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襲狐裘一黑一青,仿佛雪原上對峙的墨梅與青松。
姬靈若指尖摩挲,望著靠岸的那艘巨輪。這艘前往東瀛洲的巨輪倘若再過,便也再多等半月的時日才會有下一次回去的機會:
“姐,要不你先回去吧……金鵬族不是交代了諸多合作事宜嗎?你不在,柳婆婆鎮得住嗎?”少女聲音清冷,全無半年前那個嬌俏少女的歡潑。
姬雪若閉目凝神,眼角蛇鱗紋路如霜花綻開,卻又轉瞬即滅:
“不急,蓮藕心的功勞他們也不可能忘得掉。北敖近來很亂,讓你一人帶著念酥留在這里我如何安心?”
她們自上次游蘇傳功以來,嘗試過深入北敖去尋找游蘇,但妖族的身份讓她們在本就排外的北敖處處碰壁,又適逢邪潮暴亂,姬雪若不想冒太大風險繼續深入,所以不得不帶著妹妹與外甥女回到雪鵠港。
只不過不是來此離開,而是等候。
這對孿生姐妹都生出一種強烈的直覺——邪潮的出現與游蘇息息相關。畢竟他所過之處,總會有邪魔作亂。所以基本能夠確定外甥女念酥的直覺沒有錯,游蘇就在北敖。
兩位妖族想在這偌大北敖尋到一個人比大海撈針更難,倒不如在這北敖唯一的港口等候來得效率更高。游蘇只要想離開北敖,就勢必會來雪鵠港。只是守株待兔唯一的不好,便是不知游蘇究竟打算何時離開。
“我就在雪鵠港等著能有什么事?”姬靈若擠出一點笑容,“蛇族還需要你呢,把念酥一起帶回去吧,她跟著我在這兒也不太好?!?/p>
姬雪若看了妹妹一眼,游蘇可能死亡的消息的確讓妹妹變了許多,這般轉變同樣讓她倍感心疼。
“娘親,我不走!我也要在這里等爹爹!”團雪似的小人兒裹著紅狐斗篷,氣鼓鼓地宣誓。
姬靈若聞言抿了抿唇,似是無奈,旋即板起臉道:
“我說了,別叫我娘親,我不是你娘親。你爹爹也不是我師兄,再胡亂喊,今天還要接著在外面罰站?!?/p>
“嗚嗚姨娘,娘親不要我了……”念酥撲到姬雪若膝前,向姨娘訴苦尋求安慰。
姬雪若亦是覺得窘然,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新成員無計可施。
坦白講,盡管妹妹自己不認念酥是女兒,可蛇族的其她人卻不這么想,她們只知曉念酥是從師妹身體里出來的。
她起初也懷揣十足戒心,可這東西終究是妹妹的妖丹所化,總不能趕出去。而妖丹化人更是聞所未聞,此消息更是在蛇族內部都封鎖的死死的,唯有少數高層知曉。
放給蛇族姊妹的說辭,也都是靈若接受蛇祖洗禮時誤飲了蛇祖母血,從而意外誕下子嗣。但亦有不少蛇妖知曉二小姐與她那師兄的戀情一事,妹妹給這女娃取的‘念酥’之名,也仿佛坐實了這一點。所以在知曉她那師兄如今就是那五洲通緝的邪魔,便紛紛稱這是魔童。
姬雪若不想因此打擊到消沉的妹妹,但也難以堵住悠悠眾口,畢竟蛇族乃一族女子,再結合她們娘親因人修而死,七嘴八舌也是在所難免。不過好在蛇族女子極其團結,雖厭惡人族男修,卻也不會怪自家懵懂無知的小姐,更不會到外面去胡亂散播消息,所以外族也無妖知曉蛇族多了個這般怪胎。
本以為這孩子會像她與妹妹一般在爭議中長大,可念酥卻憑借一己之力扭轉了整個風評。
哪怕念酥不是十月懷胎;哪怕念酥是吐出來的妖丹所化;哪怕念酥生來不哭不鬧、口吐人言;哪怕念酥生下來一個月便長成了四五歲女童的模樣,可往后四個月卻再無半點增長;哪怕她有著不符年齡的乖巧與聽話;哪怕妹妹根本不認她……
但她展現出來的各種神異之處,已經讓蛇族眾女自動忽略掉了她身上諸般多的怪異,而將其就認作了蛇族的女兒。
這比十二歲才徹底征服族人的姬雪若自己,還要更加了不起。
但半歲不到就有如此成績,實在叫她難以自慚形穢,相反只覺有些毛骨悚然。
而驅使她與妹妹趕來北敖的,也正是這個說爹爹沒有死,因為自己夢見爹爹在一片大雪之中的小女娃。
姬雪若本來只是想陪妹妹出來散散心,總在族里憋著毫無行動,妹妹當然是忍不住的。
可誰也沒想到,游蘇竟然真的沒死,而且真的就在北敖!
“好了,別哭了。你娘……”
“姐!”
