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
冰綃帳內浮動著寒梅冷香,乾龍尊者廣袖下的指尖無意識蜷緊,織金錦被上繡著的螭龍紋路正硌著她發燙的完美脊背。
游蘇的玄色外袍與她的素色裙裾糾纏在青玉腳踏上,宛若兩條在雪地里廝磨的蛟。
“尊主……”
游蘇其實醒了有些時候,卻一直不敢睜眼,亦不敢相信腦中那些癡纏的畫面。
他知道身旁那個女子大抵也早醒了,只是也未敢醒來罷了。
雖說兩人年紀地位均是天差地別,但對方終歸是為了救他。就算是大夢一場,說到底還是他占了便宜。
畢竟……這可是北敖尊主啊!哪怕是與之共夢一場,那也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兒。
夢是假的,但記憶是真的。于夢中說清,也好過現實尷尬。他這才鼓起勇氣,率先開口。
她的側顏其實比她的正臉還要驚人,深邃的五官從側面看更為明顯,像是皚皚白雪中那些起伏巍峨的雪山。倘若造人的神明在此,也會感嘆這是她最得意的藝術品之一。
女人的長睫輕顫,出乎游蘇所料的是,她其實根本就沒睡過去。
她遲遲不敢睜眼,想法卻是與游蘇相反。只要能撐到回歸現實再睜眼,便能裝作一副大夢初醒什么也不記得的模樣。
倘若真是現實里與游蘇雙修也就罷了,她的確不是扭捏的女子。可這夢中雙修,醒來當說什么?
說你夢中找到了我的漏洞,你要為我負責?還是我夢中抓住了你的把柄,你當入贅北敖?
她身為上位之人,自不愿因區區虛妄之夢就與少年多生糾纏,倒顯得她死攪蠻纏一般。
畢竟易地而處,她也覺得游蘇會因此覺得壓力山大。所以倒不如讓她醒來裝作無事發生,來得痛快輕松。
總之一場夢,就當……是個美好的回憶便是。
“尊主……”少年湊在她耳畔再次輕喊,“您知道這是哪兒嗎?”
她本想繼續裝睡直到醒來,卻又實在忍不下心少年苦苦呼喚。他這還是第一次喊她為‘您’,倒像是個做錯事的人兒般小心翼翼。
她不想游蘇對她小心翼翼,想著夢里回他幾句也不影響醒來裝忘,遂女人丹唇輕啟,只是仍不睜眼:
“該還是那夢主的第六層夢中。”
游蘇聽她話語,再次抬眸環顧四周,可確定完畢還是覺得不對:“要不您睜眼看看?”
女子睫羽又顫了顫,可最終還是未睜。
“本尊……本尊有些累了,正在閉目調息。”
游蘇看著女人仙靨上泛起的緋紅暗覺好笑,心道她說的那句‘北敖女子皆是敢愛敢恨’,原來是情急之下說的大話。此時此刻,分明是做起了縮頭烏龜。
她不愿睜眼,游蘇卻有讓她睜眼的辦法。
只見少年欺身上前,啄上女子薄唇。
“你、你做什么!”
女子果然不出游蘇所料,慌張張將游蘇推開。救人是救人,此時救完了,她堂堂北敖尊主,豈能被一個與她未確定關系的男子隨意調戲?哪怕是夢里,那也當然是不行的。
游蘇對上女子半羞半惱的眼神,看見這位敢與仙祖叫板的北敖尊主,此時卻是釵橫鬢亂的模樣,一種無與倫比的成就感涌上心頭,不自覺血氣上涌,看得又有些蠢蠢欲動。
乾龍尊者將少年眼神的變化盡收眼底,暗自后悔自己中計,就不該睜眼才對。明明剛一對視時他的眼睛里純良無邪,此時卻變作侵略性快要溢出一般的占有欲。
從未敢有人用這樣放肆的眼神看她,可她卻生不起氣,反倒覺得這顆已經準備獻給北敖的心臟里多了些四百年不曾體會過的暖意。
“不得放肆……”
她又將少年往邊上推了些,暗惱自己竟被一個少年灼熱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
“這里不是第六層夢境。”游蘇不依不饒,又壓上來了些。
乾龍尊者聞言驚愕,也無暇再管又貼得很近的游蘇,忙打量起周圍。
可這越看越是心驚,只因這周圍的一切陳列都讓她極為熟悉——
這不就是她在見龍宮的寢宮嗎?!
我怎么會在這兒?這是第幾層夢境?
她匆忙支起身子,想要將周圍看個完整,卻驀然覺得胸口一涼,滑落的絲被恰好被高聳的雪坡頂住。
她與游蘇的視線一起對焦在絲被被卡住的地方,才猛然驚覺——我衣服呢!
