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城的雪下得比神山更急。
游蘇的睫毛凝著冰晶,視野里只剩一片混沌的白。
他跟在乾龍尊者身后三步處,目光掃過她挺直的脊背——
倒不是游蘇在對這片完美的玉背念念不忘,而是女人背后灰白的布料上氤氳著一片淺薄的紅色。
那是血,女人一路趕來朔城馬不停蹄的同時也不忘大開殺戒,所有入她法眼的邪祟全都片甲不留,死的極為干脆。
那樣的外傷對于一個洞虛尊者而言不算大事,但也遭不住她這般殘暴的戰(zhàn)斗。于是外傷不得不重復(fù)經(jīng)歷著好了又裂的過程,滲出的血也就染紅了背衣。
在她屠戮邪祟的時候,游蘇不僅不敢說話打擾,甚至連插手的機(jī)會也沒有,倒像是個吉祥物一般,在女人殺完目光所及的所有邪祟之后,就被隨手拎起,然后趕往下一站。
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幸存者,女人無不悉心安置。她并沒有浪費時間將他們盲目聚集在一起,倘若不能集結(jié)成可以進(jìn)行有效防御的有生力量,密集的‘人味兒’只會讓那些邪祟更容易發(fā)現(xiàn)他們。就這樣分散躲藏,反而能讓邪祟對他們興致闌珊,甚至都不會發(fā)現(xiàn)。
如此,也還是在第三天就趕到了朔城,女人連一刻的休息也沒有。
游蘇沒有詢問為什么第一個來朔城,他想女人應(yīng)該自有深意。
但越近邪井,邪祟的濃度應(yīng)該越濃,一路行來也的確印證了這一點,可到了朔城,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這里安靜的可怕。
乾龍尊者忽然駐足,樸素衣裙被風(fēng)掀起一角。游蘇順著她目光望去,積雪覆蓋的牌樓下蜷縮著幾具凍僵的孩童尸體,他們青紫的手掌仍死死攥著半截樹干,像是攥著最后一粒救命的黍米。
游蘇的喉結(jié)動了動,此刻風(fēng)雪掠過長街兩側(cè)的飛布,有半張被血浸透的告示格外醒目——“神山賑濟(jì)糧已至,速至雪鄉(xiāng)居領(lǐng)取”。
雪鄉(xiāng)居,正是游蘇與奧數(shù)尊者發(fā)現(xiàn)朔城有古怪的地方。這一路上,游蘇也基本將自己了解到的情況都盡數(shù)告知女人。
“他們到死都信這鬼話。”乾龍尊者的聲音裹在風(fēng)里,比冰錐更尖利。
空氣中的腐氣令人作嘔,游蘇只覺人心險惡,那些去取糧的人,或許自己先成了邪祟們的糧。
“那井真在朔城附近?為何這里都沒幾只邪祟?”
乾龍好尊者蹙了蹙眉,似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她繡著螭紋的鹿皮靴碾過告示,雪地上頓時綻開一串殷紅,竟是冰面下凍結(jié)的血河開始消融。
游蘇瞳孔驟縮。
那些“血河”突然翻涌起來,粘稠的黑水中探出無數(shù)白骨嶙峋的手掌。方才還靜默的雪原響起此起彼伏的嬰啼,每聲啼哭都撕開一具“凍尸“——那些根本不是百姓,而是裹著人皮的邪祟!
“退后!”
乾龍尊者廣袖翻卷,九條玄冰螭龍破空而出。龍吟震碎漫天飛雪,卻在觸及黑水的剎那化作青煙。
游蘇的墨松劍堪堪斬斷一只撲來的腐尸,劍鋒傳來的震顫令他虎口發(fā)麻——這些邪祟的骨骼竟比海底那些更加堅硬,每道裂痕中都流淌著幽藍(lán)的熒光。
“怎么有這么硬的邪祟?!”
