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隙間漏下斑駁的日光,乾龍尊者指尖掠過仙子后頸。
望舒仙子閉目躺在冰玉榻上,白裙逶迤,面具依舊。
她睡著后從來不會亂動,只有極輕的呼吸。游蘇每每睡在師姐身邊,都會覺得她安靜的像一個戴著面具的人偶。
只不過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師姐不是人偶,師姐是個鮮活的人。
“怎么樣?”游蘇關切問道。
女仙收回玉手:“神魂無損,體魄無傷。”
“那為何會昏睡?”
游蘇似是為了再自己確定一次,焦急握住望舒手腕,緩緩注入玄炁查探。但若是真有隱疾,乾龍尊者都查不到,他又如何能夠發現?
乾龍尊者搖了搖頭,“她的身體也毫無力竭之狀,如此昏睡確實有些古怪。但至少能夠確定,她的身體沒有問題。”
游蘇聞言,也只能緊了緊手中柔荑。
乾龍尊者看出少年心中擔憂,遂又問道:“她之前可有出現過這種癥狀?”
游蘇稍加思索,眸中一亮:“有的!”
去年他們在莫邪城外一戰時,師姐以化羽初期的修為擋住了采苓那個化羽圓滿的邪修,后來就也同樣陷入了昏迷。他當時就觀察過師姐的氣息,平和穩定,卻比他和師妹都要更晚才醒。
他便將這份經歷說了出來,女仙也是面露奇色:“后來呢,她醒后可有異樣?”
“后來……后來師姐就突破到了化羽中境!”游蘇非常篤定,面上擔憂也變作喜色,“師姐定是戰有所悟,又要突破了!”
乾龍尊者略感錯愕,她本想說不會有人在化羽境能夠一年之內連破三級,化羽境的突破也不可能就是睡一覺這么簡單。
可看著安心下來的少年,才想起一年時間就從靈臺快到化羽的他,好像比他的師姐還要逆天一些。
那點質疑之言遂也不好說出口了,否則倒顯得是她這位北敖尊主在坐井觀天一般。
“倒是天縱奇才。”女仙悠悠感嘆,旋即回身道,“池雨,取一枚冰魄丹來。”
龍池雨一直站在旁邊靜靜等候,也不知是習慣性在師尊面前表現乖巧,還是無話可說。
她抿了抿唇,從袖中滑出一個瑩白小瓶遞了過去。
“從極北雪原上采摘的雪魄花煉制,雪原被封之后便難尋了。含于口中,可以安神。”女仙又將從弟子那里討來的丹藥遞向少年。
“師姐并無大礙,這藥太貴重了,你自己留著吧。”游蘇輕笑著婉拒。
乾龍尊者遞丹藥的手頓在半空,想起當初少年找自己要丹藥時明明是厚顏無恥的做派,若非當時自己的確給不出像樣的丹藥,定會叫他詐個干凈。
可幾日過去,他的態度卻已截然相反。面對自己終能給出的貴重丹藥,他竟已不忍讓她‘出血’了。
是了……反正比這冰魄丹更貴重千倍萬倍的血她也出了。這個十九歲都沒滿的少年,竟也會心疼她這個四百歲的老嫗嗎……
聯想到兩人由敵化友,又由友化侶的過程,女仙的耳尖不覺發燙,但心里卻無半點悔意。
她將丹藥拍進他的掌心,“你與望舒仙子救北敖有功,區區一枚丹藥不足掛齒。況且本尊賞你的,受著便是。”
話音一落,她便瀟灑起身,可少年卻不太老實,接藥不夠,還悄悄勾住了她的玉指,像是挽留。
她年歲雖長,可這點男女之間的情事兒卻是初次體驗,尤其自家弟子還在旁候著,他的道侶還在旁躺著。她頓覺羞赧,暗暗用冰棱刺了少年溫厚的掌心一下,才不露聲色的收回了手。
龍池雨在她身后看著自家師尊與游蘇的相處,心中泛起淡淡苦澀——這是我的藥啊!