夢里脫衣服,關我現實什么事?
她下意識攥緊絲被,腰腹以及后背還殘留著幾道不斷傳來曖昧痛楚的紅痕,夢境中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她的耳尖瞬間燒得通紅。
我還沒醒……我還沒醒!這肯定還在夢中!
“你知曉這是何處?”少年也坐了起來,指尖勾住她一縷垂落的青絲,笑得像只饜足的貓。
“本尊怎會知曉?”
不知為何,她竟覺得少年還是稱她為‘您’好一些。
“是尊主大人的寢宮吧。”
游蘇朝旁邊深嗅一口,狀若陶醉,只是這‘尊主大人’的稱謂多少有些玩味。
“游蘇自小目盲,嗅覺便靈敏了些。這里的香氣很淡,但冷而不散——很好聞。”
乾龍尊者錯愕看他,才覺少年比她想的要無恥一些,偏偏又因那句很好聞而生不起氣來。
恰在此時,一道聲音自門外傳來,嚇得這位身經百戰的北敖尊者陡然一僵。
“師尊……醒了嗎?”
池雨怎么也在?!
女人只覺比面對天聽仙官還要緊張,鼻梁不自覺泛起薄汗。還沒等游蘇張口說話,就一把將他按進被褥之中蒙住。
殿外忽傳來輕叩門環的脆響,龍池雨清冽的嗓音裹著幾分忐忑:
“弟子給師尊煎了藥,師尊若是醒了,不妨讓弟子將藥送進去。”
半響沒有回音,就當龍池雨準備暫退之時,乾龍尊者終是不忍:
“你有心了。”
“是弟子該做的。”龍池雨在門外欠身行了一禮,便準備推門而入,卻發現門推不開了。
“為師調息之際不宜打擾,你心意到了便好,且退下吧。”
門外的龍池雨仙靨一怔,倒是露出些許苦澀,訥訥稱是。
乾龍尊者秀眉微蹙,卻不是因為察覺弟子古怪,而是因為少年在自己脊背上流連的手掌。
游蘇練劍刻苦,手掌寬厚而粗糲,讓每一次摩挲都顯得格外清晰。
乾龍尊者不由呼吸一亂,險些咬碎銀牙,想起少年似乎對她的背愛不釋手,只覺受了冒犯,匆忙去擒咸豬蹄。
誰知少年卻厚顏無恥,順勢翻身,自后環住了女子腰際,像個扯不下的背后膏藥一般。
“我再替尊主檢查一下傷勢……”游蘇埋首在她頸窩低語,自是指為乾龍尊者肩背灼毒那次。
乾龍尊者渾身繃緊,回憶雖甜,卻亂不了她的心智,一道冰刃無形中抵住游蘇喉結:
“噤聲!不準再放肆!”
游蘇暗道這女人果然不是師妹那種好欺負的傲嬌,不敢再得寸進尺。
冰刃立刻消弭于無形,游蘇就這樣老老實實地摟著絕世女仙,倒也怡然自得、大感滿足。
“師尊……”龍池雨竟還沒走。
乾龍尊者的心又提了起來,暗道今日的弟子有些古怪,便等她說下去。
“游公子他……沒事吧?”
話音落下,不僅乾龍尊者,游蘇也覺心中一道驚雷劈下。
合著乾龍尊者藏了半天,他借機‘威脅’這個打算不認賬的女人半天,結果門外那個對乾龍尊者意義非凡的少女,竟然早就知道游蘇在她師尊的寢宮里?
乾龍尊者指尖發顫,深吸一口轉而問道:
“是你將為師送回來的?”
“是師尊自己回來的。”
乾龍尊者黛眉深蹙,搜遍識海也未曾找到自己回寢宮的記憶,畢竟回神山以來她連一刻休憩的時間也沒有,更不可能回寢宮。
“你也學會誆騙師尊了?”她的語氣責備。
“弟子不敢!”龍池雨誠惶誠恐,“前夜的確是師尊自己回來的,還有白澤大人,以及……游公子同行。只不過游公子當時昏迷不醒,一路上師尊什么也不說,弟子怕師尊有需要,便一直在屋外候著。”
一直在屋外候著?!
乾龍尊者聞言雪坡起伏,緊忙又問:“那白澤呢?白澤去哪兒了?”
“白澤大人今早就先離開了,臨走前還氣沖沖地吩咐弟子給您煎了藥。”
“她吩咐的?什么藥?”
