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過斐城高聳的冰晶城墻,折射出細碎的虹光。
作為北敖洲北境第一大城,斐城這樣的人氣聚集之地,卻在邪潮的攻勢下保存的完好無損。隔著城墻,甚至可以看見城里的裊裊炊煙,實在叫人驚嘆。
游蘇仰頭望著城門上流轉的符文大陣,每一道陣紋都像是用月光凝成的銀絲,將整座城池籠罩在澄澈的屏障中。
游蘇指尖撫過城墻,觀察到這些陣紋如極輕的布料一般隨著他的觸摸而凹陷,卻又顯露出一種特別的韌性,不由驚奇問道:
“這就是……斐城的護城大陣?”
他見過祁連城的護城之陣,所以更錯愕于這兩座城池之間的差距之大。這樣的資源傾斜雖然合理,卻并不怎么合情。
乾龍尊者明眸閃爍,旋即搖頭:“是霓裳千絲陣和護城大陣交疊,形成了這般效果。”
聽到霓裳二字,游蘇自然聯想到了千華閣,以及千華閣背后的那個女人。
“霓裳千絲陣是千華尊者布下的陣?”
“曾有一任千華尊者是驚才絕艷的陣法大家,卻不善裁衣,人們都認為她不適合接過千華尊者這個名號,但她用行動打了所有人的臉。
“一直以來千華閣的暴利引來很多人眼紅,而這霓裳千絲陣便是她的畢生心血,庇護了錦華城的千華閣本部在大大小小的襲擊中至今屹立不倒。而霓裳千絲陣的表現,也讓不少知名陣修評價這是千華閣做得最好的一件‘衣服’。因為它不僅華麗,而且還是一件堅不可摧的盔甲。”
乾龍尊者毫不吝嗇對這霓裳千絲陣的認可。
游蘇聽完這霓裳千絲陣的傳奇來歷倒是沒第一時間感嘆,而是想起那個總是揚言要拆了千華閣的三長老來。如今看來,倒不是三長老只喜歡動動嘴皮,而是她真的也只能動動嘴了。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游蘇脫口而出,“若是每座城都用上這霓裳千絲陣,豈不是人人的生活都能得到保障?”
女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錯愕看向少年,竟沒想到游蘇心中愿景如此崇高——他不僅僅是要讓天下人活下去,還想要他們活得好!
這種饑溺為懷的博大胸懷,對于一個許身社稷卻無知己的強大女人而言,遠比少年這張俊逸非凡的臉更加迷人。
似是察覺到自己灼灼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女人才匆匆偏過視線望向城樓:
“此陣難破的原因不僅是因為它厲害,也是因為沒人知道它為什么厲害。強大的東西一旦人盡皆知,便也沒那么強大了。為了防止外人破陣,霓裳千絲陣的陣譜也一直是千華閣的不傳之秘。”
說完,女人又長長嘆了一口氣,“而且霓裳千絲陣不可能普及的根本原因,是因為它太燒錢了。即便是財大氣粗的千華閣,據說也不是一刻不停的啟用此陣。”
游蘇聞言略微頷首,但也聽出些話外音來。
這女人有沒有能力做出和霓裳千絲陣一樣厲害的陣法他不得而知,但他猜測女人一定有過類似想法,否則不會如此感慨,可惜她的想法卻受制于北敖洲根源上的貧瘠而無法實施。
這種因為所處環境而無法大展拳腳、實現抱負的案例在女人身上不可能僅此一件,換作別的有志之士恐怕早因這種深深的無力感而放棄理想。可她卻百折不撓迎難而上,立志要從根源上解決北敖洲的貧瘠,進而出現了‘海井換土’這種常人想都不敢想的計劃。
如今這計劃被有心之人利用篡改成如此模樣,游蘇只覺得可恨又可悲的同時,也覺得這女人可敬又可憐。
恰在此時,冰冷巍峨的城墻轟然開啟。
一位身著常服、相貌端莊的婦人走在訓練有素的隊伍之首,眉眼間是抑制不住的喜悅,其人正是斐城的納蘭城主。
見到乾龍尊者的第一時間,婦人便抖去袖上雪屑作勢欲行大禮,但被乾龍尊者很快扶住。
只是這一次,乾龍尊者是親手扶住對方。
游蘇才知原來這霓裳千絲陣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一線,連忙也小步走了進去。倒是也遵循乾龍尊者的叮囑,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半個鼻梁。
納蘭城主表現得極為熱情,從兩人的只言片語中不難聽出,這兩人不僅相識還相熟,絕非簡單的上下級關系。
游蘇之前就從奧數尊者中聽聞過這納蘭城主的相關,這樣一個踏踏實實致力于發展城池的女城主,能跟這個滿腦子振興北敖的女人私交甚好也不奇怪了。
只是面對納蘭城主的寒暄,乾龍尊者根本擠不出笑臉,而對于對方關于邪潮由來、神山局勢等各種疑問,乾龍尊者更是只能無奈轉而問道:
“千華尊者可在城中?”