乾龍尊者作風清廉,她自己身上是不存上好丹藥的,連帶著龍池雨這位弟子,明明貴為龍女,但其實也非生活于養尊處優之中。
這冰魄丹便是乾龍尊者為數不多贈予龍池雨的禮物之一,也難怪龍池雨會覺心傷。她曾以為這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師尊,如今卻變了想法。
哪有為人師表,不僅奪弟子所愛,還搶弟子的東西當著弟子的面送給弟子喜歡的男人的呢?
“發什么呆?”乾龍尊者微蹙黛眉,自是看出弟子古怪。
龍池雨慌張埋首,“弟子只是有些累了。”
女仙略側螓首,心中哀嘆,只嘆因緣際會,一切也非她所愿。
她將玉掌搭在龍池雨的肩上,“這幾日的確辛苦你了,你封鎖消息的事情做得不錯。”
她幾乎不會用肢體接觸這般鄭重的形式夸獎弟子,只是龍池雨卻沒有她想象的那般受寵若驚。
少女抬眸,笑容是帶點苦澀的。
“弟子只是不想讓別有用心之人玷污仙子清譽,沒什么的。”
兩人在得知望舒是用言語勸退夢境之主后會那般驚訝,便是擔心此事會被人利用。
‘快走吧這里不安全。’
能對邪祟說出這樣的話已足夠嚇人,更別是對一尊邪神,也更別提那邪神竟然還真的聽了她的話。
游蘇已經察覺出師姐對邪祟的態度與常人不同,他不知望舒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知曉師姐對人沒有惡意,只是對邪祟也同樣沒有。
他能理解望舒,可不代表別人也能。換作任何一個不了解望舒的人,恐怕都會給望舒仙子扣上一頂與邪神勾結的帽子。
而乾龍尊者憂慮的也正是此事,需知曉望舒仙子的師弟——游蘇,此時可是被五洲通緝的‘第五邪神’。倘若望舒仙子也被人構陷,那么輿論壓力將成倍增加,想要替游蘇扭轉風評更是難上加難。
畢竟像她一樣切實接觸過二人的人少之又少,邪神接連作亂的敏感時期,任何人和物都得避免與邪祟扯上關系。也好在龍池雨沒有讓這句話繼續傳播,多數人們只當這是眾人同心協力與望舒仙子舍命相救共同作用的結果。
“懂得收攏人心,你也成長了。”女仙收回了手,沖少女笑了笑,“隨為師去見見清凇尊者吧,邪祟雖退,北敖卻是百廢待興。”
龍池雨躬身稱是,便跟在女仙身后。
游蘇總覺她今日步伐比往日沉重三分,斷無之前那輕盈的樣子,雖覺古怪,卻也無意多問人家私事,而是問道:
“龍女請留步,請問你可知白澤去了何處?”
龍池雨想起白澤出門時那氣沖沖的模樣,暗覺同病相憐,“我也不知白澤大人去了何處,許是在抓邪泄憤吧。”
“泄憤?”
