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簾飛舟的暗室內,游蘇的指腹正摩挲著千華尊者旗袍上的珍珠盤扣。
這件黑金色的旗袍制作精巧,唯獨那兩枚盤扣卻是粉色的。
金絲眼鏡斜掛在女子鼻梁,鏡片后眸光瀲滟如春水,唇間溢出的嘆息裹著雪松香:
“我因為主人拒絕了這雪蠶絲的供應商,主人要怎么補償我……”
話音未落,千華尊者瞳孔驟縮,絲帶自袖中激射而出,將散落的衣裙卷入屏風后的陰影。
游蘇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就被對方以絲綢捆住雙手,還被蠻橫地欺身壓在案幾上。
這樣‘翻身做主人’般的舉措讓游蘇下意識慍怒,卻看見對方猝然嚴肅起來的眉眼,他也大概猜到了原因,心有靈犀一般乖乖配合,并未反抗。
“達公子可知這飛舟是我的?不光這飛舟,飛舟里的所有東西也都是我的。”千華尊者玉指輕輕拂過少年臉頰,宛若調戲良家少男的熟婦,“你既自愿入甕,何苦怪我甕中捉鱉?”
這樣調戲游蘇還不會被對方回擊的機會可不多見,她倒是演得極為開心。
游蘇自是做出寧死不屈之態,“千華尊者還請自重,事前我并不知曉這是您的飛舟。請您松開綢緞,我馬上離開。”
“小郎君何必視我如蛇蝎?第一次我們不是玩的好好的嗎?如今那個礙事的女人在神山議事不得脫身,我們當可再續前緣。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她又怎能知曉?”千華尊者抓住了游蘇的把柄。
游蘇劍眉微挑,養過狗的都知道,不經允許就不能讓小狗亂碰火腿腸,于是將千華尊者的放肆暗記于心。
“尊者勿要為難達某,第一次也非是達某自愿。尊師將我看得極重,我不想辜負她的期待,所以定然不會一錯再錯。”
“你倒是將你那師尊看得極重,這一次我不那么兇了,定讓你見到比你師尊更好的人兒,好不好?”
女人媚眼如絲,像是入戲。游蘇也不得不承認,這女人誘惑人的功夫確實了得。
恰在此時,艙門已被玄冰螭甲撞開,寒風裹著雪粒撲在脊背上,激得他渾身戰栗。
果然是她來了啊……
千華尊者方才就察覺到了乾龍尊者的到來,但當時的情況收斂衣物已是來之不及,所以她立馬選擇反客為主、將計就計,還將罪責一肩挑之,并給了游蘇一個在門外女人面前表忠心的機會。
而乾龍尊者果然是在船外觀察了一會兒才進門,倘若兩人若是匆忙忙收拾現場,那定然會被看出端倪,反倒不如這樣演戲來得真實。
游蘇暗自后怕,卻也瞟了一眼千華尊者,心想跟這種反偵查意識和反偵查手段都拉滿的聰明女人偷……相處!還真是滿滿的安心。
“千華尊者,你在做什么!”
來勢洶洶的乾龍尊者一聲暴喝,轟散了飛舟艙內的旖旎暖香。
千華尊者演技極佳,以她本來的性子被撞破好事也不會表現出驚惶,她慢條斯理地收回絲縷,淡淡道:
“我看令徒一人在這里孤單寂寞,怕他不安,便來找公子聊聊天。”
乾龍尊者咬緊牙關,目若噴火,若非此時戰前顧慮太多,她定要好好教訓一番這個女人什么叫守規矩。
“本尊不是讓你鎮守大軍嗎?你竟玩忽職守!”
“尊主莫非真想打仗不成?我以為就是擺來顯顯威風,讓那些人知道遠山的修士也是不好惹的呢,倒是沒想到真要打。是我行事欠妥,還請尊主莫怪。”她雖在請罪,但著實聽不出什么誠懇的味道。
她對局勢的洞察反倒讓乾龍尊者氣得說不出話來,畢竟她說的都是對的,于是只得恨恨觀察起游蘇的情況。
幸好兩人衣衫還算完整,還沒有上次‘捉奸’時來的凌亂,從方才的對話也能聽出,這兩人似乎才剛剛開始,遂乾龍尊者稍稍安下心來,發誓再不會給這女人與游蘇獨處的機會。
只是唯獨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草木香,讓她莫名想起雪夜紅梅被碾碎的氣息。
“看來尊主心情不太好,我去軍中逛逛,尊主請自便。”她攤開手掌,讓乾龍尊者自便的卻不像是桌案上的茶水,而像是那個少年。
話罷,她便盈盈轉身,卻在與尊主擦肩而過時被叫住。
“且慢,既然在就一起聽了吧。”
乾龍尊者說著就走向游蘇,倒是先將游蘇旁邊的座位給占了,就好似是在等千華尊者起身讓位再叫住她一般。
千華尊者推了推金絲鏡框,目光在這位北敖尊主與自家主人身上游離,便也只好坐在了對面。
“天聽仙官降諭了。”
仿若平地乍起驚雷,千華尊者剛舉起的杯盞登時叩在桌上,發出一聲震響。
她的金絲鏡片折射出冷光:“是……空原仙祖?!”
