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呼嘯,長白城的冰晶城墻在晨光中泛著青灰。
游蘇裹緊氈帽,望著城外翻涌的玄色旌旗——數以萬計的修士列陣于雪原之上,各色靈力光暈如星子墜地,將蒼茫天地割裂成斑斕的碎玉。
長白城并非是北敖洲北境第一城,此刻卻在這萬千修士的環繞下,直像一位披甲執銳的巨人。
游蘇藏在城樓的角落,披著千華閣特制的匿息斗篷。耳畔盡是刀劍出鞘的錚鳴,讓他也不自覺摩挲著劍柄。
之前他經歷過的只是戰斗,此時見證的卻是正兒八經的戰爭。
不過他身份不便,在事成之前就給這萬千修士介紹指引他們的人乃是五洲通緝的惡徒,怕是只會引起軍心不穩。而在事成之后再揭露他的身份,才更能讓人扭轉對他的風評,故而只能避開人群。
城樓上忽有十二道鐘聲蕩開積雪,九條玄冰螭龍破云而出。
乾龍尊者踏著龍脊懸于半空,她又換回了初見時那件華麗至極的巫女裙,在狂風中獵獵有如戰旗,身后竟跟著五位氣息渾厚的洞虛尊者。
在游蘇跟著乾龍尊者去堵住第三口海井之時,納蘭城主帶著她的口信跑了好幾處地方,不僅從各城聚集來了有效的有生力量,也喊來了不少在外游歷的洞虛尊者。
他們果然不出乾龍尊者所料,亦是不知發生了什么的人,卻無形中成了被神山那群人拋棄的對象。于是在尊主大人的號召下,很快便決定了要拯救水深火熱的北敖。
“倒是沒想到,連千華尊者也會為我北敖出手?!?/p>
一位覆著青銅面具的老者振袖冷哼,其人乃是玄機尊者,這位機關大師曾因私鑄軍械被禁止進入神山,此刻身后浮著十二尊金甲傀儡,每一尊都刻滿駭人奪魄的秘紋。也正是靠它們,他玄機門才庇佑了方圓百里的百姓。
“玄機尊者這十二尊金甲傀儡,可比不了我下的血本?!鼻A尊者冷著臉反唇相譏,卻又對著正在對萬千修士喊話的乾龍尊者嫣然一笑,“若是戰敗了,尊主可得陪我個雙修鼎爐呢。”
“千華閣主哪里會是缺鼎爐的人。”在絕美女修身右,竟是一位面容慘白、頭發更白的少年。他懷抱著一只巨大的雪白蠶蛹,蠶絲像活物一般纏繞在他的指尖。
“我看冰蠶尊者是想自薦枕席了吧?據我所知,千華閣的雪蠶絲可都是由你提供的,不如二位再來個親上加親?”又有一位正氣凜然的中年修士語氣不善地插嘴。
“我待千華閣主只是合作伙伴?!鄙倌昴拥谋Q尊者輕聲答道,那中年男修聞言卻滿臉鄙夷,顯然是對這冰蠶尊者將肥水流給外人的行徑極為不屑。
“白書尊者是讀書人,也這么愛亂點鴛鴦譜?”千華尊者輕笑一聲,“尊者若是喜歡那雪蠶絲,自己去買便是,我千華閣難道不是用錢買來的嗎?”
白書尊者聞言冷哼一聲,再不言語。
冰蠶尊者眼中亦有些得意之色,好似覺得佳人是在替他爭辯什么一般,遂小聲朝著女仙道謝。
千華尊者看著這個面相陰柔的少年在向自己示好,笑容亦是不自覺僵硬了些。她其實很反感這個面相陰柔、實際已經兩百多歲的‘少年’,她已經自認虛偽,可這少年身上虛偽的氣味更是熏的讓她難受。
她也很清楚對方愿意將北敖特有的蠶絲提供給她是垂涎她的美貌,若非是為了雪蠶絲,她根本不可能與這種人有任何接觸,更不可能讓對方產生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放在之前,她或許會再虛以委蛇一番,可馬上她就要成就大業,區區雪蠶絲再不足以掛齒。
更枉論此時此刻,她腦海里浮現的全是自己主人的身影,對這慘白少年的示好愈發不適。
念及于此,她不由故作輕佻地開口:“冰蠶尊者無需言謝,若真要道謝,不如替我尋幾個你們北敖的健壯少年來得實際,最好是要那種剛毅的劍修,身上肌肉能摸出塊兒那種?!?/p>
話語雖然粗俗,倒也貼合她的人設。
聞言那冰蠶尊者臉色難看至極,女人口中描述的男人與他可謂是大相徑庭,偏偏對方這熟稔的語氣又似乎并無惡意,倒像是真的在拜托一位好友,叫他實在難以分明對方是否是在暗諷他。
那位白書尊者卻哈哈大笑,一副舔狗不得好死的幸災樂禍之態:
“是我誤會,我還當千華尊者就喜歡南陽那種兔兒爺似的美少年。只是你要尋這種漢子去問冰蠶尊者卻是問錯了人,他蠶宮的男子可與你的要求風牛馬不相及啊!”