“她還在神山。”已經走出門外的女仙回過頭來,接著叮囑,“神山剛經動蕩,不宜亂跑。你且安心在此陪著望舒仙子,有何需要皆可尋殿外弟子。至于白澤……你不必擔心,經此一役,神山沒有人敢動她。”
游蘇聞言略微頷首,看著女子在門前偉岸的身影,不由生出些憐惜之情:
“料想如今風波終停,尊主接連操勞,別太辛苦。”
女仙怔然,強自忍住揚起的唇角,“游公子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
她飄然轉身,轉身時鎏金腰帶在陽光下劃出優美的弧線,的確是美絕人寰。
颯爽英姿看得游蘇怔怔失神,亦看得龍池雨自慚形穢。她雖自負美貌,但也知自己不可能比得過自家師尊,更何況女仙此時還是老樹發新芽,仙靨上的明媚饒是她也未嘗見過。
少女回頭瞥了一眼翹首以盼的少年一眼,睫羽便更垂了些,方才兩人的對話聽在她的耳中也像是變了味。
操勞多日當然辛苦,被大車拉著的小馬當然得多擔心擔心自己……
她多想告訴自己別再胡思亂想,這兩人僅是互道慰問而已。可為師尊抓的那方藥還在她乾坤袋里躺著,又何必自欺欺人。
就這樣跟在師尊身后走了不知多久,她都恍若失神。
倒不是心上人被搶就讓她哀默心死,畢竟她早就知曉游蘇已經有了兩位摯愛道侶。她從未奢求過什么,只想著將救命之恩報了就好,也決心將這份心意藏于心底,不去驚擾他的生活。
可真正讓她難以釋懷的,是自己都準備和師尊一樣將身心獻給北敖,可師尊卻‘背叛’了這個她自以為的約定,做了她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叫她怎能不傷心。
乾龍尊者走了許久終是停了下來,負手立在螭龍碑前,玄色祭服拖出十丈流云紋。
山下傳來鑿冰聲,修士們正在清理被邪祟腐蝕的建筑。來往的修士們忙忙碌碌,談論間盡是對前日那場浩劫的后怕以及對未來的期許。
盡管這期許中以隱憂居多,但亦不乏對她這位從仙祖與邪神手中救下北敖的尊主大加贊揚。
她望著仍然素白的空原神山,卻覺得它已然變了風貌。風雪依舊,但它不再是以前那個沉重肅穆、死氣沉沉的神山,因為人心已經不同了。
如今危機解除,這場大戰帶來的損失與傷亡比想象中更小,女仙終是長舒一口氣。
只不過,眼下還有一個大麻煩沒解決。
“池雨,你覺得師尊做得對嗎?”她輕聲問著。
龍池雨回神,看著北敖的蒼茫大地默然片刻:“神山如今萬眾一心,北敖也算涅槃重生。已經有人私底下稱師尊為人皇,說北敖不信仙祖,只信人皇,許多人都熱烈響應。面對這嶄新氣象,師尊做的當然是對的。”
可她的陳詞卻沒得來女仙的肯定,反而是一聲長嘆。
“你是真的借此劫成長了,以前的你,可是對為師言聽計從,哪里敢對為師做的事情置喙。”
龍池雨慌忙就準備行歉禮,“弟子不該妄議……”
話音未落,就被乾龍尊者扶住。
少女抬眸,卻見一向嚴肅的師尊笑容可掬,眼神里滿是贊許。
“為師一人站在這山巔久了,常也容易一葉障目。你長大了,能幫為師分擔些壓力,為師很欣慰。”
龍池雨聞言心中又苦又甜,鼻尖已然酸澀:“弟子惶恐,只是不忘師尊教誨,時刻心系北敖。”
乾龍尊者一怔,暗覺弟子這最后一句話來的突兀,好似是在刻意提醒她一般。
“我便知道當年收你為徒沒有看錯人。”乾龍尊者寵溺地摟了摟這位愛徒,“只是北敖不會再苦那么久了,時刻心系北敖的人有為師一人足矣。你還年輕,不該跟為師年輕時一樣過苦日子。不知不覺你已這般大了,倒是也到了該找道侶的時候了。”
龍池雨聞言神色陡然一變,“師尊何出此言?弟子早已身心許了北敖,只愿侍奉師尊一生,追隨師尊一生!”
“當真?”女仙看著她的眼睛。
不知為何,龍池雨竟覺得被師尊看得心慌意亂,少年的身影總在腦中揮之不去。偏偏問這話的人又是奪她所愛的師尊,讓她一時苦澀難言。
“你再回答一次為師最開始的問題。”女仙替她將散落的鬢發別回耳后。
龍池雨有些錯愕,這才明白過來,師尊最開始問她做對與否,問的根本不是北敖之事,而是與那少年之事……
她頓覺委屈至極,心想師尊莫不是故意來自己面前炫耀不成?也不知哪里生來的膽氣,竟第一次忤逆自己最為敬重的師尊。
“我認為師尊做的不對。”龍池雨咬著紅潤的下唇,雖膽戰心驚,但還是將心里話說了出來。
“有何不對?”
