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的意識如墜入一片溫軟的雪絮,四肢百骸的劇痛在夢境中悄然消融。
他睜開眼時,熟悉的清香縈繞鼻尖,雕花窗欞外飄著細雪,簌簌聲若碎玉墜地。
床邊的燭火搖曳,映出一道素白身影——何疏桐正垂眸端坐,纖長睫羽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似一尊靜默的玉像。
“師娘……”他喉間逸出輕喚,指尖無意識攥緊了錦被。
何疏桐驀然回首,裙裾拂過青磚的窸窣聲竟比雪落更清晰。
她俯身探向少年額角,指尖涼意沁入肌膚,游蘇卻覺得那冷意比火更灼人。
“怎么這般虛弱?”她聲線清冷,指尖卻在他凹陷的頰側停留許久。
她又將身子壓低了些,好似要將少年的情況看個真切:“神魂不穩,渾身滾燙,是受了傷?”
游蘇呼吸一滯,想來自己現實中的重傷已經不僅肉身,所以才會在這美夢之中都這般疲憊。
再抬眸時,看著近在咫尺的飄渺仙子,游蘇念起意識昏迷前被師娘舍命搭救的畫面。只覺無論是現實還是夢中這都算是重逢,成倍的相思之苦再難壓抑——
他略顯蠻橫地拽住仙子擱在他側頰上的玉手,將她竟直接拽進了自己懷里,好似要將她從云端拽下人間。
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游蘇環住仙子清瘦的脊背,力道大得近乎顫抖。他將下頜抵在她的肩頭,清晰感受到她的三千青絲墜入衣領,有些癢,卻再無此刻一般讓人安心的享受。
何疏桐美眸微張,似是也沒想到少年做出這般大膽舉動。在這夢中擁抱已是習慣,但也僅限于輕擁,像這樣要將她揉進他身體里一般的擁抱,卻是實實在在的第一次。
游蘇的側臉幾乎與她的側靨相貼,少年的氣息充斥著鼻息。她下意識覺得這樣不妥,對于師娘與弟子的身份而言屬實越界,可不知為何她就是生不起決心掙脫。
明明……明明方才她不必將身子低得那般近……
在她的腦海里,少年在空房前苦苦呼喚自己的身影,逐漸與北海上空那個替自己扭轉乾坤的身影重疊。
她暗暗抿了抿唇,也分不清是自己在縱容這個少年,還是在縱容自己了。
只想著反正師娘身份是假的,夢境里發生的也是假的,但唯有思念——是真的。
“好了,是師娘……師娘一直都在。”
終是抵不過心中的羞赧,少年臉頰的滾燙即便隔著毫厘也能感受得清晰,何疏桐只覺自己的臉也燙了起來。好在游蘇也不敢繼續貪戀,戀戀不舍般緩緩松開了手。
游蘇掩去眼底翻涌的眷戀,唇角勾起虛弱的笑:
“真的是你,師娘……這么多天總尋不見你,我還以為……”
“以為什么?”
“以為……你不辭而別了。”
游蘇略微垂首,實則掩飾尷尬,方才差點脫口而出一個‘又’字,那便暴露了自己并非夢中游蘇的事實。
話尾的顫音刺得何疏桐心尖一縮,燭火灼灼,仙子廣袖微顫。無人瞧見她耳后碎發投下的淡影,那抹白玉般的頸側泛著極淺的緋色,她一介清白仙子,終究是不習慣撒謊的:
“我突有感悟,一直都在主廳閉關。那主廳又不是宗門禁地,怎么還跟那次一樣不敢推門。下次再尋不到我時,你推開門便可知曉我在。”
“那怎么行?那是師娘房間,弟子豈能冒犯?”
冠冕堂皇說出這話的游蘇也覺自己無恥,冒犯的事與冒犯的心思,他又哪里少了。
“若是為了尋我,不算冒犯。”何疏桐淺淺笑著。
“若是閉關,那我更不該驚擾師娘才對。”游蘇佯作懵懂,指尖卻悄然勾住她垂落的袖擺,“只要我知道師娘還在那便足矣。只盼著師娘要是真的要走,切莫不告而別。”
“我不會不告而別,更不會走。”何疏桐看著近乎央求的少年,滿心都是不忍。
“那……師娘修煉好了嗎?”
何疏桐頓了頓,“尚未參悟完全。”
言下之意,自然是還要閉關。
游蘇畢竟不是真的活在夢里,他自然聽出,這是師娘在為她的‘閉關’給自己提前做好心理建設。
師娘與他不同,他是附身在此處夢中自己的身上,但師娘卻是她自己。所以自己回歸現實,這里的自己還在,但師娘意識回歸,這里便見不到師娘的影子了。
所謂閉關修煉自然是為消失作的遮掩之詞,游蘇雖看破,卻也不會戳破,相反更得做出信任之態,絕不推開那扇可讓美夢破碎的大門。
只是游蘇也覺疑惑,師娘往日為何能在夢中長久逗留,如今卻要提前說好自己會‘閉關’?