納蘭城主連忙解釋道:“她在的……斐城能安然無恙,千華尊者幫了很大的忙。她近來多勞累,故而才在府上休息,不能親身相迎。為表歉意,她特意在千華閣準備了一間雅室招待尊主。”
她這么急著解釋,自然是擔心面前這位北敖尊主,會因那外來的千華尊者不出面相迎而慍怒。畢竟無論從修為還是地位,千華尊者都得喊乾龍尊者一句前輩。
事實上感知到尊主降臨的第一時間,她就遣人去請千華尊者一齊迎接,但這位千華閣閣主卻說她有要緊事要忙,只回話說要將尊主和她帶著的那個少年一起領到千華閣來招待。
而納蘭城主也不傻,北敖洲哪有人的身份能跟尊主相提并論。這句話這般說出口,反倒尊主成了添頭,她真正要邀請的,分明是那個少年。
納蘭城主小心看乾龍尊者的臉色之余,也瞥見了跟在她身后的少年模樣。
雖然看不見全臉,但這副打扮也蓋不住的氣質她倒是記憶深刻,不由暗自心驚:
難怪點名要邀請他,這不就是那個當了千華閣主兩日入幕之賓還能全身而退的那個少年嗎……
只是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尊主隨身帶著男子同行……
“無妨的……千華尊者護斐城有功,本尊理應登門道謝。”
乾龍尊者長袖一揮,邁入城中,卻暗中給游蘇傳了一句音:
“一直躲我身后,別理那個女人。”
……
千華閣的雅間內暗香浮動,游蘇剛踏入前廳便僵在原地——
十二扇云母屏風上繡著北敖洲地圖,而執筆勾勒雪線的女子正背對他們,墨發間垂落的耳墜撞出清響。
“乾龍尊者蒞臨寒舍,千華閣蓬蓽生輝。”
人到了門口,千華尊者才翩然轉身,她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仍戴著那副標志性的金絲眼鏡,襯的她知性優雅的同時,又為她賦予了一種獨特的銳利氣質。
只是乾龍尊者的目光并不局限于千華尊者的眼鏡,而是注意到了對方黑金旗袍的開叉處,那條露出來的綴滿珍珠的吊襪帶。
我北敖洲珍貴的雪蠶絲,就是被她做成了這不知羞恥的薄襪,然后又在我北敖大肆撈金的嗎……
“這句話本尊也回贈給千華尊者,這些年來,北敖洲著實也因千華閣而多增色彩。本尊上次來還是貴閣開業那日吧?如今著實氣派不少,差點還以為是身處中洲。”
說話時乾龍尊者橫跨半步擋住游蘇,裙裾在暖玉地磚上拖出寒霜。
“尊主客氣,商場中事講究互惠互利,若無尊主當年的邀請,我也不會得知千華閣浪費了多少年的機遇。一直想尋機會請尊主再來一次當面感激,卻一直找不到尊主閑時。如今可算得償所愿,尊主快快請坐。”
所謂一直尋機會當然是無稽之談,千華尊者面對乾龍尊者的話里機鋒倒也心安理得。她自認就是來賺錢的,而且是對方邀請來賺錢的,那我賺的再多你也不能說啥。
當然,乾龍尊者也的確沒有說啥。
游蘇則暗暗抹一把汗,心想這兩人說話挺累。
盡管躲在乾龍尊者身后,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與千華小狗對上視線,或者說,那女人根本就不是在看北敖尊主,而一直都是在盯著他看。
對于那如絲媚眼,游蘇不敢當面回應。與千華尊者的主仆關系,對于雙方而言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這女人本就有風流名聲掩蓋,所以拋起媚眼來才肆無忌憚,可他卻沒理由這么做。
而對方這快要勾芡的眼神,明擺著是知曉這點,卻還要成心戲弄他。
為了防止自己露出破綻,游蘇只好蓋上能夠視物的左眼假裝揉眼,圖個眼不見為凈。
突然手腕上傳來一陣冰涼觸感,竟是他被乾龍尊者攥住了手:
“你坐我旁邊。”
游蘇有些詫異,還以為自己會被她當做隨身侍從一直站在她身后。而比他更詫異的,卻是同席的另兩名女子,眸子中皆是壓抑著難以置信。
“這位公子是……”千華尊者并不掩飾自己濃烈的興趣,畢竟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營造的人設。
“我放在外界歷練的弟子,也是證人。”乾龍尊者回答地篤定。
她選擇暫時隱瞞游蘇的身份也是權衡之舉。她并不知游蘇與千華閣主的關系,此時正是她博得支持的關鍵時候,當然不敢輕易自曝身邊跟著個五洲通緝的惡犯。
而大仙們會悄咪咪收一些弟子不顯山露水并不稀奇,一般介紹這類弟子時都會說成是放在外面歷練,別人也會心照不宣地不再多問。她給游蘇冠以這個身份,就可以省去許多關于他身世背景的問題,例如奧數尊者當時介紹游蘇同樣也是如此。
但問題也是在此,納蘭城主不由錯亂,他到底是誰的弟子?