姬靈若慍怒地瞪著姐姐,姬雪若只好訕然閉嘴。她也懶得繼續安慰,她自己也才十八歲,讓她帶孩子也是一個頭兩個大,反正這孩子自己會安慰自己。
“小念酥不哭!爹爹,爹爹馬上就到了……”
話音一落,兩女神色陡然一變。姬靈若立馬蹲下身子,直視著女童水盈大眼:
“你說什么?”
“我說爹爹馬上就要到了啊……我已經聞到他的味道了。”
念酥果然沒哭,轉而露出一個可愛至極的笑容。
……
飛舟碾碎流云,游蘇打開窗子,吹散暖香旖旎。
千華尊者斜倚軟榻,旗袍開衩處**交疊,金絲鏡鏈垂落頸側,隨喘息輕顫。
想讓她跟著游蘇一路單獨遠行能安安分分,自然是斷無半點可能。
游蘇怕師姐隨時醒來,一心也想著在空原神山結下情緣的兩位女子,未免有些興致缺缺??伤嚼涞?,這千華閣主便越聒噪,他怒起懲戒,她反而能享受其中安分一些。
三日時間轉瞬即逝,大海已在眼前。
“我說……主人真收了那北敖尊主?”女人推了推鏡框,目光促狹。
“與你何干?”游蘇理好衣裝,冷眼看去。
她卻也不惱,自顧自倒起了茶,雖說洞虛尊者足以不食不飲,但這三日實在失水過多,取雪煮茶都取了三道。
“主人這體魄倒是驚人,不是化羽勝似化羽。化羽境,倒也是能破得了洞虛尊者的防了?!彼槐菊浾f著讓人想入非非的話,基本對游蘇與乾龍尊者的關系能猜到個大概。
“你也想?”游蘇驀的問她。
女仙意猶未盡的笑靨一怔,旋即臉上露出幾分慌亂,之前她最大的依仗便是游蘇再怎么指使她也破不了最后的防,可如今卻似乎連這最后一道防線也形同虛設了。
她不由抬眸看向少年,見他眼神灼灼,只覺自己呼吸也急促了些。她一時之間,竟也分不清少年是想還是不想,更不知自己是想還是不想。
她尷尬笑笑,轉而像是想到什么,略帶諂媚說道:
“好歹都是洞虛,主人勿要暴殄天物才是。你給我的那本功法我留著呢,你若想物盡其用,該待到我修至大成才對?!?/p>
游蘇搖頭輕笑:“我不是與你玩笑,我本宗就是研究這個的。你淚堂隆高卻發黑,是欲強而不發之癥,我深諳此癥之苦,不過閣主好像比我能憋的多,畢竟閣主……喜歡吃苦啊。你性情乖張,詭計多端等等,其實也多半是因為你欲結難解才導致。
“我給你那本《玉女心訣》,是想助你自己控制好自己,別整天自己不爽利,就想方設法讓別人也不爽利。以前本來我不想說,想著就讓你自己受折磨才好。但此次分別,再見不知何日,想著你還有用,便好心幫你一下。其余心思,清清白白?!?/p>
千華尊者聞言粉拳緊握,矜貴仙靨上桃紅更甚。她起初收下這功法還以為是游蘇給了她什么采補邪功,可誰知游蘇竟坦坦蕩蕩,乃是為了替她緩解癥狀。游蘇此話已經足夠直白,就是說她**強,卻又總壓抑著不去宣泄,才讓她變成了這扭曲性子。
然而比被看破玉女本質更屈辱的,是這變相作證了她被游蘇懲戒,絕非是完全出于對眷屬關系的無力抗拒,而是出于……她自己。
這點她自己當然也有所意識,只是偏偏不能讓游蘇當著面挑破了。
可轉念一想,人家給自己功法時也啥也沒說,這還是自己挑惹出來的。
一時之間女仙更覺羞憤,只覺平生也沒受過這般羞辱,不由咬牙道:
“那倒是多謝主人關心了,我當為何總覺得憋著股壞勁兒呢。只是要解此癥何必要靠修煉這般麻煩,請幾個主人似的少年郎不是輕松得多?”
游蘇的視線卻猝然冷了下來,源于血脈中的威壓竟壓得女人睫羽撲閃。
“你可以試試?!?/p>
女仙愣了愣,以她秉性本該與游蘇針尖對麥芒,可心中卻因少年這威脅之語生出些暖烘烘的感覺。
千華尊者方才那點慌亂消失了,她勾著唇角清媚笑著: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游蘇劍眉一挑,知曉她是在暗諷他與她一樣,可他卻能找道侶緩解,她憑什么不行?
“你若做了我的官,你也可以試試?!?/p>
女仙緊了緊膝蓋,面上卻還是那習慣性的倨傲:
“主人這是真把我當你的東西了?”