“師尊為……為老不尊!”少女也是豁出去了,“此事若是說出去,恐遭天下人笑話!”
尊貴女仙聞言眼角抽了抽,只不過面上的溫笑依舊保持極好:
“可他危在旦夕,為師哪能見死不救。”
“師尊萬金之軀,那……那也不該由師尊舍身才是!”
不由我,難不成由你這丫頭不成?
女仙忍住惱意,又平聲靜氣道:“那欲夢之中唯有我、他、白澤三人,不由我來,難不成讓那幼童模樣的白澤來?”
龍池雨囁嚅半天,卻是再說不出話來。倘若不是見死不救,似乎再無別的辦法。要怨,便也只能怨自己道行不夠,早早就被那夢境之主丟出了夢境。
念及于此,少女不由心灰意冷。可乾龍尊者卻又以掌撫上了她的面頰,師徒之間這般親昵之舉前所未有,引得少女不由錯愕。
“傻孩子,喜歡的人便要爭取。我念游蘇助北敖有恩,只想一心救他,又不是為了兒女私情。他這般心志高遠、有情有義的男子,北敖當然不會輕易放走。只是你縱觀北敖,年紀相仿的女子里誰能與他算得上郎才女貌?”
龍池雨對上師尊篤定的眼神,哀漠的心像是活了過來。
不自負地講,她就是師尊說的那個人!
宛若電光劈下,一瞬間她懂了!她都懂了!
游蘇那樣的男子念及救命之恩,定會對師尊感激有加,而師尊到時將自己與他撮合到一起,自己再多作努力,他定然不忍拒絕!
這都是因為師尊看出了自己對游蘇的心意,她不僅是為了救人,也是為了幫我!竟不惜舍身!
原來師尊不是奪我所愛,她是為了救我所愛!助我追愛啊!
是我錯怪你了啊!師尊!
龍池雨感動至極,宛若乳燕投林,一把抱住仙子,將螓首埋進乾龍尊者寬廣胸懷中啜泣起來。
“傻孩子,哭早了些。修行者年歲悠悠,不急一時。你唯有變得更優秀些,為師也才好替你說媒。事以密成,在此之前,你便默默努力便是。想我乾龍尊者的關門弟子,也不會比那蓮劍尊者的兩位弟子差嘛。”
“嗯嗯!池雨一定會努力的!”少女悄悄握緊了拳頭。
乾龍尊者撫著少女后頸,溫柔的笑靨倒是露出些不自然來。
這番話倒也不是她為了讓這傻徒弟消除掉對自己的芥蒂而說的權宜之計,對于搶了弟子看上的男人,她還是頗為愧疚的,生出補償少女的心思也是情理之中。再說真要來個買大送小,便宜的也是那少年,他都已經有兩個道侶了,該不會拒絕才是。
只不過一想到貴為北敖尊主的自己要與自己的弟子共侍一人,她又覺得荒誕至極。想著就這般拖下去,池雨早晚也會消磨掉對他的感情,自己再找找別的青年俊彥與之接觸,難保她不會自己來婉拒此約。
不過不論將來如何,至少眼下不僅替少女解開了心結,更激起了她的昂揚斗志,高低也算手妙棋。
女仙思緒良多,頓覺羞惱。
倘若沒有那白澤留下的安胎藥方,左右她都能在池雨面前搪塞過去,可白澤偏要讓她下不來臺,弄出這般麻煩。
但又轉念一想,若真有那天,少女那真師尊該喚她的弟子什么?難不成……真叫嫂子?
