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額角滲出細汗,簡單的四個字直叫人如墜冰窟。
中元到北敖的距離更近,貿易也更加頻繁,北敖去東瀛的神翰舟半月一艘,但去中元的則是五日一艘。但這時間并非不足,船行時間甚至比游蘇從空原神山趕到雪鵠港還要多上倆日。
倘若桃夭夭說的沒錯,華鏡首座在中元成功拖延住了恒煉,那么恒煉想趕來最快也是乘坐桃夭夭后一班次的神翰舟,這之間就有五天的時間差。
哪怕桃夭夭自港口趕去神山報信的時間比游蘇乘坐玉簾飛舟更長,但也長不過兩日。所以尊主姐姐已經替他縝密算過,只要全力趕往海港,他就一定能在恒煉趕到之前坐上去往東瀛的船。
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他怎么會提前到來?!
少年思緒飛轉,只想在這提前到來的殺局中找出一條生路。
他驀然按住仙子雙肩,掌心熾熱幾乎灼透輕紗:
“你走。”
千華尊者微微錯愕,少年則繼續指示:
“你全力帶著我師姐離開,他要的是我,我會拼命搏一搏,他定不會分心去抓你。你務必別被他擒住,他便沒有證據說你幫我,事后你也可以有別的說辭,然后暗中想辦法回到中元。”
游蘇交代好了所有吩咐,可看這素來精明的女人卻愣著沒動,不由搖了搖她的香肩:
“愣著干嘛!你和千華閣的根基尚在中元,他如今在中元權勢滔天,你與他撕破臉面百害而無一利,暴露與我的關系更會連累你,暗中蟄伏或許還能給我一線生機!走啊!”
游蘇焦急地催促著,在他看來,這是他短時間能想到最好的決策。
可女仙就是怔怔地看著他,那眼神明明很尋常,可游蘇卻總覺得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想到什么驀然站起,主動將雙手剪于背后:“把我交給他!你把我主動交給他,就說我是你抓的!這樣他更沒理由治你連坐!快啊!”
“其實……”
女仙唇角忽然勾起,笑容很淺,而且全無譏誚。
游蘇不懂什么時候了她還有心思笑!
“其實什么?!”
“其實主人可以下令,命我與他殊死一搏,護你回到空原神山。我違抗不了你,你若回到了空原,尊主會保護你,絕對比你被他抓住下場要好得多。”
游蘇深吸了口氣,他不明白這個一向自私自利的女商人怎么突然在這時候不以她自己的利益為先了。
“我答應過你不會傷及千華閣!你又不是耗品!你是我的東西!快綁!”
少年聲音兇狠,女仙望著少年的眼睛,他眼底印著窗簾外突然暗沉下來的天色,可這明明才是清晨。
絲縷捆住了少年的雙手以及膝蓋,她違抗不了這句話中的命令之力。
不會傷及千華閣……他都這般境地了還記著答應她的底線嗎?可她要求的底線,又沒有半點眷屬之力的約束,他想不遵守就可以不遵守的啊……
自修道以來,她見過太多棄車保帥的戲碼,卻第一次見到有人選擇棄帥保車。
明明是個只能躲在那幾個格子里被人保護的帥,為什么要犧牲自己保護那個明明只能隨意受他調遣的車呢?
‘你不是耗品,你是我的東西!’
這句話在女人的腦海中不斷回蕩,女人將總是半吊在鼻梁上的鏡框推正,優雅站了起來。
這樣蠢的將帥值得自己押注嗎——她問自己。
可他剛剛對自己說了一句這世上最動聽的情話啊……至少,是她覺得最動聽的。
艙外驟起雷鳴,玉簾被一只玉手掀開。
“北敖可不會打雷啊,若我猜的不錯,可是恒煉尊者大駕光臨?”
身穿華貴玄金之色旗袍的美艷女仙勾著玉臂,笑吟吟地沖前方打著招呼。
飛舟前上方,鐵塔般的身影緩緩轉身。
他身著一襲玄色錦袍,袍上雷紋流轉。面容冷峻,猶如寒潭之水。鼻若鷹鉤,襯得一雙鷹目冷冽而銳利,似能震懾世間詭譎。
“把他給我。”
聲如悶雷碾過云層,這個巍峨高山一般的男人,沒有半點要跟絕代佳人寒暄的意思。
“尊者說誰?”千華尊者揣著明白裝糊涂,被綁在簾內的游蘇瞳孔微張,驚奇這女人怎么跟吩咐的不一樣?