游蘇只是瞥了她一眼,懶得再答。
再沒比占有欲更讓人不舍取下的項圈,千華尊者若真想用此法緩解早這般做了,欲而不發,還不是沒有尋到瞧得入眼的人。
女仙輕哼著品嘗香茶,像是盤算著千華閣也是時候開去東瀛洲那蠻夷之地了。
游蘇則轉身看著窗外若隱若現的大海暗覺好笑,他之前不說實則是因為他也不懂,因為師尊臨走前只教過他《天地陰陽合歡功》。還是這三日每每入夢去尋師娘,卻見師娘始終沒在那處獨屬于他們的劍宗小院出現過。他干等也是無聊,便去藏書閣尋了宗門典籍來看,愈發覺得宗門之道博大精深起來,順帶也就抄錄了一本交給千華尊者。
只是他也察覺到一件了不得的事,那便是此處既然是師娘模擬現實的夢境,為貼合現實自然是不得有虛構之物。而這些書本本都能翻開且全部都言之有物,倒與真的沒什么差別,可它們能出現在這兒,豈不是說……這都是師娘看過的書?
想到師娘那清雅高潔的氣質,游蘇趕緊擦去鼻血,撇清胡思亂想。
他本以為師娘該是有事要忙,但這么久都沒露過面實在叫人無法再保持安心。
他將窗戶闔上,看向那不知又在盤算什么壞事兒的美艷女仙,鄭重道:
“三大邪神只剩五行之主還未露面,五洲已是山雨欲來。依我看北敖只是開始,中元等洲也要發生巨變。你這次將我師姐帶回去,等她蘇醒記得勸她回我師尊身邊,讓她將我的消息帶給師尊,也好更提防一些那恒煉首座。當然,你亦是一樣,藏得聰明一些。”
千華尊者支著螓首,就這般懶洋洋看著少年,倒是將游蘇都看得有些不自在。
“還有什么吩咐?”
游蘇沉思了一會兒,“暗中將我的消息也帶給三長老,告訴她我沒有與邪魔勾結?!?/p>
千華尊者再繃不住那輕佻儀態,一雙美眸在少年身上來回打轉,“你故意折辱我?”
“這是命令?!庇翁K的口吻不容置疑。
女仙冷哼一聲,“真是難得你還惦記著她?!?/p>
游蘇抿了抿唇,沒有解釋。玄霄宗就屬首長老與三長老對他最好,他自然是記著的??上肫鹉莻€慵懶豐腴的長輩,第一個想起的卻是關于‘冰乳酒’的綽約畫面,不自覺也面熱了些。
千華尊者瞇起美眸,鼻息便更冷了。
游蘇知曉雪鵠港已到,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物,竟是一個鑲著花邊的乾坤袋。
乾坤袋對堂堂千華閣閣主來說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此時擺在桌上,卻讓她不自覺地心跳加速,都快要快過那鳥鈴的頻率。
“自重逢起,你決口不提此物??勺畛跷視ツ窍蓫u,還是受你之約。我知你是一直忍著故意不提,是想欲擒故縱?,F在我告訴你,它的確在我這里。”
少年的話讓女仙不自覺感到愈發火熱,明明剛平息下來的躁動又燃了起來,一對美眸緊盯著那乾坤袋不放。
“可我還不能給你,因為我也不能確定里面是什么。但我能向你保證,約定還作數,里面若是靈光,將來一定有你的一份。所以,我還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女仙聞言卻驀然冷靜了下來,就好似焚身時被澆了一盆冷水,啥火也都滅了。
“若是想要我做什么,還不是你隨口下令的事?”
游蘇蹙了蹙劍眉,正色道:“我終歸不是那樣的人。”
千華尊者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可我是那樣的人,你自己小心,小心有日我翻身做主,便將我受的委屈——百倍奉還!”
游蘇昂起劍首,真是后悔自己居然試圖跟這女人講情分,她要的根本就不是尊重。
“狗改不了吃屎。”
游蘇狠狠捏緊了茶幾上的一個小物件兒,而對面的女仙則同時捏緊了杯盞,望向少年的美眸中盡是不可思議。
“我讓你去尋三長老還有一個別的目的,請她讓她的弟子紫洵自九月一日起假死三天。她是醫道宗師,想要做到應該有辦法?!?/p>
女仙稍一思索便立馬會意:“你要解開它?”
若要解開乾坤袋,唯有宿主死亡或者去南陽天啟神山解除綁定。本想讓尊主姐姐替他找人解開,但事出緊急,馬上就要去東瀛,他自是不敢讓妖族染指靈光。所以尊主姐姐便給他出了這個主意,讓紫洵師姐的氣息消失以求蒙蔽天機,或可騙過這氣機綁定機制開啟乾坤袋。
當然,想要假死的這么‘真’顯然不容易,而三長老恰恰有這個能力。
“總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東西。”
千華尊者挑了挑秀眉,“那你可得保護好——”
了字未出,女仙面色陡然一變。她一把抓住游蘇的手,讓他停下對那東西的控制,面容凝重如霜。
游蘇先是驚異,旋即脊背生寒。
女仙眸前鏡片反射著駭人的寒光,游蘇從未見過這個精明的女人露出這副緊張之態。
“恒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