他話音未落,地面突然塌陷。
游蘇足尖點地急退,仍被翻涌的黑潮吞沒腳踝。刺骨的寒意順著經(jīng)脈攀爬,他看見地面下恍惚現(xiàn)出一片巨大陰影——那根本不是井,而是一張吞天噬地的巨口。數(shù)以萬計的邪祟正從獠牙狀的鐘乳石間擠出,**的血肉粘結(jié)成通往人間的橋。
“抓緊!”
玄冰鎖鏈纏上腰間時,游蘇嗅到一絲寒香。乾龍尊者拽著他騰空而起,螭龍?zhí)撚霸诙四_下結(jié)成冰橋。黑水咆哮著撞上冰面,每道裂痕都滲出猩紅的霧,詭譎的畫面讓人恍惚。
朔城的雪突然變得粘稠,每一片雪花都裹著腐臭的黏液。
游蘇快要拼勁全力才劈開一具尸傀的頭顱,飛濺的卻不是腦漿,而是漆黑的砂礫。那些砂礫落地即燃,騰起的青煙中浮出千百張扭曲的人臉,齊聲哀泣:
“大人……為何不救我們……”
乾龍尊者指尖凝出的冰刃懸在半空,那具被斬碎的尸傀匍匐在地。冰晶在她睫羽上凝結(jié)成霜,九條螭龍?zhí)撚霸谏砗笤陝颖P旋,卻遲遲不肯撲向那些哭泣的幻影。
“當(dāng)心!”游蘇旋身撞開怔忡的女仙。
三只尸傀的利爪擦過她肩頭,玄冰螭甲應(yīng)聲碎裂,在素色衣裙上暈開點點紅梅。
游蘇的背脊撞上冰墻,喉間涌上腥甜,他已然看出了這朔城的古怪。
他們見到的不是真的朔城,而是在踏入此地時便陷入了幻境!
“你傻了!這些不是活人!是夢主之屬的邪祟造的幻象!”
“我知道。”乾龍尊者嗓音沙啞,抬手凍住撲來的尸傀,但就是不殺。
冰層下的面孔突然猙獰,老人渾濁的眼珠滲出黑血,“大人.您許諾的稻谷呢.“
她指尖一顫,冰封悄然消融,像是融掉的淚。
整座城池開始扭曲。青石板路翻卷如巨蟒蛻皮,露出底下蠕動的血肉地基。牌樓上的“朔城“二字淌下膿血,化作“救我“二字。
游蘇的靴底傳來黏膩觸感,低頭看去,積雪竟已化作密密麻麻的眼球,每一顆瞳孔都倒映著乾龍尊者煞白的臉。
這一切都詭異的近乎癲狂,絕不可能是真實發(fā)生的場景!
“你早就想到了!“
游蘇揮劍斬碎撲面而來的尸潮,墨松劍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悲鳴,“你踏入了這里的時候就想到了這是幻境!但你還是不可避免的中了它!這些邪祟越像百姓,越說明——“
乾龍尊者廣袖震開方圓十丈的尸傀,玄冰螭甲卻再次凝結(jié)失敗:“本尊不需要你提醒!”
“還在嘴硬!難怪老天讓你們生出兩個魂來!”游蘇咬牙怒喝,“因為知道你這又蠢又軸的女人若是一個人,早晚都被自己害死!”
乾龍尊者聞言錯愕,她的掌心被自己掐出血痕。
又蠢又軸……相處這么多天他還要罵我?!
可為何……我覺得他說的這么對……
其實她知道的,看似她所有的成就基本都是靠她這個分魂主導(dǎo)才達(dá)成的,而那個膽小謹(jǐn)慎的‘自己’卻只需要專心修煉,順便附和她就足夠。
但若沒有那個‘自己’牽制勸導(dǎo)自己,以她自己真的能一次次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嗎?
