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碰了此毒?!”
女人強忍著腰背的劇痛轉過身來,卻見游蘇已然掐住自己的大臂痛得呲牙咧嘴起來。
“你明知故問?”游蘇沒好氣回道,看著自己已經(jīng)變成深藍色的右手掌,他自知這回托大了。
太歲之力再強也終有限度,這毒的可怕遠超他的想象。起初還毫無感覺,轉瞬間便覺得自己的右臂都被凍成僵死一般,仿佛只要輕輕一碰,右臂就會像碎裂的鏡面般瞬間瓦解成塊。
“自作自受。”乾龍尊者冷笑一聲,似是在報復游蘇方才的報復。
游蘇扯了扯嘴角,看著女人肩背處比他更深邃的藍色,倒也懶得和她置氣:
“你忍著這股痛飛了這么久?”
“如何?”
“沒事,你真能憋。”
乾龍尊者本想動怒,卻又因繃緊的身子牽連傷口,便也說不出回懟的話來,索性閉目調(diào)息、強忍劇痛。
游蘇也無意多聊,專心將玄炁逼入肩膀,堵住那蔓延的藍色劇毒。兩人無話,倒像是比起了誰更能忍耐疼痛。
“這什么毒?”
女子挑起眼皮,“凍骨青蚨。”
“凝霜尊者那老頭干的?”
乾龍尊者略微錯愕,倒是沒想到游蘇一個瞎子的洞察力如此敏銳,不免高看他幾分:
“冰中無活物,不僅是因為冷,也是因為不透氣。但霜比冰更疏散,有一種生命力極強的蟲就可生于霜華之中,便是這青蚨。但青蚨本身無毒,是他以各種劇毒凝成了霜供那青蚨生存。如此一來,這青蚨就成了頗具活性的劇毒之物,鉆進骨肉后便極難祓除。”
“他倒是陰損。”游蘇感到一陣惡寒,難怪他覺得這些深藍色的毒紋猶如活物一般。
“都是洞虛修士,哪能沒點狠辣的手段。”女人一副見慣不慣的口吻。
“你不是說你有解毒之法嗎?如何解?”
乾龍尊者頓了頓,嘆了口氣,似是覺得自己嘴硬也沒什么意義:“我有,卻也沒有。青蚨是北敖洲獨有的蟲子,霜中可活、冰凍不死,但卻懼火。倘若以火毒攻之,便也沒多大威脅。”
瞥見游蘇將手臂往火堆里湊的舉動,她連忙制止:“火烤是沒用的,它鉆進了骨肉之中,外火烤不到它。怕是只有你外皮被烤焦了,它才會察覺到一點痛,如此還是會費一條手,沒有意義。”
“照你所說,這凝霜老頭此毒便也只能窩里橫罷了?”
北敖洲天寒地凍,善火法者必然稀少,所以對這凍毒無可奈何。可其余四洲中善火術者反而是最常見的,所以這毒便也沒那么嚇人。
只是想必太低級的火法也威脅不到這青蚨,否則以乾龍尊者的道行,雖然專精冰術,其它流派的術法她定也會有所涉獵,又何至于讓此毒侵蝕這般久。
“北敖洲的修士大多一輩子待在這里,不對付自己人,又對付誰呢……”
乾龍尊者言語間悵然不止,遂又看了一眼少年,輕啟略顯蒼白的薄唇似是想說些什么,可卻欲言又止,終是闔上,半響憋出一句:
“過來吧,冰不能凍死青蚨,但至少能讓它動不了。本尊替你凍住右肩,回山再想辦法祛毒。”
游蘇錯愕于她的聲音居然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也不再那么肆意張揚,而是有些閃躲,甚至有些柔弱。給游蘇的感覺,就好像是白澤闖了大禍的時候,就會試圖用一點乖巧的表現(xiàn)來緩解內(nèi)心的愧疚。
游蘇暗想她的心理估計也一樣,像個孩子,但她喵的她都幾百歲了,沒有人會像原諒一個孩子一樣原諒她。即便真說起來,她也是被利用的那一個,但作為最高的管理者,自然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你能阻斷它的蔓延,為何不凍住自己?”
“這毒奈何不了我。”女人又恢復了那倨傲的語氣。
游蘇搖頭,心想這女人是不是少了根棍子,怎么比男的還要面子:
“你是怕凍住大半片經(jīng)脈,力量就不夠走完這第二條路了。但你這樣硬撐,我看這毒要不了多久就會爬滿你整片背,然后就是全身。”
被戳中心思的女人目光微怔,旋即蹙眉,生出些決絕來:
“此難因我而起,事竟之前,我絕不會死。”
“事成之后呢,就可以死了?”
