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輪清皎。
姬雪若盤膝坐在桌案邊上,月光透過紗幔在她的玄色薄紗上流淌,如覆一層薄霜。
她以指尖撫過案頭殘卷,只是眉眼卻不在其上,倒顯得這端坐翻文的模樣有些漫不經心,像是在掩耳盜鈴。
忽聞窗欞輕響,一抬眼,她便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翻窗而入,墨發被夜風吹得微亂,上面還沾著片紅梅瓣。
她就知道,這家伙今夜肯定會來。
“你還敢來!”她壓低聲音叱呵。
少年的動作卻沒有半點停滯,而是反手扣住窗閂,動作輕得像怕驚碎一汪春水,行云流水的模樣像是經常偷進女子香閨:
“噓,雪若放心,我繞開了巡夜的長老,連只鳥兒都沒嚇走。”
他自顧自地走到少女旁邊,晃了晃手中半融的冰盞,自如的仿佛是回了自己家:
“冰鎮的梅花酸酪,紅綃姐說這是給功臣的犒賞,你也嘗嘗?”
姬雪若別過臉去,盯著案上白梅枝影:“功臣就該走正門,而非翻窗。”
“我倒想走正門,這不是怕族長大人不讓嘛。”游蘇嘿嘿笑著,就自己打開了盞蓋,將里面那碗粉白相間的漂亮甜點端了出來。
姬雪若被這句話懟的無言,遂只得轉過話題:“這犒賞怕不是我賞的,是她們賞給你這位大功臣的。”
“那正好了,我還就怕是你賞的我又給你端回來了呢。我試了一口,吃是好吃,不過有些過甜。一個人吃容易膩,兩個人吃卻剛好。來,張嘴。”
說著,他就自己用湯匙挖了一勺酸酪,作勢要喂給這位威風凜凜的族長大人。
姬雪若身子后仰,蹙眉道:“放肆!你吃過的還給我吃?”
游蘇聞言卻將她桌案上的杯子舉起,一飲而盡道:“你喝過的水我還不嫌棄呢,快嘗嘗。”
姬雪若知曉她是拿這家伙的厚臉皮沒辦法了,于是又向后躲了一些,瞇起美眸道:
“你將酸酪分享給我,那師妹怎么辦?”
“我給她帶了份別的冰品,她一個人都吃完了。”
“所以給她帶的就是你專門買的,給我帶的卻是別人送的?”姬雪若挑起一邊秀眉,不懷好意地盯著游蘇。
游蘇苦笑搖頭,暗想著原來這高傲的小蛇在這兒等著他呢,只好自己將那勺滿滿的酸酪吃下,遂將冰盞擱在案上,將親手喂食的想法作罷。
姬雪若瞧見游蘇失落神色微微抿唇,“怎么不解釋了?”
“心中有怨,我解釋什么?”
“有怨?你哪來的怨?”
“我帶這盞梅花酸酪來只是為了提醒族長大人,我給蛇族辦了件一勞永逸的好差事,連紅綃姐她們都知道要犒賞我,身為一族之主的您卻視而不見啊。”游蘇像是沒吃過癮,又自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不是你自己說的寄人籬下就要多出些力氣,既是你的份內之事,何談獎賞?”姬雪若看著游蘇一口又一口,竟覺有些心疼。
“虧你還是族長呢,手下說不要獎賞,那就更得獎賞才對,不然怎么叫人心甘情愿再為你做事?”
姬雪若冷笑一聲,奪過他都吃了快一半的冰盞放在自己手邊,像是護食:
“心口不一,我們蛇族可沒有你們人族這么虛偽。”
游蘇打量著她深蹙的眉眼,只覺以前看得人害怕,現在卻只覺得可愛:
“我倒是覺得非是我虛偽,而是太為領導著想了。”
“你替我著想了什么?”
