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裹挾細雪叩擊窗欞,千華閣頂層的鎏金暖爐吞吐炭香,卻驅不散空氣里劍拔弩張的寒意。
“所以說……”
千華尊者扶了扶金絲眼鏡的鏡框,唇角噙著不懷好意的笑。指尖纏繞的雪蠶絲在燭火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她漫不經心地繞著絲縷,目光卻如刀刃般剮過乾龍尊者緊繃的仙靨。
“這場放在五洲都史無前例的邪潮,竟是因尊主而起咯?”
話音一落,游蘇驟然覺得左側生寒、耳垂凝霜。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因為這位被點的尊主大人就坐在他的左邊。
“千華尊者此言差矣……尊主也是一心向民,才會遭歹人利用……”
納蘭城主雖感激千華尊者的庇護,但她與乾龍尊者認識百年,心知若沒有乾龍尊者,北敖洲定還是以前那個十部九空的凄涼地。所以對于千華尊者這將所有罪責都歸咎于乾龍一身的結論,她定是聽不下去的。
“納蘭城主不必為本尊開脫,此事的確是因本尊而起。是本尊獨斷專行,認定此法不會被世人接受,所以才想事以密成,這才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乾龍尊者廣袖下的指節捏得發白,但她的話語還是坦蕩,沒有半點要推卸責任的意思。
千華尊者輕笑一聲,絲縷忽而繃直如弦,“只是我卻好奇,尊主可是與天術尊者平起平坐的人物。以您的實力,不該直接抬手鎮壓叛黨嗎?怎的倒像是被迫逃出了神山一般?”
‘逃’字一落,就連納蘭城主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實力,才是修士說話的資本。千華尊者這般問,不異于要將資本擺在臺面上來個坦誠相待。雖然冒昧,她卻也沒理由再為乾龍尊者解釋,因為這的確是一個關鍵問題。
“……沒錯,本尊的確是逃出來的!這場計劃從四十年前就開始謀劃,他們一直以來都在暗中做手腳,連我也沒能例外。”
乾龍尊者眉目藏怒,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也不知不覺中被歹人下了陰招,等到要全力作戰時才發覺自己已經失了不少功力。
千華尊者略微頷首,并無意外,她當然不可能知曉一體雙魂這么私密的秘密,長久的中毒導致功力流逝的確是合理的解釋。
她并未懷疑,而是緊接著問道:
“也就是說,尊主此來不僅不是救兵……反而還是來找我們這些深陷邪潮中的可憐人來搬救兵的?”
游蘇聞言都不由暗自蹙眉,瞥了一眼斜倚軟榻的旗袍美人,心想這女人真是得寸進尺的高手。
“老身愿隨尊主!替我北敖清除異己!”納蘭城主當即拍案而起,也看不下去千華尊者一個外鄉人如此諷刺自己北敖的尊主。
樸素長裙的尊貴女子向她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隨后長吸一氣,一雙冷峻的眸子緊緊盯著千華尊者輕佻的眼角,卻好似一擊重拳揍到了棉花上。
“不是救兵,是盟友。”
乾龍尊者艱難地吐出這七字,暗嘆比虎落平陽被犬欺更屈辱無力的,是虎沒落平陽也被犬欺。
她修為不及巔峰,卻也是跟自己相比,又怎會懼一個富庶之地生養起來的高傲女仙。畢竟她身為北敖尊主,代表的幾乎是一洲之門面。但偏偏也是為了北敖,她才會容許一個小輩不斷當面挖苦自己,還要忍氣吞聲請對方相助。
“本尊誠邀千華尊者與我北敖結盟。”
“結盟?”
千華尊者淺笑,雙臂環住兩丸豐盈坐正了些,儼然是準備開始正經談判的架勢,“我為何要與北敖結盟?”