冰蠶尊者聞言更是咬牙切齒,懷中冰蠶更是隱隱顫動,就好似他瘦削胸腔中藏不住的怒火。
恰在此時,鼓舞完大軍士氣的乾龍尊者回眸瞪來,眼神刺骨嚴寒,叫竊竊私語的幾位洞虛皆是噤若寒蟬,不敢造次。
盡管女人已經親口承認功力衰退,可畢竟她的威儀還在,尊主橫壓北敖修士百年早已成了不少修士心中的陰影,只不過千華尊者卻不怎么拘謹就是了,甚至還遙遙打量著心心念念的那個少年身影。
“白書尊者領頭陣,冰蠶尊者與千華尊者護陣左右,玄機尊者與清凇尊者坐鎮軍中,本尊于軍后壓陣。一刻鐘后,啟程神山!”
女人的聲音中透著一種源自骨髓的威嚴,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
清凇尊者是一個發須皆白的老嫗,并未參與幾人間的私語,第一個便附和稱是。其余幾位大能也便依次響應,唯獨千華尊者一臉難以置信——
游蘇因為身份不便,被這女人安排在隨行的千華閣修士中,而千華閣修士并不以善戰聞名,故而是后勤組。按理來說,她自該跟自家修士在一起,可這女人卻自己美言是壓陣軍后,而將她趕去了別處,這根本就是別有用心!
她明明連玉簾飛舟都準備好了!
“尊主且慢,我千華閣修士就在軍后,由我坐鎮后軍,該更能穩固軍心。”
“千華尊者此言差矣,你乃外鄉修士卻愿鼎力相助,自該列于陣前作萬軍表率。”清凇尊者緩緩開口,她是北敖洲德高望重的老人,說話極有分量。
饒是千華尊者也不敢再多爭辯什么,她很清楚這老嫗說的是漂亮話,他們只是不想將屁股交給她這個外鄉人罷了,無奈只能吃下這啞巴虧。只是看向乾龍尊者的眼神中,不免多了些幽怨。
……
玉簾飛舟懸于云端,冰晶雕琢的舷窗折射出萬千碎光。
游蘇倚在艙壁擦拭墨松劍,劍鋒映出的不是那件華貴的黑金旗袍,而是乾龍尊者繡著螭紋的裙裾迤邐曳地。她廣袖間垂落的冰螭耳墜撞出清響,像是某種欲言又止的暗語。
“長白城離神山不過八十里,今日之內便可開戰,到時你待在這飛舟之中便好。”女仙輕撫裙尾,坐在少年的對面。
劍鞘撞上艙板的脆響驚碎了滿室寂靜。游蘇起身時氈帽滑落,露出被火光勾勒得棱角分明的側臉:“我自己會見機行事。”
“邪祟無智,修士有謀?!鼻堊鹫呦袷怯行┘绷?,“你當凝霜尊者那些冰霜鎖鏈是擺設?我不可能一直護著你?!?/p>
游蘇瞥過視線,“你這么怕我死?”
絕美女仙怔了怔,嗓音卻泄了三分冷硬:“你已經幫了足夠多的忙,你師姐還在等你,你無需再冒險?!?/p>
游蘇卻知女人是在嘴硬,對于別人的好意,他一向很敏銳。
“放心吧,我也不想死。”
艙外忽起罡風,透過冰晶舷窗望去,空原神山猶如一柄倒懸的冰劍刺破蒼穹,山腳下黑壓壓的修士陣列延綿數里,玄色旌旗上“北”字紋在雪光中灼灼如焚。
“到了?!鼻堊鹫咦呱霞装澹C著螭紋的鹿皮靴碾碎冰階,九條玄冰螭龍自虛空顯形。
她回眸時額間神紋流轉,仿佛又變回那個睥睨北敖的絕世女仙:“在這里等著?!?/p>
冰階在足下寸寸凝結,乾龍尊者踏著龍脊凌空而下時,山腳下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游蘇趴在甲板的欄桿上望著那道華光萬丈的身影,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們自北邊而來,要進城便是和游蘇與奧數尊者同行時一樣的路線,需要經過風霜雨雪四城中的雪城,而雪城的城主竟然已經在城外親自恭迎北敖尊主的到來。
“尊主,雪無涯在此恭候多時?!?/p>
清冽如冰泉的嗓音穿透風雪,模樣樸素的雪城城主立于城闕之下拱手行禮。
同為尊者,少有人會在另一位面前自稱凡名,多稱尊號。雪無涯卻對乾龍尊者畢恭畢敬,只因為他這個城主,皆是由乾龍尊者一手扶持而來。乾龍尊者當初選擇向北而行,同樣也有這層思量在里面,因為雪城不可能對她關上大門。
乾龍尊者的華服在朔風中翻涌如怒海,看著雪無涯眉眼中散不盡的憂愁,她無奈淺嘆一氣:
“神山近況如何?”