答案也不言而喻,之前的師娘該是在某地安安靜靜地煉化蓮藕心,現在的師娘卻處戰后虛弱,加之見到了現實中的自己,哪里還能天天閉著眼兩耳不聞窗外事。
想到這里,游蘇更感好奇,按照時間推算,師娘夢中消失的這段時間,大概率就是得知了自己在北敖的消息后不斷趕往北敖。
可她是如何得知自己身在北敖的?而且還是跟先行一步的恒煉首座差不多時候趕到……
是有人告訴她的嗎?
但游蘇又覺得不太合理,依依姐將消息放給夭夭姐的目的很顯然就是為了讓她幫自己,倘若她還要將消息告訴師娘,又何必多此一舉?
是華鏡首座告訴師娘的嗎?
游蘇覺得大概率是如此,華鏡首座做了夭夭姐和師娘兩手準備,然后師娘以別的方式渡過北海提前趕到。
也不知怎的,明明這個解釋足夠合理,游蘇卻忍不住問自己,還會是別的原因嗎?
游蘇下意識抬眸看了看何疏桐,正好對上她柔和關切的眼神。
“怎么了?”何疏桐挽起鬢邊一縷秀發。
“沒什么,就是感覺身子不太舒服。”
游蘇回以一笑,暗覺自己沒事找事,現實里的事現實再去問師娘便是。在這黃粱美夢中,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扮演好那個依戀師娘的自己。
“伸手。”
游蘇一怔,依言攤開掌心。仙子蔥白玉指輕點他腕脈,粉金色的玄炁如春溪流淌。
“怎的又更燙了些?”何疏桐蹙起秀眉。
游蘇卻心覺窘迫,悄悄坐了起來。好在夢中時間飛逝,已是飄雪寒冬,厚實棉被正好掩蓋了露怯之處。
他陽氣鼎盛,受傷后陽氣催動全身愈傷自然變燙。但讓他更燙了的原因,卻是念起師娘方才壓在身上的驚人觸感,以及鼻息間縈繞不散的仙子清香。
這么一想,完蛋,更燙了。
“我閉關之時,你做了什么?”何疏桐全然未覺,收回玉手,目光嚴肅像個不茍嚴師。
游蘇怔了怔,他剛剛醒轉哪里想過這個,“我就是每日尋常練劍練功,沒做什么。”
“現在,你連師娘也要瞞著?”何疏桐的語氣之中,竟生出些絲絲幽怨。
游蘇被問得焦急,一時間竟也想不出什么合理借口解釋身體的虛弱,總覺什么理由都會被師娘瞧出破綻,此時才知曉人們常說‘越在意就越容易出錯’的道理不是空穴來風。
“有這般難以啟齒?”女子蹙著眉將燭火端近了些,倒映得游蘇像在臉紅一般。
游蘇愣了一愣,‘難以啟齒’這四個字像是風吹開了窗,將思路送了進來。可他卻沒多少驚喜,反而愈發糾結。
他再次悄咪咪抬了抬眸,望著這張奪天地造化的清冷仙靨,想著她橫劍立于天穹說自己只能跟她走……可如此這般,要悄悄長到何時才有綻放的時候?
少年心中那早就破土而出的種子,似乎也不再滿足于只能小心翼翼地生長了。
既然想要讓師娘知曉自己的心意,那便從這個夢開始!
師娘在夢中許愿一個更聽話更依戀她的游蘇,那么自己也能讓師娘知曉,即便是這樣的游蘇也會對她生出不一樣的情感,而現實中那個更不聽話還只想著保護她的自己,更不可能只有純粹的孝心。
“我無意窺探你的秘密,只是事關你的身體。若真有難言之隱,也不能忽視自己的身體。”
師娘溫柔的聲音淌進耳畔,游蘇想到自己將要說的話就覺血氣上涌。
明明是這般正常的關切問診,可游蘇卻生出一種錯覺,好似從追問不止開始,一直到難以啟齒、難言之隱,師娘的每一句都像是將自己推向某個答案……
“也罷,你狀態虛浮、火氣上涌。”何疏桐將少年按回枕間,語氣不舍但卻關懷依舊,“還是先休息吧,我替你尋些安神的熏香來。”
游蘇聞言咬緊下唇,頓覺自己就像池塘里的污泥一樣,明明是自己不懷好意懷揣僭越之心,卻賴是別人別有用心在先。
師娘可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白蓮,世人見她只會自慚形穢,她又怎會像自己一般生出這么多叵測心思呢?