“唇亡齒寒。”乾龍尊者一字一頓。
千華尊者卻搖頭,直截了當:“你北敖洲本就地理最偏,如今遍地窟窿,其它洲可不是。就是真亡了,那也就是相當于沒了眉毛,與唇齒的存亡可沒多大關系。”
游蘇小心瞥見左側女仙驟然咬緊的下頜,只嘆這乾龍尊者碰上這女人算是遭了難,偏偏他也清楚乾龍尊者的無奈。
生死與共的大義根本不可能動搖千華尊者這樣的女人,她的眼里沒有蒼生,只有千華閣和她自己。每位洞虛尊者都有屬于自己的道,千華尊者的道卻不是裁衣剪布,而是商道。
她本質上是個商人,商人逐利乃是天性。她含蓄的貶低這位北敖最尊貴的女仙,也絕非是出于什么私人恩怨,而是她在提前壓榨對方的還價余地。倒不如說幸好是猶有余威的乾龍尊者,換作別的仙人落難時相助,怕是得被這蝎子樣的女人敲骨吸髓。
她精明,卻也冷血。想要請她相助,游蘇估摸著乾龍尊者少不了要大出血了。
“千華尊者怎么能這么說呢……邪魔乃五洲共敵,今朝是北敖有難,您鼎力相助;來日中元遇險,我北敖自然也義不容辭。五洲之間的關系,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怎么可能是眉毛與唇齒的關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納蘭城主還在感念這女人不惜重金以霓裳千絲陣庇護斐城的功勞,不敢相信她真心這般想。
但乾龍尊者顯然沒有她那般天真,玉臂一揚:
“納蘭城主不必多言了,北敖洲苦寒之地,不敢奢求如中元與南陽那般唇齒親密。待此事了結,千華閣作為外商,五十年不必繳稅。”
納蘭城主聞言瞪大眸子,她作為斐城城主可清楚千華閣的稅賦份量,就算是打了折扣的,對神山而言那也是相當驚人的一筆收入。
“我千華閣入駐之時便是十年免稅,五十年減稅。您現在將千華閣本就減了的稅免去,未免太沒誠意了些。”
乾龍尊者臉色更寒,頓挫道:“百年!”
千華尊者的笑容卻還是若有似無的,似乎不為所動:
“坦白與乾龍尊者說了吧,我千華閣在北敖洲也是近兩年才有營收,往年可一直得用別洲的盈利來填北敖的窟窿。再者說就這霓裳千絲陣,每日便都要燒去我千華閣五年稅賦的靈石,我們這兩年在北敖賺的那些錢也早就燒干凈了。
“我本可以護著我千華閣眾人退出北敖,卻還是愿意即使虧本也要留下來護著斐城,除了念及與納蘭城主的情意之外,自不可能是我大發善心,而是我不愿放棄這北敖洲的第一家千華閣,不愿放棄這——千華閣與北敖洲互利互贏的機會。”
納蘭城主聞言也覺心情復雜,這女人偏要加上一句顧及她的情意,倒是讓她也不好指摘。
乾龍尊者瞇起矜貴的眼眸,那點裝出來的和氣也蕩然無存:
“若這第一家千華閣跑了,你便再不可能踏上北敖。而你好不容易踏上這片疆土,又怎舍得虧損著離開。所以你不愿放棄,那是因為你所謀更大。”
“知我者,尊主也。”
千華尊者竟也坦蕩承認,只是說著是尊主知她,眼睛卻在那沉默的少年身上打轉。
乾龍尊者位居山巔幾百載,自然早就看懂千華尊者心思,一直忍讓也是為了抓住那一線可能的合作之機。
但現在這個女人的圖謀可能遠超她的底線,本就有些后悔讓千華閣進入北敖洲的她哪里還敢讓其繼續。
“我知千華尊者,卻也知我北敖百姓經不起更大的折騰了。我感激千華尊者護城有功,五十年免稅依舊,您要去要留皆可自便。至于神山討敵之事,便不麻煩尊者了。”
聞言,千華尊者的目光終于露出一絲錯愕,心中暗忖這尊主還真是名不虛傳。這般境地,卻也不肯將主動權徹底交在她的手中,竟還試圖與她討價還價。
只是她身為千華閣閣主,討價還價的事情早已見慣不慣,深諳對付這種客人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耗,而不是徹底斷了交易的可能。
畢竟她又不是非賣不可,若是嫌貴別買就是。再跑去別家,看這客人可還能尋到這般稱心如意的貨物否?尋不到,自然還會回來讓步。
而乾龍尊者心中想法自然也是大差不差,千華尊者若是不主動讓步,她也不可能將這個將來可以深度合作的機會交給對方。
千華尊者方才那段話更是直接讓她心灰意冷,只覺拯救北敖洲又不是非得要千華尊者不可,她北敖洲的人和地發展至今全憑自己。千華尊者誠然是個不小助力,但同樣也是巨大隱患,養虎為患的事她絕不會做。
這兩個身居高位的絕美女仙,顯然是進入了某種默契而無聲的拉鋸之中,卻在此時,游蘇突然站起身來,引來三人側目。
“千華閣的霓裳千絲陣,連邪祟的觸手都能絞碎。”他抬眸,右眼被氈帽陰影籠住,左眼卻亮得驚心,“可這陣法護的究竟是什么?”
