甘露,原料有果蜜、果肉還有西米等等等等。”
“你倒是會取名字。”何疏桐不好意思吃得太快,每次都只是淺抿一口,像是不敢貪多,害怕少年看穿她的矜持。
“嘿嘿,師娘可知,為何有些蛇族女子都喊我冰室公子?”
“哦?為何?”
“那是因為我……”
銀匙相觸的清響里,清寒的果香混著蓮香在竹廬縈繞,消去了燥熱暑氣。這對湊近在一起一邊共享美食還一邊聊天的師徒,也無形中拉近了心墻的距離。
……
烈日炎炎下,身心都覺輕快的何疏桐如約教導游蘇化羽境的飛行之能。
“玄炁外放如織網,”何疏桐忽然開口,“你可知曉為何化羽境修士能憑虛御風?”
游蘇眸光微閃,他斂袖正襟,目光卻忍不住掠過何疏桐雪頸間凝著的細密汗珠。
那件素紗羅衫被仙子香汗浸得微透,躲在陰暗室內尚且不顯,此時站在透亮的陽光下,竟隱約透出內里藕荷色的訶子邊緣。
“弟子愚鈍,只知需將玄炁凝成羽翼之形.”
“謬矣。”何疏桐渾然不知自身魅態,廣袖輕拂,“天地玄炁本如汪洋,修士玄炁不過一葉扁舟。所謂御風,非是以力抗浪,而是尋到波峰浪谷間的韻律。”
她指尖隨手拈來一瓣花,“你看這花——“
游蘇瞳孔微縮,原本無序飄散的玄炁竟如絲線纏繞花瓣,托著它緩緩升至梁間。何疏桐的聲音似遠似近:
“以己炁為引,勾連天地炁脈。外放三分為錨,內斂七分為弦……”
少年若有所悟地點頭,“弟子斗膽一試。”
何疏桐投來溫柔笑容,“那便試試。”
游蘇并指虛劃,墨松劍應聲出鞘。劍鋒震顫的剎那,他清晰感覺到周遭玄炁如蛛網輕顫。可當他將玄炁聚于足底之后,卻始終無法扶搖直上,只是剛浮起半點便又慌亂跌落。
游蘇踉蹌穩住身形,何疏桐竟下意識扶住少年小臂,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游蘇反手攥住她衣袖,幾乎差點就要碰到她的手,“我再試一次。”
何疏桐輕抿薄唇,點了點頭就又退開了些。
這一次少年的蓄勢同樣順利,可他飛升的高度卻連剛才都不如,而且跌落時的踉蹌姿態完全不像是平日里穩重的他。
何疏桐又快步趕來,秀眉深蹙:“別勉強自己,先找出是哪里出了問題。”
游蘇緘默不語,只是垂首。
看在何疏桐眼中,少年此狀無疑是讓她失望后就在自責不已。
“化羽境中亦有不會飛的修士,也不是所有人練習飛行都那般順利。”何疏桐柔聲安慰,又問道,“我看你凝聚玄炁都合要領,卻唯獨升空后就亂了陣腳,想來……你是在害怕?”