門外的龍池雨遲疑片刻,才幽幽道:“黃芩、白術……”
安胎的藥材一一報過,乾龍尊者心中最后一塊遮羞布也被掀開了。
她當然不需要安胎,但白澤的報復卻真實地告訴了她——這不是夢,這就是**裸的現實。
她驀然想起在第九層夢境遇見的那個人,他說‘哪有什么幻境’。
所謂的幻境不過是為了讓他們身處現實而不自知,夢里發生的事情現實里也同時發生著。
是啊……靠做夢怎么幫現實里的游蘇陰陽平衡呢?
這不過是她不敢面對的借口,身為北敖尊主,真讓四百歲的她作出吃嫩草的事情又怎能不覺羞恥。
倏然,她感到少年溫熱的胸膛貼得更緊了,比癡纏時更緊,像是生怕她跑了一般。
“幸好不是夢。”他將臉貼在曾被寒毒侵蝕的傷口處輕聲呢喃。
女人渾身一頓,眸光閃爍。
她為了救游蘇可以心甘情愿,但少年虛弱之時說的喜歡卻不知真假,許是只是為了得救,許是換個別的女子在他身邊他也能說得出口。
她才恍然驚覺,自己這下意識的逃避,是因為她在擔心她用四百年才遇見的人卻不喜歡她——這可比老牛吃嫩草更能打擊她的驕傲,而逃避至少能保住她最后的驕傲。
但現在看來,似乎不需要逃避了……
那句‘我也喜歡尊主的’不是諂媚的謊言,而是臨死前的遺言。
北敖女子骨子里的豪邁又被激發了出來,就連與男子親密相依的羞澀也淡了些:
“你為何對我的背情有獨鐘?”
少年輕笑:“尊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話。”
“尊主的脊背可承載著北敖風骨,無論面對風雪還是仙祖都立得筆直,游蘇自然敬愛有加。”
女人也不想去分清這是心里話還是奉承了,總之她非常受用:
“那假話呢?”
“沒有假話,不過……真話還沒說完。”
“那你接著說。”
“尊主的背很美。”
游蘇在床笫之間從不覺得害臊,他真切感覺到懷中佳人的溫度更暖了些。
可惜夢也有夢的好處,因為夢境之外不可能只有他們兩個人。
“師尊……藥還喝嗎?”
龍池雨帶著顫音詢問。乾龍尊者的寢宮有陣法加持,她當然聽不見里面的聲音,可通過這藥以及白澤大人的神情,也大概能猜到一些驚人的東西。
屋內,女仙剛聚起的坦蕩又消散了,莫大的羞愧涌了上來。
她何等聰明,早就看出自己這個弟子被游蘇救后就對其隱隱仰慕。可她這個老不死的師尊不僅先將弟子的心上人置于死地,后來又捷足先蹬,坐下來蹬……
可以說她能對任何人坦蕩,哪怕是望舒仙子,卻唯獨對自己這唯一的弟子做不到無愧于心,因為她在乎她。
池雨在屋外像個苦主一般等了一天一夜,怨的也是她這個‘假師尊’,卻不是白澤那個真師尊。
白澤這招報復,真可謂是陰損至極了。
“為師體無大礙,無需用藥。經我療愈,游公子也已脫離危險,只是暫未蘇醒。你且將神山諸事,先細講我聽。”她勉強維持住師長威嚴。
“那夜所有參戰之人皆陷入昏睡,弟子醒來之后便只見到望舒仙子一人獨守于海井之前,她說夢主已退,隨后便累倒了。海井似乎也因承載不了邪神而自毀了,那些隨夢主而來的邪祟之前本就快被殺盡,昨日辟邪司便開始搜羅漏網之魚……”
“等等,夢主是她一個人趕走的?”乾龍尊者頗為詫異,游蘇也豎起耳朵。
“據更早醒來的修士所說,望舒仙子……是孤身用言語勸退了夢主。”
游蘇與回過頭來的乾龍尊者對視一眼,皆是看出對方眼中的震驚。
眾人皆醉唯師姐獨醒,游蘇對此并不意外。但靠嘴就讓邪神撤退的本事,著實是太驚人了些。
“她怎么勸的?”乾龍尊者的語氣也凝重起來。
孤身震退邪神,這本該是潑天的功績,可為何偏偏是用嘴?
“據說……她是在不停地重復一句話。”龍池雨頓了頓,“快走吧,這里不安全……快走吧,這里不安全……”
房門突然被震開,梁柱簌簌落下雪來。
“我師姐現在在哪兒!”
“這句話還有多少人知道?”
龍池雨望著沖出來的美人師尊與俊逸少年,那張明艷的臉也黯然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