“證人?什么證人?”
千華尊者一邊詢問,一邊把玩著鎏金茶匙,將碧綠茶湯攪出圈圈漣漪。
“這春螺茶可是我從中元洲特意帶來的,尊主和城主快嘗嘗。”
話罷她玉臂輕揚,青瓷茶盞便自行飄向乾龍尊者和納蘭城主。
乾龍尊者接過這來自南方的名貴茶盞,不免想到正處水深火熱中的北敖百姓,心中泛起陣陣酸苦,哪里有半點品茗的興致。
游蘇垂眸盯著自己案前空盞,忽覺一縷絲帶纏上手腕。千華尊者袖中滑出的雪蠶絲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末端卷著盞琥珀色的茶湯,馥郁梅香混著她身上特有的草木香撲面而來。
“春螺茶性暖,我觀公子印堂紅潤,更適冷茶。公子這杯,可是用雪水融了百株寒梅煮的。”她眼尾微挑,絲帶似有若無地蹭過少年腕間,“要細品。”
游蘇頸側泛起細小的戰栗,心想自己要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女人,恐怕早被她特殊對待的暗示迷得神魂顛倒,也難怪那么多男人愿意為她赴湯蹈火。
乾龍尊者捏著茶盞的指尖驟然發白,冰晶在盞底凝成螭紋。她沒想到自己短暫失神之際,這浪女就勾搭上了自己的人!
她將茶盞重重一擱,無形的寒霧瞬間驅散了滿室暖香:“既是議事,便該先談正事。”
納蘭城主剛抿進口的茶湯頓時嗆在喉間,無辜地看向面容結霜的尊主。而游蘇更感欲哭無淚,他是真的有點渴啊!于是給千華小狗罪加一等。
千華尊者卻笑吟吟將絲帶收回袖中,“尊主說的是,只是這茶涼了便不美了。令徒遠道而來,喝口茶無妨的。”
話里話外,盡是善解人意之態。
乾龍尊者則黛眉微蹙,換作以前,她怎么可能容許千華尊者在她面前這般作態?
此時忍受,一來是千華尊者身為外人卻護城有功,二來是她不想放過一位洞虛尊者的強大助力,這對她非常重要。
而這個精明的女人,一開始便用不主動迎接的伎倆試探,倘若自己生氣了,她的護城之功足以抵去這無足輕重的過失。而若是自己還是登門,她便會猜到自己有求于她,所以才更居功自恃。
她腹誹之際也對這浪女無可奈何,但以她的秉性,有愧于游蘇的她又怎么可能犧牲他的男色。
所以她只得向游蘇瞥去冷然視線,似是警告。
納蘭城主默默看著這兩個女人間的明爭暗斗,情不自禁再次舉起茶杯,感嘆這少年真乃神人也。
只是身處漩渦中心的游蘇當不了她那樣的吃瓜群眾。一個目光灼灼讓他喝,一個眼神森寒讓他別喝,猶猶豫豫,他竟還是舉起了異香撲鼻的杯盞。
乾龍尊者頓時錯愕,心中酸苦更甚。在她看來,她不愿用游蘇來投其所好的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她已然將游蘇視作她的同道之人。
這樣一個心系百姓的高卓之士,豈能送到紅粉骷髏手中?也更不應該被骷髏紅粉所迷才對……
難道游蘇也終抵抗不了她嗎……
而見到游蘇即將將杯盞送入口中的千華尊者則露出心滿意足的淺笑,她自詡高傲,故而對那個邀請自己來北敖做生意還指手畫腳的乾龍尊者算不上有多敬重。
從一進門開始,敏銳的她便感覺到這女人一直在護著游蘇,而這女人定是有求于自己,于是她正好可以借游蘇來挫挫這位尊主的銳氣。
畢竟談生意,誰都希望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更別提游蘇選擇站在她這邊,的確讓她心中生出些甜意。只是就在她思考著事后要如何犒勞這位‘主人’之時——
當啷一聲,游蘇手中的茶盞竟跌在案上。
“好燙!啊不是……是好冰!”
乾龍尊者廣袖下的手指頓時放松,少年純良無辜的模樣倒映在她眸中。明明內憂外患,她卻也無法抑制的生出絲絲狂喜。
“怎么這么不小心?辜負千華尊者一片好意。”乾龍尊者假意責備,又轉而歉聲道,“還請尊者勿怪,我們北敖洲人沒有品茗的習慣。”
“無妨,是我強人所難了。”
千華尊者掩唇輕笑,絲帶如靈蛇般卷走傾灑的茶湯,將眼底那絲醋意藏得極好。
我這主人啊……還真是喜新厭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