一如此刻,她明知這些邪傀如此難以殺死,正是幻境反映出了她的心理——她越不忍心殺害這些原本該是朔城百姓的邪傀,它們就越難殺。而這幻境便‘蹬鼻子上臉’,也越發(fā)的扭曲危險。
她明知這一點,卻依舊被滿心的愧疚壓得下不了死手,陷入了死循環(huán)之中。
游蘇忽然抓住她顫抖的手腕,女仙的體溫比冰雪更冷,仿佛經(jīng)絡(luò)中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凝滯的寒霧。
“看看這些眼睛!”少年強(qiáng)迫她望向滿地蠕動的眼球,“哪雙眼里有恨?哪雙眼里有怨?”
乾龍尊者踉蹌后退,那些瞳孔里盛著的,分明是至死未熄的期盼。
一如她見到自己的祖輩們死去時的模樣,這里的人們似乎早已習(xí)慣苦難,所以對死亡司空見慣,與其憤恨生命的坎坷,他們更愿意去祈望,祈望后輩的生活能不再這般艱苦。
“你沒執(zhí)掌北敖之前,就算沒有邪潮肆虐,北敖洲餓死凍死的人也不比現(xiàn)在更少!但北敖洲的百姓依舊綿延至今!”他的聲音穿透尸傀的哀嚎,“你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覺得北敖興亡都是你一個人的責(zé)任!你以為的愧疚,在亡者眼中不過是遲來的矯情!他們不要你陪葬,要你帶著這份痛活下去完成你的使命!”
地面突然塌陷,萬千眼球匯成血河,托起一具百丈高的白骨,像是古老神話里的菩薩。它的頭骨鑲嵌著朔城百姓的面皮,掌心托著的不是玉凈瓶,而是沸騰的血井。
“罵夠了?”乾龍尊者盯著游蘇扣死她手腕的那只手。
游蘇嚇得一激靈,慌忙松開手,卻被對方反手扼住手腕。
白骨菩薩的肋骨間垂下無數(shù)紅繩,每根都系著一具抽搐的尸傀。它們異口同聲地吟唱,聲浪震得游蘇耳膜滲血:“尊者慈悲.共赴黃泉”
在這擾魂的梵音中,游蘇恍惚間仿佛聽見一聲細(xì)語。
“謝謝。”
他錯愕看向女人,卻見女人已經(jīng)青絲翻舞,遮住了她的側(cè)臉。
“愿以身飼北敖,萬死不改其志。”
她輕輕念著,這句話是她十二歲時便立下的血誓,從今往后,她所有的道都建立在此基礎(chǔ)之上。既然是她認(rèn)定的道,那么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她都應(yīng)該一以貫之!
話音一落,她縱身飛起,縱樸素長裙,亦風(fēng)采卓然,恍若九天玄女。
白骨菩薩趁機(jī)張開腹腔,億萬顆眼球匯成漩渦,要將二人拖入深淵。
豎瞳迸射血光的剎那,女仙的冰龍終于捅穿眼前的幻象。白骨菩薩發(fā)出不甘的尖嘯,萬千紅繩齊齊斷裂,化作一場猩紅的雪。
游蘇被拽在空中無所適從,心中腹誹:大姐,你砍就砍,你還要拎著我干嘛?我就罵了你幾句,有必要這樣讓我親眼見證嗎?
朔城的雪突然停了,這里根本沒有下雪,也是真的有許多邪祟。
乾龍尊者足尖點在冰螭虛影上,素色裙裾掠過滿地凝結(jié)的冰晶,那些冰晶里凍著無數(shù)張破碎的人臉,正隨著她的腳步次第幻滅,唯有那薪火永傳的眼神不變。
女人劈開街道上的積雪,土里躺著一條黏膩的仿若長著一張人臉的漆黑肥魚。她沒有絲毫猶豫,轉(zhuǎn)瞬間它便變成了一灘爛泥。
游蘇意識到這就是這場幻夢的元兇,卻也察覺出不對勁:
“我也是從海井爬出來的,它們單體實力并非突出,而是勝在數(shù)量眾多。不該會有這般厲害的邪祟,竟能不知不覺讓你我入夢。我猜,這該是一千年前藏在朔城之底的余孽。”
“魘菩薩。”乾龍尊者粉拳緊握,骨節(jié)分明,“以前有一個邪教以佛為號,信的就是這肥魚,故而給它起名魘菩薩。但……它本該在辟邪司的天牢里。”
游蘇微怔,竟沒想到敵人的大手已經(jīng)伸到了辟邪司之中。
“看來你們空原神山還真是藏污納垢。”
女人瞥了過來,視線有些尖銳,“誰又不是呢?”