游蘇聽出了乾龍尊者的話外之意,這個女人怕是只覺自己無顏面對北敖父老,巴不得以死謝罪,于是幽幽道:
“其實你本身也不想祛了這毒,因為這毒越疼,你便越心安,好似這疼就是你該受的懲戒了。你頂著這毒去救世人,事了因毒而死,推不干凈責任,卻也能算是將功贖罪、大義凜然。
你雖不是奔著中毒而死去的,但中毒后又覺得這般結局或許對你而言已經(jīng)算好的,于是便也認了,可你想的太輕松了……”
“夠了!”
乾龍尊者怒喝一聲,明明語中慍怒不已,可游蘇分明感覺她的背影更頹唐了些,“本尊死與不死,與你這個外鄉(xiāng)人都毫無干系!你若想封毒就過來,若不想便立刻啟程!”
洞中火光搖曳,游蘇嘆著氣走到女子身前。
而乾龍尊者已經(jīng)轉過身來,眉眼一片冷峻:“伸手。”
游蘇依言照做,伸出右手。
見到游蘇右掌的瞬間,女仙瞳孔驟縮,“你沒中毒?!”
“我方才自己解了毒。”游蘇揚了揚自己已經(jīng)完好如初的手掌,“轉過去吧,給你解毒。”
乾龍尊者美目放大,不可思議地打量著血跡斑斑的少年,才發(fā)覺自己還是太小瞧了他:
“你個劍修還會高深火法?”
“是被你這聽不進人話的暴打了一餐,氣的一肚子火。”游蘇擺擺手。
乾龍尊者被懟的臉色難看,咬唇要駁斥回去,可看著少年身上各處被冰錐刺出的傷口,卻也無顏說話。
“轉過去啊,磨嘰什么呢?若是這點痛就能讓你減輕愧疚,我第一個看不過去,天底下憑什么有這么好贖罪的事?我偏要你痛而不得。”
見女人似乎被他說得木訥了,游蘇繼續(xù)催促,“你的命確實跟我這個外鄉(xiāng)人沒關系,但天下人的命跟我有關系。我不是為了救你,我是為了救他們。轉過去。”
乾龍尊者抬眸,就這樣直直地看著游蘇的眼睛。游蘇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無比,而她的眼神極為復雜,卻再沒有那份咄咄逼人。
她沒有再猶豫,翩然轉身,背對著少年端坐。
螭紋裙裾垂落在冰臺上,即便這片美背依舊猙獰一片,卻不怕疼般的坐姿筆直,仿佛一柄插在雪原上的孤劍。
寒香混著血腥氣在冷霧中浮沉,游蘇沒有心思按習慣去聞香識女人。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想救北敖洲的難民。而能用不將她收為眷屬的方法,自然是最好的。
方才游蘇聽聞解毒之法時也僅是嘗試,卻發(fā)現(xiàn)真的有奇效。他當然沒修習過什么火系的高深功法,他有的,只有用正陽養(yǎng)劍訣溫養(yǎng)在身體里的火意。
人皆薪柴,正陽尊者這位火法宗師留下的養(yǎng)劍訣養(yǎng)的就是燒柴的那團火。這并不是某種逆天改命的招式,卻實實在在提升了游蘇劍招的威力,融入到了他的每一次揮劍之中。
再加上游蘇本就陽氣過旺,在千華尊者身上放縱之后便許久未再發(fā)泄,這腹中壓著的火竟比一些專修火系功法的大修士還要猛烈。稍一催動,就將那青蚨燒的灰飛煙滅,甚至還沒來得及讓太歲之力發(fā)揮作用。
“怕痛就喊。”游蘇嗓音清越。
乾龍尊者冷笑,青絲垂落遮住半邊側臉,“本尊縱橫北敖時,你連道胎都未結成。區(qū)區(qū)寒毒——”
話音未落,她突然悶哼一聲。游蘇趁她說話分神,一張炙熱的手掌已抹上她肩頭最開始的傷口。
接觸到深藍毒紋的一瞬間,潰爛皮肉的剎那騰起白霧,發(fā)出烙鐵淬水般的“滋滋”聲,肉眼可見的毒素如活物般瘋狂涌動逃竄,頗具成效。
游蘇方才僅是內(nèi)力催毒就一直暗暗咬緊牙關,而這女人身體里的毒可不比他只是沾了一指,何況這毒還混著如此大面積的外傷,其中痛楚自是難與人說。
就算這女人是洞虛尊者,但不代表就永遠不知疼痛了。痛是身體的預警機制,而洞虛尊者也會死。
游蘇注意到女人的十指深深摳進冰臺,指節(jié)泛出青白,淺嘆道:“我說了痛就喊,別整死鴨子嘴硬的戲碼。你不喊身體一直繃著,體內(nèi)的玄炁就一直在抗拒著我進去。我如何祛毒?”
乾龍尊者偏頭避開少年灼灼目光,唇齒間溢出的喘息卻出賣了痛楚:“你當本尊是朔城瓦肆里哭哭啼啼的稚童?”