“神山無礙,只是五洲邪祟亂起之事已經人盡皆知,紛爭乃是必然。”雪無涯彎腰回答。
“紛爭?看來還是有不少人支持他們那群白眼狼。”她的聲音裹著冰晶簌簌墜落。
“無涯已經等候尊主多時,神山之內已經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是與尊主一樣不愿見到北敖貧苦百姓無辜犧牲的清流,另一派則是以凝霜尊者等人為首的濁流。針對百姓犧牲之事其實絕大多數修士都無法接受,可凝霜尊者等人大肆宣揚……”
“宣揚什么?”
雪無涯忽然躬身更彎,“宣揚是尊主您背著五洲人悄悄挖通了海井,釀成如今局面是您的過失……如此一來,那些本來義憤填膺之人,亦有不少投入了濁流的隊伍?!?/p>
“是我挖通的?!鼻堊鹫哐鄣茁冻鲆唤z黯然,她的親口承認讓雪無涯都不敢置信地抖了抖。
只是女人眼中卻又迸發出更堅決的光彩,“但我本意絕非是害北敖,我往風霜雨雪四城都送去了用那黑土種出來的花草,至今你可有察覺出那花草有古怪?”
雪無涯似是思索,旋即搖了搖頭。
“他們只不過是想找一個認同那些人觀點的借口,便說成是本尊的錯。”想到這群人的可憎嘴臉,乾龍尊者便更感怒意橫起,苛問道,“那些人早知道我會回來,如今卻沒有一個敢來見我嗎?!”
雪無涯望著女人身后氣勢洶洶的大軍,這些被拋棄在遠山之地的修士們皆是憋著一肚子的氣。北敖洲最為記仇,此等殺生之仇更是讓這群修士凝結出一種令人生畏的血性。
雪無涯膽戰心驚地回答:“這兩派都認為這是道理之爭,是可以談的。若是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傷及的是最無辜的空原神山。所以他們也不愿與尊主貿然開戰,神山所有洞虛尊者都在見龍宮等您議事?!?/p>
事實上乾龍尊者對此也早有所料,這場戰爭當然不可能輕易打響,畢竟對于雙方而言,神山都是最重要的陣地。這么多洞虛大能若是在此血拼傷及了神山,那就是真正動搖了北敖洲立足的根基。
“一幫怕死的蠹蟲。”
乾龍尊者毫不掩飾心中鄙夷,帶上了那四位北敖尊者一齊入山,獨留千華尊者坐鎮大軍。
……
見龍宮議事殿內,青玉穹頂垂落千道冰棱,每一道棱尖都凝結著北敖洲的寒霜。
乾龍尊者繡著螭紋的裙裾拂過玄冰地磚,足下綻開的冰蓮紋路蜿蜒至殿首高臺。
三十六張青銅卦椅環列兩側,澄量尊者殘黨以及神山各脈尊者盡數坐于其中,有人眸光森冷,有人如見救星,卻都默契的沒有人去搶占那最高的位置,好似所有人都默認那個位置屬于她。
“諸位要本尊自縛雙手回山受審?”
乾龍尊者廣袖輕震,瀟灑轉身,坐在了獨屬于她的首座之上。
凝霜尊者撫掌冷笑,“尊主屠戮北敖同袍時,可曾問過他們的血答不答應?”
“三百年前北敖十部易子而食,諸位在神山宴飲瓊漿時可曾垂眸?如今本尊要填平溝壑,你們倒假模假樣位他們鳴冤?”
“好個填平溝壑!”凝霜尊者拍案而起,地底冰刺如毒牙竄出,“你所謂海井換土,換來的卻是邪祟噬人!北敖洲因你之故,已成人間煉獄!”
“煉獄?”乾龍尊者忽然低笑,袖中飛出七十二面冰鏡。鏡中映出沸騰的血潭、嬰孩凍斃的尸骨、百姓剜肉飼邪的慘狀,“這些煉獄,不正是諸位親手澆筑?”
畫面一出,殿內噓聲一片。
凝霜尊者枯指叩響卦椅,冰鏡轟然炸裂。
“我們是順勢為之!北敖早已不堪重負,憑什么吸我們的血去供養那些無用之人?”
乾龍尊者眸光陰冷,氣壓頓至冰點,殿內霎時劍拔弩張。
“夠了!”
殿外忽有梵音貫耳,九重天門虛影洞開。
仙官踏著金階飄然而入,雪白祭袍上繡著仙祖廟獨有的“三垣二十八宿”星圖。
他面上覆著鎏金面具,額間一枚“通明玉”流轉混沌光華——正是仙祖廟中唯一能直通仙祖神識的“天聽仙官”。
乾龍尊者見到來人都不免有些錯愕,她雖然在仙祖廟亦是高品仙官,但他們都是對外治世的仙官。
而仙祖廟能得名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仙祖廟能夠傳達五大仙祖的意志!
天聽仙官指尖輕抬,殿內殺機頃刻消弭:
“仙祖有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