乾龍尊者倏然覺得心情大好,只盼真有那日,定要看看白澤的表情有多精彩。
讓你喜歡裝嫩當妹妹,妹妹好啊好妹妹,那就好好當他一輩子妹妹吧……
女仙幸災樂禍地笑了。
……
夜色如墨,繁星似銀砂灑落天穹。
空原神山褪去了白日喧囂,積雪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冷光,蜿蜒的冰階盡頭,兩道身影并肩立于觀星臺上。
乾龍尊者素色裙裾隨風輕揚,繡著螭紋的衣帶拂過游蘇手腕,宛若一縷纏著雪松香的風。
“奧數尊者已經接過了他師尊的任務,他算了兩日星軌,”她指尖凝出一枚冰晶,映出北斗七星的光暈,“貪狼歸位,破軍斂鋒,北敖的劫數……算是盡了。”
游蘇仰頭望著星幕,左眼愈發澄澈:“如此便好啊,這已是劫后重生的新北敖了。北敖人百折不屈,有此一劫,或許不是壞事。”
乾龍尊者淡淡嘆道:“只是這新北敖與本尊最初想的終有差異,仍舊任重道遠啊。”
“還在為是你的過錯而自責?”少年輕聲詢問,手卻不知何時已經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仙子柔荑。
女仙被少年裹住的手指蜷了蜷,似是尷尬,少年卻按得緊,不讓她抽走。但女子終究洞虛修為,想抽哪里抽不出,只不過不想抽出來罷了……
“雖說我做的一切都有仙祖在背后暗中操縱,但終有我操之過急的緣故。如今北敖正當重建,我打算暫且擱置以黑土換凍土的計劃。待邪魔皆誅,再徐徐圖之,或許人們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不打算親眼看見北敖繁盛的那天了?”
“以前覺得此道獨行,自是難免急功近利。現在知曉吾道不孤,又何必急于求成。”女人淡淡看著他,是誰讓她改變了理念不言而喻。
“這么看著我做什么?你想讓我接你衣缽不成?”游蘇打趣道。
女仙似是想到什么,卻笑不出來:“本尊年歲已高,終破不了五百年的限制。但你還年輕,不止改變北敖,改變五洲都有可能。”
游蘇聞言微怔,聽出女子語中那淡淡的憂傷來源于何處。
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們雖互相欣賞,卻實實在在有著極大的年齡差距。當上涌的熱情退卻,這是必須面臨的現實問題。
女仙驀然覺得少年的手抓得更緊了些,像是要掐進她的骨肉里,與她的手合而為一,再不分離。
“要來你自己來,你要是是為了把這苦差事撂到我身上才救我,那你可看錯了人。不過一命換一命,你救了我算你幸運,你不會死,我也不會讓你死。”
少年言之鑿鑿,篤定至極,另一只手已然伸進了領口之中,似要取出某物。
可還沒等取出,女人卻先按住了他的手:“別拿出來,留著它,我不是為了它才救你。”
游蘇要拿的,當然就是那枚藏著天醒靈光的乾坤袋。
“我知……”
“現在給我也是無用,北敖百廢待興,我哪里有心思修煉。你留著它,會有很多人要保你的命。我又不是馬上就要死了,你才十八歲,不知百年時光會有多久。待到時機成熟,再給我也不遲。”
這個仙靨無雙的女子笑起來實在太美,游蘇回憶北敖之行的點滴——他與面前這位女子相愛相殺,卻又因相同的志向走到一起。時光雖不算長,情意的跌宕卻更顯深刻,如今執子之手,恍惚如夢。
游蘇像是想起什么,立馬俯身挖起了雪。
“你怎么了?”女仙關切詢問。
游蘇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挖著,末了掬起雪地深處那一捧半黑半白的雪,黑土碎屑在指縫間流下:
“邪祟雖退,尸骸腐化后卻成了最好的肥料。”
他捻開一粒焦黑的土塊,腐殖質的氣息頓時彌散,“不僅神山,神山外更是如此。雖然數量肯定不夠徹底改造北敖,但也正好應了你循序漸進的想法。待處理干凈殘余的邪祟,雪地里的黑土,自會替尊主說話。”
女仙眸光微動,當年她決定掘開海井挖土,恰恰也是因為覺得在陸上找不來那般多的邪祟化土。可沒曾想海井失利,那些從海井中竄出來的邪潮卻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她的部分理想。
她心情復雜,也不知該嘆還是該笑:“命運倒是曲折。”
游蘇笑了笑,自他袖中滑出一枝焦枯的雪桑花,花莖插入黑土時竟綻開一抹新綠。
乾龍尊者望著那顫巍巍的嫩芽,忽覺肩頭一暖——游蘇不知何時解了件外袍披在她身上。玄色衣襟殘留著他的體溫,混著松脂與鐵銹的氣息,竟比九重天的云錦更熨帖。
她欲要推拒,少年卻已退開半步:“說來白澤倒是倔得很,這都一整天了……”
“這點倒是和見龍宮宮主一脈相承,要不住一個身體里呢。”女仙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袍角金紋,笑道,“幼時我將她買來的雜書錯當成廢紙燒了,她氣得躲進神山地脈深處的巖洞,那地方連我都未曾踏足……”
她頓了頓,冰晶耳墜撞出細碎清響,“后來還是我道歉了良久,許諾給她買本一模一樣的來,她才接管了身體帶我走了出去。”
游蘇忍俊不禁:“有她在,你才不覺寂寞。”
女仙垂眸,雪地上映出她唇角淺淡的笑意,“是啊,但哪有自己跟自己說一輩子話的呢?”