千華尊者纏著雪蠶絲的指尖微頓,金絲鏡片后的眸光倏然銳利,“公子該聽明白了,千華閣護的自然是買賣。”
“既是買賣,就該算筆明白賬。”游蘇還是渴得沒忍住,在三人錯愕的目光中將乾龍尊者面前那杯沒動的茶水一飲而盡,“北敖洲九成修士穿的是粗麻短褐,可千華閣一件薄衫便能抵他們十年收入。所以千華尊者折騰的從來不是雪地里刨食的窮骨頭,而是那些將靈石熔了嵌在靴底顯闊的富人。”
乾龍尊者廣袖下的手指驀地收緊,冰霧在袖口凝成細小的霜花。她看著少年慢條斯理的講述,忽覺他此刻的神情竟與神山議事堂中運籌帷幄的老狐貍們重疊——只是這狐貍的尾巴,分明裹著團灼人的火。
“不必免稅,反而加稅三成。照我們上一次所說,加征錦繡坊。”
上一次?
乾龍尊者聽出些異味,再看千華尊者那**裸的眼神,也明白這高貴女仙哪里會對一個初次見面的男子如此發騷,兩人之間明顯有些瓜葛。
“讓那些把鮫綃當擦臉巾的公子哥多吐些金粉,總比刮凍僵的苦哈哈骨髓仁慈。”游蘇又道。
千華尊者忽然傾身向前,黑金旗袍領口垂落一線誘人深溝。
她呵氣如蘭,吐出的卻是淬毒的蜜糖:“那公子可知,商人最恨兩種人?一是劫道的,二是征稅的。“
“所以第三種人才金貴。“游蘇的視線不偏不倚,卻讓乾龍尊者這個老頑固看得黛眉微蹙,“能教商人邊繳稅邊數錢的——比如按奧數尊者所說在北敖洲大建基礎,廣收本地勞力,甚至用起北敖洲自己的布料,省下的成本足夠填稅倉。”
暖閣忽然寂靜,炭火爆開的火星墜入青玉香爐。
乾龍尊者望著少年側臉,她竟不知少年竟和她想的如出一轍,也不知是他將自己那‘劫富濟貧’的招數學去了,還是與自己心有靈犀……
雖然少年的主動讓她沒了拉扯的空間,但單單這份為了北敖而敢于跟洞虛尊者討價的勇氣,已然讓她深感觸動。
“啪、啪、啪。”
千華尊者慢條斯理地撫掌,腕間金鐲撞出蠱惑的顫音。
她起身時裙擺漾開黑金浪濤,身上暗香有意無意向游蘇聚攏飄來:
“這般妙人,埋在北敖著實可惜了。上次便叫你跟了我,我中元洲正缺個會打算盤的俊俏公子呢。可惜奧數尊者不允,現在才知,你原來是北敖尊主的愛徒,難怪他死活不肯啊……”
乾龍尊者神色數次變幻,竟從女人口中聽出些意猶未盡的纏綿。不過好在她似乎真當游蘇是自己弟子,而并未認出游蘇真身。
“乾龍尊者,你這愛徒頗有經商頭腦,與我一見如故。價錢這東西嘛,從來都是可以商議的東西。不如您先去忙您該忙的事情,留令徒與我商談即可。”千華尊者言笑晏晏,乾龍尊者的臉色卻難看至極。
所謂她該忙的事情,自然是如何向這滿城百姓解釋這場災禍。
而所謂可以商議的空間,自然是要看她這位‘愛徒’的賣力程度了。
只是她怎么可能讓游蘇羊入虎口,當即拍案而起,準備呵斥這不知羞恥的女人,卻被不知何時湊到身側的納蘭城主拉住衣袖,這位中年婦人沖她輕輕搖頭,好聲道:
“尊主怕是不知,千華尊者頗為欣賞令徒,一個月前便與令徒相談甚歡,還特意請他做了兩日貴客,這可是老身都沒享受過的待遇。尊主不妨讓他二位舊識敘舊,尊主隨老身去安撫下北敖的百姓吧……”
這段話基本講清了游蘇與千華尊者相識的由來,乾龍尊者聽完則更感驚愕,腦海里只剩下做了兩日貴客去掉貴客剩下的那四字。
“你去忙吧,交給我來。”少年轉過頭,沖著她淡淡地說著。
只是這淡漠的語氣,聽在她耳中頗有一種舍生取義的悲壯。
恍恍惚惚,她反倒覺得是自己成了礙人好事的那一個,猶猶豫豫,竟已被納蘭城主拉出了暖閣之外。
朱漆門扉開合的剎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在她口中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