“你知道是誰。”恒煉首座雙手附后,在他頭頂陰云密布。
“就算尊者是辟邪司首座,也不能隨意在我的私人飛舟上搶人吧?”千華尊者捋著被寒風吹亂的秀發,倒是半點不懼男人雷威。
“本座前來捉邪,這是最后一次警告。”
“捉邪?”千華尊者輕一揮袖,冷哼一聲,“我也是捉邪啊,尊者想要,到了中元我自會將這惡徒交給神山。直接來搶別人的功勞,未免有**份吧?”
男人濃眉微凝,不怒自威:“你將他交給本座,神山許下的獎勵半分不會少你的。”
女人莞爾一笑,笑容糜艷如淬毒牡丹:“尊者何必惺惺作態?你可知我費了多大的代價才擒住這小子?神山那點獎勵怕是不夠十一,所以不必用邪魔之名壓我,不過比尋常凝水難纏了些就被你們說成是第五邪神,別人會信,我卻不會!”
“拒絕配合公務,后果會很嚴重。”
又是一道驚雷響徹,震的游蘇心中咯噔一聲。
“別裝了!誰不知尊者是為他身上的天醒靈光而來!如今我好不容易逼得他甘愿剖靈獻寶,尊者卻要截胡。說出去,怕是誰也不信尊者是為了除邪衛道而來!尊者是前輩,可想要從晚輩手中搶機緣,也絕非那么簡單的!”她足尖輕點甲板,玉簾飛舟外九重金絲結界轟然綻放。
恒煉首座聞言長嘆一氣,似是耐心也到了盡頭:
“你若想要靈光,讓他給你,本尊——只,要,人。”
“尊者說得輕巧,他若真這般輕易就能交出來,我又怎會拖到今時?”女人也不再那般寸步不讓,她輕旋半邊身子,悠悠又道,“總之尊者都是要押他回山,倒也與我順路。到了恒高無論他吐出靈光與否,我也不再強求,尊者自行帶走就是。”
千華尊者又婀娜走了兩步,再次加大了籌碼:
“千華亦能向尊者立下天道大誓,倘若取到了靈光,待我參悟完畢,定有尊者的一份。千華絕非自私自利之人,只是不想壞了和氣。尊者,意下如何?”
位于高空之上的巍峨男子忽而閉上了眼,千華尊者見狀卻心中警笛大作。因為她知道,這絕非是這首座在思考她的提議,而是他不打算回答了!
“鬼迷心竅!”
雷鳴之音再起,恒煉首座突然睜眼,眼底電光浮動!
海天之間,雷云翻涌,恒煉首座袍袖一振,萬千紫電自云層劈落,將千華尊者的金絲結界炸成齏粉。
碎金簌簌飄落間,千華尊者足尖輕點船桅,九重絲絳自袖中激射而出。
這再不是與游蘇**之時慣用的癡纏絲縷,而是每一道都泛著星屑般的幽藍,是千華閣最負盛名的千機絲!
明明只有九條,可絲線卻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每一根都映出恒煉首座被割裂的面容。
“這可是恒煉首座先出手的!”女仙怒喝一聲。
話音未落,雷柱已如神罰貫頂。千華尊者玉指翻飛,千機絲驟然收束成傘,與雷光相撞的剎那迸出刺目華彩。
海面被余威劈出深達百丈的溝壑,浪涌如怒龍直沖云霄。而雷威浩大,余波不僅波及前方海域,亦將這寒冬小港沒有陣法保護的后城區震得七零八碎,慘叫與驚呼響徹這座安寧海港。
千華尊者忽而輕揚玉掌,只見其上一枚灰黑玉石光輝流轉:
“堂堂恒高仙官,不僅要搶人機緣,還肆意傷及無辜百姓!恒煉首座,莫要太一意孤行了些!”
恒煉首座鷹目微瞇,他自是認得女人掌中何物——留影石!
“宵小手段!”恒煉首座冷笑掐訣,九霄雷池應召而現,“本座無愧于心,何懼你毒婦心計!”
千華尊者金絲眼鏡寒光一閃,卻也半點不退。
她已然下定決心不可讓游蘇被擒,又不能讓對方看出她與游蘇的私情。那么混淆視聽,一口咬定自己就是為了靈光便是最好的掩飾,這也給了她出手反擊的合理動機。
而她終究不是以戰出名,就算她極可能敵不過這恒煉首座,事后也頂多被認作機緣爭奪中的敗者,而不是包庇邪魔的同伙。她再將恒煉首座奪人機緣的事情大肆宣傳,哪怕這恒煉首座聲名再盛,哪怕他真的只是為了抓住游蘇,亦會嘗嘗‘懷璧其罪’的滋味。
“轟!”
