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桐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邊沿,青瓷冷意滲入骨縫,卻壓不住耳后漸生的薄紅。
“我……我沒做什么……”游蘇墨發散落肩頭,燭火映得他側臉輪廓明滅如霧中遠山,“我就是出門時,碰見了那摘云衣莊的老板娘……”
“我不是吩咐過你,沒有我的陪同就待在小院里別亂跑嗎?外面很危險,你怎么自己出門了?”何疏桐語氣責備。
游蘇聞言只覺更心頭更加火熱,暗想著也不知是師娘擔心夢中人物太多會出破綻才不讓自己出門,還是想讓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只剩下師娘才立下這個規矩……
大抵,是后者吧?
“平日里都是師娘下廚,可近日尋不到師娘,我餓急了才出門的……”
何疏桐輕挑黛眉,“那你去買吃食,怎么碰上了她?”
她與游蘇在這夢中世界相處許久,雖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兩人待在小院里,但亦有結伴上街游玩的時候。對于一些平日里對游蘇多加照顧的居民,她自然也是眼熟的。
那個摘云衣莊老板娘她當然見過,是位小有姿色的美婦人,然而讓她印象深刻的卻不是她衣莊里的錦衣華服,而是那美婦人看游蘇的眼神——似勾似引,說是垂涎也不為過。
“想著冬日已至,便想去買幾件過冬的衣服,就遇上她了。”游蘇編起故事來,倒真是像模像樣。
“我不是與你說過與她保持些距離嗎?看來,你根本沒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何疏桐很少會去質疑或是埋怨游蘇,接連這般嚴肅的質問,實際是出于內心深處下意識的抗拒。
因為她絕非不通世事的白蓮花,游蘇現在還在鋪墊,可她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少年要將話題引向何方?
她想起兩人身份地位之別,自知那樣是不對的、是不好的,所以便用質問的方式試圖阻止少年繼續說下去。仿佛她裝得嚴肅一些,就能喚醒少年該有的邊界感,好讓這段關系不至于繼續變質。
可她卻忘了兩人之間的師徒關系早已沒那么界限分明,想要懸崖勒馬,用裝出來的嚴肅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如此這般,就好像溺水之人的那幾下撲棱,除了稍稍拖延溺亡的進度外,哪里會是救命的稻草?
“師娘莫氣!弟子從不敢忘記師娘教誨,只是……”游蘇急得就要起身行禮,緊咬下唇,又似有難言之隱,“罷了,師娘,弟子領罰,就不往下說了。”
何疏桐黛眉微蹙,卻是脫口而出:“我知你聽話乖巧,違令定是情有可原。領罰受罰,也是你身體好了之后的事。既答應你要幫你,你大膽說就是。”
她說的正經,可剛說完又覺后悔,她明明該在這里借題發揮就此打住這個話題才是,可怎么又……
“只是弟子想著也給師娘買件華美的衣裳……”游蘇的喉結滾動了一瞬,“她說摘云衣莊的衣服乃是出云城最好的,十里八鄉有名的仙子都是在她那買衣裙。還說……”
“還說了什么?”何疏桐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如落雪,仿佛稍重一分便會震碎這層薄冰。
“她說……”少年的嗓音裹著砂礫般的啞,像是小心翼翼擠出來的聲音,“說師娘這樣冷若冰霜的女子,最缺的便是鮮亮顏色。”
他忽而抬眸,眼底映著案頭那支素白木蘭,那是第一次與師娘去逛燈會時師娘給他買的,至今盛開依舊。
也不等何疏桐開口,他就又道:“我知師娘修為高深不懼寒暑,但我想著她說的對,女子總該都愛漂亮些的。弟子目盲不懂美丑,這才想著讓那姨娘替我給師娘選禮物。”
“所以,你就進她店里了?”何疏桐捏著杯盞,嗓音又透著半點往日清冷,倒像是真的生氣了。
游蘇暗暗緊張,心如鼓跳,可聚起的決心絕不會在此刻消退:“不,不是店里……”
何疏桐愣了愣,看著少年卑微模樣美眸微閃,“那是哪里?”