“仙祖親諭。“乾龍尊者虛手一握,冰晶在空中凝成鎏金文字,每個筆劃都似裹挾雷霆:
「空原敕曰:北敖莽蒼,爾等后輩,不思砥礪修行,反以蒼生為棋,血染凍土。汝等皆言救世,然殺伐相斫,與邪祟何異?此非吾愿見者。
自混沌初分,北敖皆以強者為尊。今特設三重擂,以證大道。勝者掌洲,敗者止戈。若有違逆,天雷殛之。」
最后一個“殛”字炸開時,整座飛舟仿佛都在共鳴。游蘇按住震顫的墨松劍,恍惚間好似被一股莫大的威壓無形籠罩了全身。
這樣的威壓并不讓人想要臣服,而仿佛是像自己的一切都被這些文字控制一般無力,便對這雷殛的懲罰更生不出半點僥幸。
游蘇喉結微動,“仙祖廟真能傳仙祖諭令?他們不是五千年前就……”
“只是飛升。”乾龍尊者馬上截斷了游蘇的話,她很清楚,游蘇是想說‘死’字。
游蘇亦是很快噤聲,他對所謂的五大仙祖并無崇敬之心,但人一切的自大都是因為沒有親眼見過。所以在真的聽聞這樣的存在還可能活著的時候,自然不敢再肆意胡言。
“五大仙祖飛升天外,于天外天筑起高墻,替我們阻擋域外天魔。他們并未仙逝,他們一直都在。”乾龍尊者向游蘇耐心解釋,“仙祖廟便是上承天聽、下啟治世的存在,只是仙祖天諭極其難得,非是影響重大之事,仙祖不會輕易將視線投來人間。”
“上一次天諭,還是百年前五洲合力舉行的凈邪大戰吧?”千華尊者若有所思,黑緞手套撫過冰晶文字:“只是這空原仙祖的天諭來得倒是恰好,早不降晚不降,偏在尊主大軍壓境時顯靈……”
她指尖捻碎一枚“戈”字,金粉簌簌飄落,“看來仙祖也怕你們真的把神山打碎了。”
乾龍尊者眸光驟寒:“不可妄論仙祖!本尊親自去了仙祖廟,這些文字正是從金龜所負的甲書上拓印而來!”
千華尊者印證了這天諭的真實性之后才施施然收斂起淡淡的輕佻神色,“這么說,這場仗是真的打不起來了?以三重擂臺決定北敖聽誰的,看來這是知曉你不再是那一手遮天的乾龍尊者,而想給北敖選出一個新的尊主。”
她的話可謂毫不客氣,但話糙理不糙,乾龍尊者長吸一氣:“明日辰時,三重擂開。本尊自會讓他們知曉,我沒死之前,他們誰也別想執掌北敖。”
游蘇亦被女子話中戰意所觸動,不由詢問:“三重擂臺,是哪三重擂?”
“雙方各出三位洞虛尊者,先贏兩局者勝。”
“可顧生死?”
“自然不顧生死!”乾龍尊者冷哼出聲。
千華尊者斜倚椅背,金絲鏡片后的眸光幽深如潭:“倒是沒想到這場爭端,竟是以最簡單粗暴的方法結束……但又不得不承認,空原仙祖下此天諭確實是返璞歸真。以擺擂決勝,對北敖洲而言無疑是損失最小的一種,而且也是能最快解決分歧的方法。除了有些草率之外,的確是最有效率的策略。”
“千華尊者是覺得我北敖以強為尊的規矩不對不成?”乾龍尊者壓著嗓子。
千華尊者可不愿被人扣上地域黑的帽子,“我說的草率,是因為我擔心尊主之流可定能取勝?尊主的實力我自不擔心,但終是三局兩勝,另外兩位可有人選?”
“已有人選。”
乾龍尊者淡漠回答,卻也不說尊號,看來是決定將保密進行到底,恐怕直到戰前都不會透露半點風聲。
千華尊者對對方的隱瞞也未生怨,只覺人之常情。這樣的對決自然不是你出上等馬我出下等馬這般簡單,能被委以重任的尊者定然都是北敖頂尖的存在,彼此之間并未有絕對的孰強孰弱之分,但卻有相互克制的說法。所以不暴露參擂人員而給敵人對癥下藥的機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一切,就等明日見分曉了……”游蘇幽幽自語,見大事聊完才關切問道,“乾龍尊者,我師姐和白澤她們呢?”