“雪若小姐當著那么多族人的面一一犒賞,卻唯獨只賞了我一句夸獎,我都瞧見有幾位看我不順眼的長老都面露不忍了。只不過我也是全無怨言,因為我知曉雪若小姐能給我機會是頂著巨大的壓力,此時再借機重重賞我,難免遭族人猜忌。所以故意不當眾賞我,是想佐證你一心為族,給我機會只是為了冰室,而絕不是為了我。”
游蘇不知何時已經緩緩欺身壓上,一向強勢的姬雪若竟是被他逼得連連后仰,瞳光閃閃爍爍。
“所以我們英明神武、絕無私心的族長大人,我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明面上不賞我,私底下總能賞我了吧?”
姬雪若退無可退,少年的眉眼近在咫尺,一抹緋紅掠上她的仙靨:
“你勿要自作聰明,我根本沒這么多心思……我只是篤定,我若不賞你,你肯定……”
話還未完,少女就自緘其口,轉而羞憤地瞪向笑意吟吟的少年。
“我肯定什么?我肯定……會夜里擅闖族長寢宮,私下找雪若小姐討賞?原來,雪若小姐是故意設計讓我夜里前來的啊。”
少年溫熱的吐息拂過面頰,卻比烈日時的熱風更加灼人。
姬雪若羞煞至極,卻是連推開游蘇的底氣都沒有了,自知受了圈套的她只能偏首來維系表面的高傲:
“少得意忘形,區區冰室,你想要什么賞賜?”
游蘇沒有立即回答,姬雪若暗覺好奇,再轉過頭來時,湯匙劃過一道銀弧,將顫巍巍的酸酪遞到她唇畔。
“張嘴。”游蘇的拇指輕輕蹭過她緊抿的唇畔。
少女的脊背繃得筆直,她貴為一族之長,平日連進食都需保持威儀,此刻卻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只能任由少年的湯匙抵住唇瓣。
冰甜在舌尖炸開的剎那,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酸酪裹著細碎的梅花瓣,涼意在齒間化出清芬。游蘇的指尖仍停在她下頜,指腹輕輕摩挲著她因緊張而繃緊的肌肉。
“甜嗎?”游蘇的嗓音里浸著笑,“我就知道雪若小姐喜歡。”
“誰、誰喜歡……”姬雪若別過臉,忽覺唇角還沾著一星半點的酸酪,哪還有半分平日的威嚴。
她慌忙抬手去擦,卻被游蘇先一步握住手腕。
“你喜歡。不敢直接了解你,從她們口中旁敲側擊問問總做得到。紅綃姐說族長非常辛苦,平日里連餐飲都極其克制。但即使是食欲不振的炎夏,餐后的甜點也會吃得一干二凈,可明明這么愛吃甜,每次卻也只讓準備很小的一份。我心疼雪若小姐,所以才想著將這酸酪留給你。”
少年輕聲細語,指尖則掠向她的唇畔,動作之輕像是怕驚飛了檐角的翠雀。
姬雪若怔怔看著他,游蘇卻將那點被擦下的酸酪送入自己口中,還回味無窮般感嘆道:
“更甜了。”
姬雪若羞得幾欲藏進桌底,可又忽然覺得委屈。她貴為族長,渾身的鎧甲卻仿佛都在這少年的面前形同無物,只剩一顆在溫熱深夜里亂跳的心。
“張嘴。”他又遞來了一勺。
“自作多情……”她嗔罵了一聲,卻乖乖地張開了嘴,任由第二勺酸酪滑入唇間。
冰甜在舌尖化開時,她忽然發現,身為族長的疲倦正隨著口中的甜意消散,只剩下少年俊朗的容顏,和窗外那輪被云霧半遮的月。
“風光無限的蛇族族長,原來吃甜點時也會像小蛇一樣用舌頭舔湯匙啊。”游蘇望著被喂得一干二凈的冰盞,忍不住調笑道。
姬雪若恨恨地拿玉足踹了他一下,坐正道:“賞賜完了,沒什么事——”
“還有一事。”游蘇打斷道,“一事相求。”
“求什么?”