“那姨娘說能配的上師娘的衣服不可能在店里明目張膽擺著,那般好東西她都是壓在庫房里的。還說要不是看我順眼,她是斷斷不可能拿出來的。我很感激,于是她就讓我跟她一起去庫房取……”
何疏桐不察地改了改坐姿,像是坐立難安,“然后呢?”
“然后到了地方,她就先熱情招呼我吃飯。我正好是去買飯食的,所以就一起吃了……可吃完她卻沒有要帶我去拿衣服的意思,只是拉著我詢問近況……我有些著急回去,她就拉著我說‘少年人血氣方剛,天色已晚明日再回’這樣的話……”
游蘇這輩子都沒這般臉紅過,可編故事編到這個份上已然沒了回頭的可能,甚至還因這種裝單純的羞恥感而感到一種別樣的刺激,悄悄抬眸去看師娘的反應。
“可……這跟你火氣異常有什么關系?”何疏桐明知故問,微微垂眸,不敢對上游蘇的眼睛。
“自那之后我夜里就總是輾轉難眠,總會夢到些……奇怪的畫面,狀態也就愈發差了……”
何疏桐緊咬貝齒,心海之中掀起波濤,她根本沒想到游蘇能編出這么真實而引人遐想的故事,而且編到這種程度——
少年為了敬愛師娘落入桃色陷阱,寂寞美婦對美少年圖謀不軌,具體做了什么定然不可能只是三言兩語這般簡單,而少年雖僥幸脫逃,可卻也因這次落難被打開了某種開關……
倘若她不知曉這是游蘇編的,恐怕她一定會相信真有其事。
這樣一個隱晦而暗示滿滿的故事,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這個游蘇編的嗎?
在她心里,游蘇一直是那個知禮懂事的翩翩少年,之前雖也見識到一些少年人的荒唐,但也不影響她對他的評價。可此時,她才真切認識到游蘇似乎并沒有她想得那般單純,他對自己的‘孝心’也似乎沒那么純粹……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是從自己以師娘身份替他開導開始的嗎?還是從想知道自己的名字開始?還是從自己勸解他要為自己的貪心付出努力的時候?
抑或者……是從知曉自己不是他真正的師娘時才下定的決心?
她驀然覺得生氣,又覺得慌亂,還覺得羞赧,復雜的滋味交織難言。她竟覺得后悔,想著七情六欲怎么這么難以厘清,早知如此,倒還不如讓心繼續冰封著好……
可真的好嗎?她又無法真的確定這個答案。
被人惦記時的喜悅,發覺他遇險時的生氣,得知他死訊時的震驚與傷心……這些情感才讓她感覺自己真實存在著,可如今卻要埋怨少年讓她消融冰心嗎?
她終是冷不下心去責怪少年的,卻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少年的情感。盡管師娘身份是假的,但兩人終究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于情于理,她都應該下定決心在此打住,甚至讓少年斷了這念頭。
可她真的能就此挑明嗎?他會變成什么樣?自己又會變成什么樣?
他定是羞愧至極,覺得此生都再無顏面對自己吧……想著那樣失落疏遠的少年,她就會欣慰了嗎?
可無論是替他兩番開導,還是讓他在蓮生池中與自己共浴,還有往日種種今日許許,釀成少年野心的,自己又怎能說是清清白白?
要窺探別人心中真實想法的是自己,可窺探了之后畏懼抗拒的也是自己。
何疏桐啊何疏桐,你怎能說無愧于心呢?
反正……是夢啊……
反正只要讓蘇兒不知道我其實知曉他是本人,那便好了吧……他這些僭越之心,也就只敢在夢中表現罷了。現實之中,他不還是那個克己守禮的少年嗎?
“師娘……?”少年顫顫巍巍地喚著。
何疏桐卻因少年這聲輕喚嚇了一跳,霍然起身,羅裙如殘雪委地,宛如做壞事時被人抓了個現行一般。
游蘇怔怔看著她,也有些錯愕:“師娘怎么了?”