“她們在見龍宮安好無恙,仙祖廟不想讓大軍進城,所以封鎖了神山所有的出入口。等到我明日凱旋,你自可見到她們。”乾龍尊者遞過去一個讓人安心的眼神。
游蘇聞言略微頷首,看著這張舉世無雙的絕美仙靨,總覺得這個尊貴無比的女子眉眼中藏著些許的不安。
一路相伴而行的經歷浮現腦海,他才驚覺這女子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之深。他身邊紅顏不少,亦有不少懷揣大志的女子,例如立志要將蛇族復興的雪若小姐。
這些女子一定會支持他的志向,但恐怕也很難理解他肩上要救世的重擔。可這個初見時要殺了自己的女子,卻與自己的志向出奇一致,盡管她目光只及北敖,但別的洲陷入水火之時,她這樣的人定也不會袖手旁觀。
游蘇很難形容對這個女子的感情,她懂他,他也懂她,用志同道合四字來形容絕不為過,所以他方才被捉奸時才會那般后怕吧……因為他也不想自己在這位相隔幾百歲的道友心中的美好形象崩塌。
他猶豫再三,乾龍尊者看出他有話想說便一直在等,他還是沒忍住開口道:
“尊主盡力而為即可,不必生死相搏。我非是你北敖中人,縱使我們戰敗了,我亦不會坐視邪祟濫殺無辜,北敖的天雷怕也殛不到我身上來。”
他故意將語氣說得輕松,乾龍尊者卻看著他怔怔失神,呼吸微滯。
一個少年居然在她這位北敖尊主的面前說著能給她兜底的大話,她卻并未生惱,也更未發笑。因為她清楚少年所說的皆是真的,他是真的可以不顧天雷。
這是這位高居山巔百余載的尊貴女仙從未感受過的情感,像是冰層下的暗流涌動,本以為只是比冰暖一些的水,卻發現是灼灼流淌的巖漿。
要是我比她更早遇見他就好了……她又這般想著。
“若不抱生死相斗之心,怎能敵得過以命相搏的對手?放心吧,我不會輸,更不會讓你一個外鄉人來管北敖的死活。”她輕笑著,只是話中的外鄉人再不是以前那排外般的刻薄,而是出于不想讓游蘇受傷的好心。
千華尊者在一旁翻著白眼,看著兩人交纏的眼神心中不免吃味。兩人的對話幾乎已經不顧那虛假的師徒身份,仿佛將她視為無物。這兩人的關系怎么看怎么不簡單,這讓她不得不感嘆自己這主人把握桃花緣的本事。
這可是北敖尊主啊!這少年莫不是要將天下最尊貴的女修盡數收入囊中不成?
“我倒是不知,尊者這愛徒不是北敖的啊?”她可不想繼續看這兩人眉目傳情下去,遂故意打斷。
乾龍尊者這才回神,雪靨上的窘迫之色一閃而逝。
“你就在此休憩,靜待明日進山見她們即可。倒是千華尊者,本尊有一事相求。”乾龍尊者驟然起身,選擇忽視女人的問題,語氣重歸肅穆。
“哦?何事?”
“明日大戰在即,還請尊者與我論道一番。”她話不多說,螭紋裙裾掃過滿地碎晶,已經走出艙外。
千華尊者氣得咬牙,知曉這女人論道是次,不想讓她單獨接近主人才是真!
可游蘇這威脅的眼神,根本讓她沒有拒絕的余地,只好悻悻然捏緊拳頭出了門。
游蘇看著舷窗外的神山,覺得這里的雪雖然潔白,偌大山體卻總有一些黝黑的部分是雪也蓋不住的。
……
次日,天空大晴。
玉簾飛舟懸浮云端,游蘇透過冰晶舷窗望向天穹,天穹被紅藍二色割裂,冰棱與卦象在空中炸開,宛如破碎的琉璃星河。
“第一局,清凇尊者勝!”
山腳下傳來震天歡呼,游蘇亦覺振奮。那個老嫗給他的感覺就是深不可測,得勝果不其然。
“第二局,凝霜尊者勝!”
歡呼戛然而止。游蘇看見天空中突然翻涌的冰霧,凝霜尊者枯槁的面容在霧中若隱若現。
卻在這時,天穹突然亮起萬丈冰藍。
乾龍尊者的身影自云端浮現,九條玄冰螭龍盤繞周身。她足尖輕點虛空,華麗裙裾在曜日下拉出長長的殘影,旋即便深入云端消失不見。
游蘇忽然想起東井城廢墟里那粒凍粟,此刻正靜靜躺在她的乾坤袋中。
“第三局——”
歡呼聲如海嘯般炸開。
“乾龍尊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