游蘇瞥見她發(fā)間凝結的冰珠——那是冷汗觸到極寒瞬間凝固的痕跡。
他忽然想起海底白澤蜷縮在他身邊的模樣,指尖不自覺放輕了力道:“你可比稚童麻煩,至少他們挨了板栗知道喊疼。”
乾龍尊者聞言更是氣急,在這少年眼里自己真是誰也不如了,偏偏她還有苦難言,只得自行忍受。
游蘇還以為她至少會回頭瞪自己一眼,卻沒想到只是乖乖的受著,便也滿意地看著她脊背弓成隱忍的弧線,這說明她知道疼,沒有再強繃緊身子裝了。
只是游蘇卻看不見,女仙原本蒼白的臉色竟紅潤嬌艷,眼底蒙著薄薄的水霧。
她并非扭捏嬌羞的性格,實在是無法抑制的本能反應。
她一心振興北敖,根本無意男女之事,莫說揉肩摸背,就是連異性都難以近她的身子。少年雖然是在治傷,卻也是實實在在碰上了。但這并不是讓她生出羞惱的原因,原因是她發(fā)現(xiàn),這游蘇養(yǎng)在體內(nèi)的火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火!
所以與其說乾龍尊者是忍不住疼,倒不如說她是忍不住這又疼又暖的古怪感覺。
“速度快些!本尊沒喊疼!”乾龍尊者咬牙,暗惱這游蘇的動作居然還假惺惺地溫柔起來了。
疼痛減弱了,另外一種感受便凸顯了,這其實讓她更難忍受。
可游蘇卻只當她是在強撐,并未加大力道。
乾龍尊者苦不堪言,一想到自己竟被一個少年弄得如此難受更覺憋屈,心想游蘇說得倒是在理,痛楚的確是最輕松的贖罪之法。
本想譏嘲游蘇幾句讓少年報復性的力氣大些,卻也因滿心愧疚說不出口。沒有游蘇,其實她可能直到木已成舟才會發(fā)現(xiàn)真相,而且少年此時還不顧前嫌地救她。
那個謝字她都沒說出口,又怎好意思罵他。索性她不言一語,只是一味忍受。暗忖著若是那凝霜老兒知曉他費盡功夫給她身上下的毒,卻被一個少年輕松解了,該會有多氣急敗壞。
說起來她也覺得諷刺,一個被五洲通緝的邪魔,卻是唯一愿意將真相帶到她面前叫醒她的人。
之前只當他是阻撓自己道路的敵人,現(xiàn)在同行卻能更仔細地觀察他。從這張手她就能感覺到,少年氣機圓滿、靈臺豐盈,他隨時都能突破化羽境。
這個年紀的化羽境,著實讓她都不得不贊佩。
良久,乾龍尊者換上了一襲樸素的長裙,遮住了重復光潔的美背。游蘇則擦去額上薄汗,也換了身干凈的衣裳。
冰洞外忽起狂風,嗚咽聲如泣如訴,似乎在催著他們啟程。
乾龍尊者望著洞口,聲音輕得像雪落深潭:
“你身體可還有礙?”
“到處都痛,多給點丹藥吧。”
游蘇沒有跟她客氣的打算,他身上那些傷倒是沒什么大礙,可乾坤袋里可謂是窮得叮當響了。
乾龍尊者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作為始作俑者的她沒有吝嗇,從乾坤袋中取出零零散散好些丹藥,一股腦全甩了過去。
游蘇盡數(shù)接過,聞了一圈,“連一罐上品丹藥都沒有?”
乾龍尊者深呼吸一口,似是壓住怒氣,“看來你也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公子,本尊平日里也就是吃這些丹藥,你當上品丹藥隨處可尋?”
游蘇好東西吃的雖多,但還是知曉貴賤的,只是他沒想到一個地位這般高的人,身上居然沒罐上品的丹藥。
他心想白澤說的不錯,這乾龍尊者的確是神山最摳的女人。但他也隱隱猜到,這摳門并非是她吝嗇或窮,而是她不想將貴重的資源聚集在自己手里。
畢竟放在哪個洲上品丹藥都是稀罕物,大能們即使用不上也喜歡囤著,而那些真正渴求仙丹的人卻一丹難求。單此一點,她無可指摘,游蘇自不可能因為沒訛到上品仙丹而生怨。
隨著一句啟程,乾龍尊者再次拎起游蘇就飛升上天。這一次游蘇卻沒再感覺高空的寒風吹得臉生疼,她竟然為他起了屏障。
一直飛到黎明再現(xiàn),兩人終于見到了瘡痍之地。
游蘇坐飛梭飛去神山用了近兩日,而此時一日便見到了邪魔肆虐,這便說明它們蔓延的范圍更廣了。
空氣中彌漫的死氣讓乾龍尊者的表情僵硬如冰,邪魔像墨一樣侵蝕了潔白的雪地,游蘇甚至感覺到她拽自己腰際的手都捏得更死。
不是怕他掉下去,而是她在強忍身體的顫抖。
“什么感覺。”游蘇不懷好意地問。
“比毒更痛。”
女人凄然回答,縱身飛向那團擁擠的邪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