“我……”何疏桐聽見自己聲音縹緲如隔云端,倒像是下了某種決定一般,很快將語氣沉了下來,“我去讓那老板娘長些教訓,往后便會知曉,有些東西她碰不得。”
話音一落,洞虛威壓碾得梁柱咯吱作響,可少年固執地攥住她一片袖角。
“師娘別……姨娘她、她沒做什么的,她是好人,是弟子喜歡胡思亂想。”
雖是演戲,可何疏桐聽著游蘇竟還在替那女子說好,她總也覺得吃味,可轉念一想,人家老板娘也是莫名背了一口黑鍋,遂也只得又輕捋后裙坐了回來。仙裙素雅,卻也掩不住姣好弧度。
可坐下簡單,要續上話可羞煞了她。兩人之間,竟也陷入無聲的尷尬之中。
“師娘……有辦法嗎?”少年嗓音驀地低了下去。
何疏桐暗暗摩挲衣紗以緩解緊張,心道果然少年沒這么容易放棄……
“辦法……自然有。”她端起杯盞淺淺抿了一口,“你說你總夢見些奇怪的畫面,具體是怎樣奇怪?”
“這……”
游蘇的難以啟齒確實不是裝的,他一直沒說的很直白,實際還是因為覺得女仙圣潔,豈可用露骨之言污其聽戶。
本以為點到為止師娘就該能夠意會,可師娘卻非要問個明白,給他的感覺,就好像師娘是在誘使他說出更多不好意思的話一般……
而實際上他的感覺也的確沒有錯,這也算是何疏桐對少年僭越之心的小小‘報復’。
“病不忌醫,師娘也不會告訴別人。”何疏桐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就是……夢見師妹。”
何疏桐美眸微張,也不知哪里來的半分失落,像是帶著些私人怨氣般繼續追問:
“夢見你師妹什么了?”
游蘇暗吸一氣,只覺這是能說的嗎?
少年人向往最純潔、最美好的愛情,可也不得不承認,有時他們的心思比廁所還要骯臟。
想讓游蘇對師娘說出來,那跟自首也沒有區別了。
好在游蘇靈機一動,有了解釋:“夢見我又在教師妹控制玄炁。”
“又?你何時教過你師妹控制玄炁?”
“就在師妹歸宗前那段時間,弟子突破靈臺之后能夠控制玄炁流向,便想著幫幫她。”
“你怎么幫的?”
何疏桐當然探查過姬靈若的靈脈,她彼時不通人情,并沒想過幫她,可也知曉那絕不是簡單病癥,而游蘇那時還只是小小劍修,她倒是好奇游蘇還能怎么編。
游蘇猶豫片刻,便將尚在出云城時,通過演化合歡功中雙修時玄炁的流轉之法而得出的方法告知何疏桐。
何疏桐著實錯愕,一是驚嘆游蘇對功法的敏銳,二是贊許少年的耐心。她相信這故事并非還是少年杜撰,因為她想了一想著實可行,這絕不是靈光一現就能產生的念頭。只是這般亦步亦趨地帶領別人流轉玄炁,與教嬰童學步也無差別了,也難怪靈若會對蘇兒這般死心塌地。
但她也已對游蘇改觀,不由轉念想到,能讓游蘇耐著性子忍受麻煩的,怕是不止有心系師妹的好心,還有那雙能名正言順探索的手。
“你對宗門功法理解如此之深,可見你天資不凡。只是你的一片好心,卻犯了一個大忌。”何疏桐輕嘆一聲,像在嘆惋。
游蘇心中一緊,“什么大忌?”
“既是從雙修之法演練而來,便沒能脫了雙修的本質。不僅害了自己,甚至有可能害了她。”
游蘇這是真茫然了,“怎么害了她?”