“我……我說……”
游蘇結結巴巴,倒像是真的扭捏。
何疏桐本欲起身離開,聞言又坐了下來,還將木椅挪近了些,這令人安心的小舉動仿佛出于這位本性溫柔的仙子本能。
她也不開口催促,只是微側螓首,靜靜看著游蘇等他開口。
“師娘……我師尊什么時候回來?”游蘇驀地問。
“問這個做什么?”何疏桐狀似好奇,“你是覺得能跟他說,卻不能與我說嗎?”
“自、自然不是。”游蘇連忙否認,“只是想著,師尊可能更懂一點……”
“更懂什么?”
“就……本宗功法啊。”
“天地陰陽合歡功?”何疏桐坦蕩直言,看不出半點羞澀,“他境界尚不如我,如何會更懂?”
“師娘不練此功吧?”
“你師尊也練的不怎么樣。”何疏桐莞爾一笑,“我不修合歡功,但我練過鴛鴦劍,本是同源,自然道理相通。況且我好歹也是洞虛,仙界風云不知見過多少,教你一個小小靈臺還不是綽綽有余?”
游蘇聞言暗覺好笑,在這夢中相處時光,師娘總有意無意強調她是洞虛,而游蘇才是靈臺,順便還會渲染一下劍宗小院外的修仙世界有多冰冷殘酷,仿佛是為了不時提醒游蘇,身為靈臺小修士定要乖乖躲在洞虛尊者身邊才對,免得被外面那些洪水猛獸給吃了去。
“師娘說的是,當時要是沒有師娘保護,恐怕我和師妹也會被那齊宗主定作邪魔,幸好有師娘在,我們才能安然無恙。”
何疏桐笑意更濃,顯然對少年的夸贊大為受用。
她認識到游蘇對自己的重視之后冰心消融,本想帶著滿心愧疚將這些年虧欠少年的關愛彌補回來,可卻遭遇自己跌境,而游蘇也成長為了一個不需要她的關愛也能獨當一面的男人。
這讓她因愧疚而生的彌補心理無處安放,遂只想著讓游蘇變成一個乖巧的聽話的,會主動依賴她的少年。而經過夢中潛移默化的暗示,這個會示弱會慕強的游蘇已然讓她很是滿意。
“油嘴滑舌,所以若有疑問,放心問便是,師娘定會幫你解決。”何疏桐故作無奈,信誓旦旦。
游蘇則做出一副放下糾結的模樣,微微垂首,聲若蚊蠅道:
“其實自師妹歸族,我就覺得越來越不舒服……”
何疏桐怔了怔,猶豫片刻還是接著問道:“怎么不舒服?”
“就、就是腹火難壓,還常夢……”游蘇支支吾吾,卻絕不是裝出來的。
何疏桐不察地咽了咽,“夢?夢見什么?”
游蘇卻像是害羞到不行了,湊到她耳邊低語了一個‘遺’字。
何疏桐耳尖霎時變得緋紅,只覺少年湊上來的呼吸也這般灼熱,這顆本被冰封的心解凍之后卻跳的更加激動。
她著實被游蘇的這個答案嚇了一跳,她不斷追問,只不過是想讓游蘇露出破綻,卻從沒想過讓游蘇對她這個師娘說這般私密的事情……
畢竟她趕到北敖見到游蘇的那一刻,她就確定了夢中的游蘇是他本尊。
可看著游蘇又羞羞然退了回去,羞赧的模樣竟是她從未見過的可愛一面。
女子心思微動,她雖震驚于游蘇居然為了能瞞過她作出這般小男子作態,可又轉念想到——原來現實里那個總是不肯乖乖受她庇護的固執少年,也是愿意依偎她依靠她,甚至能對她說這般難以啟齒的事情嗎……
她本就生出絲絲怨氣,怨的是游蘇竟能進入自己的私夢,窺探到自己對他最深處的愿景,這讓她又羞又窘。
現在想想,他能窺探自己的私夢,那自己自然也要看看他最深的愿景才是……
這個想法好似有一種無形的魔力推著她,讓她無法就此打住,驅使著她想看到少年更依戀她的畫面。
鎏金鏡中映出她泛紅的仙靨,說出口的卻是最端方的道理:“天地陰陽合歡功講究水火既濟,你風華正茂的年紀,如今孤陽獨亢,體溫比常人高些也是情有可原。只是……”
“只是什么?”
心跳加快的當然不知何疏桐,游蘇亦是覺得這是自己說過最不要臉的話,這張在夢中尚且白凈的臉漲得通紅。
想當初無論是師娘兩次開導相助還是聊起他的體質問題,也都是師娘主動。他從未在師娘面前聊過這些事,就是因為在他心里,這朵清蓮是不可褻瀆的。
“只是你的癥狀的確太過激了些,你……是不是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