是啊,如今還有別的人可以跟她說上話了。
夜風卷過琉璃檐角,游蘇忽然抬手拂去她鬢間落雪。
乾龍尊者呼吸一滯,她覺得少年比她想的更加主動,像是全然不懼她這個尊主一般。不過轉念一想,他的確從開始就不怕就對了。
“接下來什么打算?”
“依夢中之人所言,去東瀛。”
“去妖族地界闖蕩絕非易事,在此之前,你該先閉關。“女仙猝然截斷他的話。
“師姐不醒,我的確沒心思閉關。不過好在有尊主相助,我的身體已然平靜,只要不再來一堆敵人,暫時不閉關也無礙的。”少年看著女人關切的眼神又笑了笑,“我沒騙人,尊主應該察覺得到。若是還有恙,那也只能接著勞煩尊主了。”
女仙自是聽懂少年話外之意,仙靨泛起薄紅。雖覺少年膽大包天,卻又不知為何生不起氣,反覺得她能被少年惦記著而生出些喜意。不過她自持多年,這點定力還是有的:
“既然已無大礙,便不可再大動干戈,恐傷根基。”
話未說完,游蘇忽然傾身逼近,鼻尖幾乎抵上她的鼻尖。
“尊主覺得我們是何關系?”
少年突如其來的問題將女人問的一怔,看著近在咫尺的清俊臉龐,女人薄唇開合,猶豫良久才擺出些上位者的威嚴:
“你有些著急了。”
游蘇卻仍不退,而是笑道:“我也不想逼尊主,可誰讓尊主方才說那種紅顏白發的胡話。我慌了,便急了。想讓尊主動情不易,游蘇自然得窮追猛打才是,否則尊主反悔,苦的還不是我?”
他將心思說的**,女仙輕咬貝齒,卻生不出半點慍怒。
她會說起紅顏白發的話題,其實也是故意,只是想看看冷靜下來的少年,是否會被現實擊散熱情。但很顯然,少年絕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出于報答。
“你想是何關系?”女人咬著下唇問,少年愈來愈近了。
“尊主曾教誨我說,最理想的道侶當是與自己志同道合,可沒提半點年齡的事兒。那尊主覺得,可與我志同道合否?”
在師妹的身上游蘇已經領悟,想讓傲嬌服軟的最好方法就是直球。那么換作到這個老傲嬌身上,那便是更直的直球!
女仙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人以這般姿態問這般問題,這條救世之道獨自走了幾百年,累積的孤單卻在此刻化作了相逢知己后更深的喜悅。
“算、算是吧……”
她想躲,又似乎根本沒想躲。游蘇已經虛虛環住她的腰身,扣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腕。
而在兩人以為觀星臺四下無人之時,白澤藏在暗處狠狠咬碎了口中蜜餞。她望著月光下幾乎相擁的兩人,虎牙深深陷入下唇。
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少年仰首時喉結滾動的弧度,以及女仙最終妥協般垂落的睫羽。
痛!太痛了!
快來個人阻止他們啊!
于是那個人來了。
“師尊!中元洲來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