“求雪若小姐幫我找回記憶。”
“胡言亂語什么……”姬雪若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本能覺得游蘇不會再計劃什么好事。
“我是認真的。”游蘇跪坐在她面前,目光格外誠懇,“我雖境界已經突破化羽,但仍感覺虛浮,沒有絲毫實感。可我想到這個境界對你我來說應該都不算陌生,因為在玉環池我們甚至突破到了半步洞虛。所以……我想請雪若小姐幫我回憶起那時的感受,興許能讓我真正攀至化羽。”
姬雪若聞言花容愣住,她看著少年認真的神色,喃喃道:“這……真的可行?”
“試試才知道。”游蘇笑,“每每回憶起與雪若小姐共度的輪回,腦海里就只能想起雪若小姐的一顰一笑,對那突破的經驗則記憶寥寥。倘若不是真的需要,我倒希望回憶里只有雪若小姐才好。”
姬雪若被這些話撩的雙頰滾燙,眼神閃躲,根本不敢與游蘇對視。
她輕咬下唇,內心天人交戰,一方面覺得這請求實在羞人,可另一方面,她又記著那句‘試試才知道’。
若是此法真的可行,不僅能讓游蘇在修行路上更進一層,對她自己也是一樣。
事已至此,她也分不清這是少年的真實想法,還是他用來誘使自己再次與自己的妹夫雙修的詭計。
她只知道,倘若真的有機會讓她重新回到那個輪回千次的珍貴記憶中,她沒有辦法拒絕。
“靈若……可知道?”
“她知道。”游蘇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她的手。
姬雪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卻沒有抽回手,“記得告訴她,我們是為了修煉……”
她的聲音輕如蚊蠅,卻似給了游蘇莫大的勇氣:
“是,當然是為了修煉。”
室內燭光搖曳,兩人相對而坐。
往昔的畫面在少女腦海中不斷浮現,她的臉頰愈發滾燙,那些與游蘇親昵的瞬間此刻如潮水般涌來,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十指相扣的剎那,所有的欲迎還拒都化作了一聲淺嘆。
窗外,蟬鳴忽然低了下去,只剩下月光與甜香。在兩個身影交疊的暗影里,織出一段比幻境更真實的溫柔。
直到最后姬雪若才明白這滿肚子壞水的家伙特意帶一盞酸酪給她的目的,前面說的百般動聽根本就是糖衣炮彈。
他真正的目的——只是因為在幻境輪回之時,他突破化羽的契機,正是當時已經解放天性的自己……
……
一日過后,冰室浸在冰霧里,游蘇挽著袖口立在青磚墻下,指尖摩挲著新鑿的火山巖模具。
為了報答雪若小姐的恩情,他特意又喊來了紅綃、小靈等女,再度共謀大業。
案上擺著七只琉璃盞,盛著不同形制的冰品:牛乳凍成的雪酪堆成小山,頂上綴著酸梅碎;糯米捶打的雪花酥裹著梔子花蜜,在瓷碗里泛著溫潤的光;最妙的是用竹漏濾出的冰粉,琥珀色的湯汁里浮著玫瑰露凍成的小冰晶,像把星河揉碎了封在碗中。
“游公子,集市的攤子支好了。”紅綃的銀鈴響在冰室門口,小靈躲在她身后,攥著裙擺的指尖還沾著未擦凈的糖霜,“小靈把您說的‘試吃’小盞都備好了,就是……就是那些長老們……”
“還怕我下毒不成?”游蘇輕笑出聲,“我已經證明過了凡法未必不如仙法,這凡人吃的甜品自然也是一樣。你們終究都是修行之人,論起享受,實則比壽命更短的凡人差了十萬八千里。”
眾女聞言皆是深以為然,竟沒有半點質疑之心。原因自然是因為游蘇開發的這些新鮮的冰鎮甜品,她們也都一一嘗過,早就被這些色香味俱全的甜品俘獲了芳心。
集市在蛇族祖地的中央,青石板路兩旁支著竹棚,往日賣鮫綃、香料的攤子前,此刻圍滿了交頭接耳的蛇女。
紅綃將雕花木匣擺在案頭,掀開時騰起的冷霧讓眾女驚呼——六只青瓷碟里,冰品各展姿容:雪酪堆成的小雪山插著糖漬梅枝,冰粉在琉璃盞里晃出細碎虹光,最妙的是用竹筒凍成的奶卷,裹著椰絲在陽光下泛著柔光。
“這……這真的是冰做的?”