突然一聲巨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見海港邊兩艘神翰舟開始劇烈搖晃。
冰海突然炸開滔天巨浪,漆黑觸須裹挾著腐臭沖破冰層。
那邪祟形似腐爛的巨鳥骨架,嶙峋骨刺間黏連著猩紅肉膜,空洞的眼窩里躍動著幽綠鬼火。
它撲棱著骨翼,徑直拍向天穹中懸立的兩位尊者!
恐懼在這一瞬間涌上所有人的心頭,所有人都詫異不已。
一頭跟南海魔鲼一樣會飛的恐怖邪祟,竟然毫無征兆的出現在了北海邊!
九霄雷池狂暴而動,然而當第一道紫雷劈中邪祟時,恒煉首座亦是瞳孔驟縮——那具腐骨竟在腐蝕雷霆!
而更讓人絕望的還在后面,它不是唯一……它只是第一只!
它們都會飛……它們都能飛躍阻攔邪祟千年的神輝石!
“跑!”
女子傳音猝然傳入游蘇耳中,綁在他手上腿上的絲帶也應聲松開。
“兩艘神翰舟都已經拋錨!神翰舟是不可再造的五洲重器,開船的不敢帶船留在邪潮之中!恒煉一時半會脫不了身,你快上船跑!”
自千華尊者袖中射出漫天絲縷,似是要綁縛住身前這頭振著骨翅的邪魔,可只有游蘇知道,她故意弄出這么大的場面,是要替他遮掩行蹤!
游蘇渾身劇震,他沒有絲毫猶豫,從飛舟上一躍而下!
他尚且還不是化羽境,但他絕不是第一次從這般高空墜落,如意御風術悄然施展,他似是隱隱感覺到了所謂飛行是什么樣的感覺。
恒煉首座瞳中精光爆閃,盡管這絲縷亂迷人眼,但他還是捕捉到了游蘇的行動!
他雖為辟邪司首座,但此時此刻,哪怕這群前所未有的帶翅邪祟沖進北敖腹地也與他無關,他只要抓住游蘇!
兩艘神翰舟同時響起嗡鳴,無論是已經停靠三日的東瀛舟,還是剛到岸不久的西荒舟。
男人鷹隼一般的眼神鎖定了飛躍的游蘇,很快就認準了他要去的方向——他要上去東瀛的船!
只見他雙臂一震,萬千紫電自蒼穹垂落。此時他仿佛成了雷暴的中心,周遭大片區域都被狂電籠罩,無論是飛翔的邪祟,還是陸上的磚瓦!
千華尊者差點對他的無差別攻擊破口大罵,卻也不得不暫避鋒芒,然而女仙卻立馬回過味來——他是要逼退周遭所有,好蓄勢針對游蘇!
男人鷹目如炬,掌心果然凝出一柄三丈雷矛!矛尖炸開的電弧宛若游龍,瞬間將整片陰郁海域照成白晝。
他的蓄力時間只有一聲雷鳴!雷矛擲出,剎那間天地轟鳴,港口冰層轟然崩裂,半座雪鵠港在雷光中化作焦土。
千華尊者頓時花容失色,這一矛,豈是凝水能接下的!
游蘇足尖輕點浪尖,身形如離弦之箭射向去往東瀛的神翰舟。
他故意將衣袂灌滿玄炁,在雷光中綻開刺目銀輝——這是他用影流之術作出的誘餌,也是唯一的生機!
真正的他早已斂息混入逃難人群,借著漫天雷火與碎冰的掩護,悄然摸向去往西荒的巨輪!
“你,逃不掉。”
恒煉首座忽然冷笑,好似神明下令,給游蘇做出了最后判決。
鷹隼般的目光穿透層層煙塵。他虛握的掌心雷紋暴漲,那柄貫穿邪祟的雷矛竟憑空折返,裹挾著毀天滅地的威勢直刺去往西荒的神舟!
游蘇瞳孔驟縮,渾身血液仿佛凍結——那雷矛鎖定的,正是混在難民中灰頭土臉的自己!
死亡的寒意順著脊骨攀爬,游蘇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命運之網的收束。
恒煉的雷光不僅映亮了他的真身,更照出了他心底最深的掙扎——
難道,他真的逃不出那人的注視?
雷矛破空的尖嘯撕裂耳膜,游蘇指尖死死扣住墨松劍柄。劍鋒尚未出鞘,磅礴雷威已壓得他骨骼咔咔作響。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清越劍鳴忽然穿透雷暴!
一柄清亮長劍自云端墜落,劍身流轉著金粉相間的光華。所過之處,雷光盡數消弭。
游蘇怔怔望著那柄擋在自己頭頂的仙劍,他當然認得這把劍——
師娘那把沒有劍鞘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