游蘇喉結滾動,終是難為情般地點了點頭。
“傻孩子,你這般年紀的化羽境前無古人,怎么還怕高呢?”何疏桐笑著鼓勵他。
游蘇卻搖了搖頭,喃喃道:“弟子從小目盲,并非畏懼高空,只是難以承受這失重之感……”
“為……”
問題還未說出口,何疏桐卻已明白了少年的難處來源于何處。
游蘇自幼目盲,定然是從小就是摸爬滾打的長大,摔過的跤肯定比他吃過的飯都多。此時這種上升時的失重之感,定是讓他回想起了小時候不斷跌倒時刻進骨髓里的恐懼。
念及于此,溫婉女仙心中頓時漾起一片憐惜,好似眼前也看見了小游蘇在路上獨自行走,屢行屢摔的可憐畫面。
“無妨,有師娘在,不會讓你摔的。”她悄悄將手按在了游蘇輕輕顫抖的小臂上。
游蘇怔怔看來,“師娘帶我飛嗎?會不會……”
何疏桐先是一愣,眼尾流露三分羞澀,卻又立即跳動著堅定的光彩,只因為身為游蘇的師尊,她不能逃避教導弟子、幫助弟子的責任。
“若是幼鷹畏高,母鷹會攜它躍下懸崖。如此之法,在傳授化羽之能時也常用,不必不好意思。我領你升空,你慢慢體會。相信自己,只要控制得當,天地間的玄炁也不舍得你摔落。”
“我相信師娘。”
看著少年臉上的驚惶消散,聽著少年對自己的莫大信任,讓內心深處還有些許猶豫的何疏桐頓下決心。
蓮香驀地濃烈。
何疏桐望著少年逼近的面容,忽覺腰間的冰綃披帛被玄炁卷起,如月華流淌般纏上二人手腕。
“運炁,我不會出全力。”
清冷嗓音貼著耳廓滑入,游蘇尚未及反應,失重感便如潮水漫頂。火山蒸騰的熱浪撲面而來,他便穩不住半點身形,搖搖欲墜如斷翼的鳥。
何疏桐足尖輕點虛空,見少年慌亂至此心生焦急,護犢心切再加上夢中早已習慣更親昵的接觸,她竟向上一拉,脫口而出道:
“抱緊我。”
游蘇本能地環住身前纖腰,下頜抵上她肩頭時,三千青絲裹著蓮香掃過鼻尖。
何疏桐的霜色裙裾在烈風中翻卷如鶴翼,游蘇能清晰感受到她脊背繃緊的弧度,玄炁流轉時,輕紗下那對蝴蝶骨如羽翼翕張。每一次騰挪,腰間冰綃便收緊三分,將他更密實地壓向那片溫軟。
“感受玄炁流向。”她聲音帶著罕見的顫意,廣袖拂過他手背引向靈臺,“學會自己控炁,便摔不下去。”
游蘇卻已聽不真切,鼻尖縈繞的蓮香與掌心傳來的心跳共振,令他想起夢中數個旖旎的夜晚。
兩人底下,火山噴薄的熱流不斷上涌,掠過肌膚將那些克制的觸碰都灼成曖昧的痕跡。
就這般正面抱著游蘇飛行良久,游蘇才堪堪松開了些。
何疏桐仙靨紅潤,心中早已是羞澀難言,卻發覺游蘇自己也能嘗試飛行,欣慰與驚喜之情便勝過所有。
然而何疏桐還是高估了自己此時的身體,明明身為洞虛她卻連用玄炁護住游蘇都辦不到,還得用抱這樣原始的姿態。
再加上本就天氣炎熱,腳下還有火山陣陣熱流,要帶游蘇成功飛行的執念一過,頭暈目眩的頹態便立馬顯現。
“師娘當心!”
驚呼脫口而出的瞬間,何疏桐身形陡然踉蹌。
他眼睜睜看著何疏桐失去往昔的優雅,本能先于理智,他本是生疏的玄炁外放竟如歸巢的燕,自動勾連起天地間的火行炁脈。火山熱流在他腳下宛如凝成實質,托著他穩穩托住了何疏桐的腰肢。
軟玉溫香猝不及防地撞入懷中。游蘇掌心貼著何疏桐腰側的薄紗,能清晰感受到她因失重而繃緊的肌理,還有那抹藏在清冷表象下的柔軟。
她的頭無意識地靠在他胸前,發間蓮香混著細汗的清冽,比夢中任何一次擁抱都更真實、更令人顫栗。
何疏桐的睫毛劇烈顫動。她在失去平衡的剎那,卻不是第一時間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擔心沒了她的保護少年該怎么辦?
可卻沒想到下一瞬就跌入了少年堅實的懷抱,隔著濕透的紗衣,游蘇的心跳如戰鼓,一下下撞在她耳畔。
她想撐起玄炁推開,卻發現自己的洞虛之力此刻虛弱得如同靈臺修士,指尖連游蘇的袖口都抓不住。
“師娘,我會飛了。”
游蘇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破繭而出的篤定。
此時的他表情一陣嚴肅,卻見不到半點喜色,唯有自責。
其實他真的因為與雪若小姐的雙修找到了化羽境的感覺,他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笨拙,他只是想借機與師娘拉近關系,卻沒想到害師娘亂了氣息。
何疏桐悄悄抬頭,撞進他灼灼的目光。少年眼中倒映著她泛紅的仙靨,還有鬢角那縷被熱氣蒸得微卷的碎發。
她這才驚覺,自己此刻竟以公主抱的姿勢被游蘇托在掌心,雙腿無意識地蜷起,素紗羅裙滑落至膝,露出雪玉般的足踝……
我肯定……是在夢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