原本還好奇游蘇又在帶著紅綃搞什么名堂的小金湊上前,眼尾金鱗在霧氣里閃閃發亮。
像她這般興奮的蛇女不在少數,大家見狀都紛紛圍聚過來。只因為蛇族做的糕點之類都過于簡陋,而她們竟也是第一次見到賣相這般漂亮的甜品。
衣食住行這些方面的發展與文化程度息息相關。
這樣的沖擊力對這些蛇女們而言無疑是巨大的,女子本**美,蛇女更是如此。見到這些品相絕佳的甜品,甚至不需要知道味道,光是看就已讓她們喜歡至極。
小靈攥著試吃的瓷勺,聲音像浸了蜜:“金姐姐嘗嘗這荔枝冰酪,牛乳是用竹筒吊在冰室頂冷凝的,荔枝泡過薄荷水,咬一口能聽見蟬鳴呢。”她忽然想起游蘇教她的話,耳尖發紅,“游公子說,甜是暑氣的解藥,冰是甜意的衣裳。”
第一位嘗雪酪的蛇女睫毛上凝著霧珠,舌尖觸到酸梅碎時眼睛倏地亮了:“比長老們釀的梅子酒還要清爽!”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碗沿,“往日總覺得人族的東西粗陋,不想這般精致……”
游蘇站在后面笑笑不說話,兩族本就對立,會互相在族人面前詆毀對方也是常態,就好像人族中也大多認為妖族都是些三頭六臂、虎背熊腰的粗莽之徒,哪里會想到還有這么一個姹紫嫣紅的女兒國存在。
“依我看不是人族的東西精致,是游公子的巧思精妙絕倫才對!”
紅綃喜滋滋地將糖水遞給一個個‘求冰若渴’的姐妹,卻也不忘吹噓游蘇的功勞。
這段時間她與游蘇相處頗多,只覺少年不僅俊秀好看,性格又溫柔,還博聞強識、天資過人,實在是瞧不出半點缺點。現在想想,二小姐能傾心于他倒也不奇怪了。
眾蛇女聞言更是嬌呼連連,皆是向游蘇投來火熱目光,再不像幾日前那般冰冷地審視。
游蘇此時不僅讓蛇族每位女子都能隨意用冰,還讓她們有了更深層次的享受,哪里還會有人覺得游蘇是來給她們添麻煩的存在?這明明是來幫她們改善生活的好不好!
哪怕沒有姬靈若之前的解釋,此時的她們也絕對會認為外界那所謂的邪魔傳聞,是對游公子**裸地構陷!
集市的喧囂像融化的糖水般蔓延,當第七籠精美的甜品被搶食一空時,小靈忽然發現,那些曾對游蘇冷眼的蛇女,此刻都圍著紅綃詢問做法。
游蘇很滿意這樣的變化,他悄悄拉過紅綃,喉間輕咳一聲:“紅綃姐,二小姐吩咐說之后大小姐的餐后甜品全部換成我們新制作的這些款式,她說她肯定會喜歡的。”
“二小姐有心了,我會換的。”紅綃笑著答應,就將游蘇讓她單獨留下的兩碗冰鎮甜品放在籃子里,遞給了游蘇。
游蘇道謝接過,獨自離開。
紅綃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卻是生出些好奇,二小姐的囑托怎么讓游公子來給?
于此同時的蛇山竹廬中,烈日正炎,火山灼灼。
仙靨素雅的仙子久久難以入定,素白羅衫早已被香汗洇透,胸前雙鸞紋綃在濕痕里洇出半透明的光影。
她略顯難耐地拉開了些衣襟,這位向來淡泊如蓮的仙子此時竟露出三分煩悶:
“蘇兒怎么遲遲都不入夢了……果然是流連忘返,卻連師娘都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