“只是可能。”
何疏桐居高臨下,看著向自己殷切求知的游蘇,只覺成就感滿滿,全然忘了這對師徒間傳授的知識說與別人聽足以讓人羞紅了臉。
“人要追求陰陽平衡,但合歡功為求極致,乃是單獨精煉陰陽二氣,只待遇見相愛之人共赴大道,將陰陽演練至極。雖有違常理,但好在合歡功博大精深,未赴之前,獨陰獨陽亦能修煉。原理,便是瞞過身體的本能。然赴道之后,身體便不會再被欺騙,此時若無陰陽相濟,便會承受曾經獨陰獨陽之苦。”何疏桐娓娓道來,有理有據,“你與你師妹玄炁交融,還按雙修流轉之法運作,雖無行事,卻也相差無幾。她知世上有陽,你知世上有陰。好在她只入門三年,怕只是偶爾難受。但你自小修行此功,這才愈發掙扎難熬。”
游蘇聞言眨了眨眼,陽毒的成因他也曾大概了解,師娘的解釋倒是合情合理。只是他也沒想到,為師妹引導玄炁的由頭竟真名正言順成了陽氣積毒的借口,他本還以為……還要再說得夸張一些呢。
“那、那怎么辦?”游蘇幾乎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激動到聲音都有些隱隱發顫。
窗欞外的風雪聲仿佛在此刻陷入死寂,甚至好像連天地之間也一片寂靜,唯等著面前清冷仙子的答案。
何疏桐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羞惱于少年居然還問她怎么辦……
她知曉自己還是低估了自己的魅力,也低估了少年的貪心。他從未主動提起過那兩次開導,是出于對自己的敬愛,是出于他不敢做出半點破壞這段關系的舉動,而不是因為他忘了,亦或是他不想……
想著自己還曾在他自怨自艾于貪心之時勸解他,告訴他要為貪心付出努力,可卻沒想到他的貪心已經蔓延了自己的身上。
或許從那時她就錯了,可如今……也只能將錯就錯了。
“陽氣積郁成毒,自然是要排毒的。”
何疏桐端著清冷音調,可不妨礙這句話給少年帶來的刺激。饒是沒有陽毒,那也能在這一瞬間憋成陽毒了。
游蘇垂眸坐在床沿,指節無意識絞著衣擺,少年人喉結滾動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陽毒積郁……需得引火歸元。”女仙終于開口,聲音比檐角冰棱融化的聲響還要輕些,“你……可還記得當初教靈若控制玄炁的法子?”
游蘇猛地抬頭,耳尖霎時漫上霞色。燭火在風中搖曳,將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只怕羞的小獸。
“師娘是說……”他喉間發緊,話尾湮沒在茶香里。
“需得由外而內,導陰引陽。”何疏桐別過臉去,她忽然伸手,指尖按在他腕脈上,觸感滾燙如熔金,“你……躺過來些。”
燭火倏然熄滅,唯有床頭鎏金香爐飄著細煙,將兩人身影揉成朦朧的畫。
何疏桐掀開棉被的手頓在半空,聽見游蘇吸氣的聲音,像雪片落在心尖。
她忽然想起八年前在劍宗小院,第一次看見游蘇在院中練劍,小小的身影在風雪中倔強得像株雪松。
“師娘?”游蘇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顫音,驚飛了梁上棲息的雪雀。
何疏桐忽然回神,冰涼的掌心貼上灼熱的肌膚時,兩人同時一顫。
“莫怕。”她輕聲安撫,指尖沿著他腰線游走,像在描繪一幅最珍貴的畫卷。
少年人腹肌繃緊的觸感透過指腹傳來,讓她想起在蓮生池看見的,那截浸在水中的修長脖頸。
玄炁順著指尖注入,卻在遇見灼熱的陽毒時如遇烈焰,她不得不運起冰心訣,讓指尖泛起薄霜。
“陽火走任脈,需得……”她忽然喉間發緊,想起游蘇教姬靈若時,也是這般耐心地握住對方的手,“需得引至靈臺。”
話未說完,指尖已滑至臍下三寸,游蘇猛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拽入懷中。
“別動。”
她強行壓下喉間的顫音,另一只手撫上他心口,只覺此生也無此時這般羞恥的時刻。
現實中的游蘇那次開導像是驚得失了魂,動都不敢動又怎會說話。可這夢中的游蘇早已習慣與她親昵,更是展現出了狼子野心,顯然不會再那么有分寸了。
雪越下越大,窗紙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女仙取下已經被染成濕印的手帕沒有說話,將之小心收好準備丟掉,卻被少年輕輕拉住了手。
“師娘,謝謝……”
何疏桐驀然回頭,忽然想起在夢境中,她曾誘導著少年說“弟子現在只剩師娘了”。
雪落無聲,卻在兩人心中都激起了千層浪。此刻看著他眼中倒映的自己,何疏桐忽然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么抗拒。
這場清冽與灼熱的交融,像是一場注定的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