游蘇沒有反駁,對于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他也沒了信心。
“你覺得它是被放在這里保護(hù)那口海井,還是為了埋伏你?”
“或許都有吧……”她也無法下定論,只是緩步繼續(xù)前進(jìn),邊走邊殺那些不知死活沖上來的邪祟。
游蘇也手癢了起來,斬邪對他而言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此時邪魔眾多,那霸道的女人也沒有再大包大攬。如游蘇所說,大部分邪祟其實并不厲害,只要不恐懼它們,基本都能戰(zhàn)勝。
斬著斬著游蘇又似察覺了什么,竟還沖進(jìn)別人的屋子里翻箱倒柜。
見游蘇居然叼著半塊酥餅出來,乾龍尊者實在看不慣他的舉動:“蓮劍尊者之徒就這品行?連普通人家的東西也偷?”
游蘇這幾日跟著她風(fēng)餐露宿,其實根本沒吃什么東西,有食物也基本都是讓給了路遇的那些難民,倒也不是女人強(qiáng)迫他無私奉獻(xiàn),而是他心甘情愿。
他的食物都給了群眾,現(xiàn)在肚子空空,拿群眾一點又怎么了?只不過他也知道,用道理跟這摳門女人是講不通的,得用道德。
“照你這意思,富人家的東西就能偷了?”
乾龍尊者啞口,游蘇則嗤笑道,“看來尊主大人偷過啊,劫富濟(jì)貧,的確是尊主大人治洲的慣用手段。不過拿死人的東西怎么能叫偷呢,那叫順。”
話音一落他止住笑意,兀然看向女人,愕然道,“你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沒死?”
人既然沒死,那他們肯定會回來,那游蘇順手牽羊的行為確實可以歸為‘偷’。
乾龍尊者抬手間一根冰錐干脆利落地刺穿眼前撲來的邪祟,語氣淡漠:
“邪祟不吃凡人,殺凡人只為取樂。可這里不見半具尸骨,實在有違常理。他們或許死了,但肯定不是死在城里。”
游蘇卻道出了女人的心思:“如此多人臨危不亂一起逃出朔城,必是有組織的行動,所以他們存活的可能相當(dāng)高。而作為源頭之一的朔城都能跑這么多人,說明傷亡之人可能比預(yù)料的要少的多。
即便是我親眼見過的長山城,其實也不是尸骸遍野。北敖人困局下求生存的本領(lǐng),確實是超乎我的想象。這是好事,就別還裝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了。”
乾龍尊者再次回眸嬌瞪,暗惱這少年實在惹人恨,似乎總以戳穿她的心思為樂,偏偏次次都被他說中。
“那我該放聲大笑嗎?”女人冷聲反問。
游蘇撇撇嘴,沒再故意氣這個石頭樣的女人。
一路無話。
“剛剛你是不是對我說了謝謝?”
游蘇冷不丁的問題讓女人腳步一頓,嗔怒的眼神更是露出幾分氣急敗壞來,艱難從牙縫中擠出三字:
“是幻術(shù)!”
游蘇暗感好笑,小傲嬌見過,這幾百歲的老傲嬌倒是稀罕,不過隨著年齡的風(fēng)化,怕是只剩傲沒有嬌了。
只是沒笑幾下,就很快見到了他們此行的目標(biāo)之一——
那口源源不斷涌出邪祟的海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