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漫長,坍塌的廟宇浸在鐵銹般的暗紅里。
斷裂的神像半掩于瓦礫,裂痕中滲出青苔的腥氣,恍若神祇殘存的嘆息。
游蘇指尖撫過雕像眉間殘存的朱砂,碎屑簌簌墜落,在幽燭中折射出細碎血光。這半張臉已經殘破不堪,根本分不清是誰。
“這是誰的雕像?”
游蘇看向阿九,但阿九也只是搖了搖頭。這雕像的年紀看上去比他還久,他又怎會知曉。
游蘇只好收回視線,心中疑慮漸生。
廟宇在五洲與教派一樣,是受神山嚴格管控的存在。五大神山最高的統領機構,便是為了紀念和傳承五大仙祖而出現的仙祖廟。
放在人間,只有極少數的情況才會允許建造廟宇——為了紀念某些具有獨一無二貢獻的人而設。
游蘇已經去過不少城市,卻也沒見過有城中建廟的,便說明這‘獨一無二’的要求有多高。
倘若沒有仙祖廟的認可而私自建廟,便是淫祠、邪祠,只要參與到了其中便是人頭落地、牽連親朋的重罪。
這樣嚴苛的規定是為了避免信仰泛濫,好不給那些邪祟邪神從信仰上腐蝕人族的可趁之機。但同樣也有部分人認為,這是仙祖廟為了鞏固五大仙祖在五洲所有人信仰中處于正統地位的手段,從而可以讓他們一直穩坐在五洲之巔的位置。
總而言之,能建造一座廟宇絕非易事,這讓游蘇更好奇起雕像的主人來。
還是阿螢顫巍巍舉起手來,像一個講堂上懇求被講師允許發言的謹慎學童。
游蘇側過身子,盡量聲音溫柔些,“你知道?”
阿螢點了點頭,“是……乾龍尊者的雕像。”
話音一落,游蘇劍眉微挑,完全沒料到這個被刻像紀念的偉人竟是乾龍尊者。而與此同時,白澤的瞳孔也為人不察地收縮一下。
兩人一起向那個半碎的雕像投去視線,驚奇的是一旦知道這是乾龍尊者,竟真的能看出些相似的影子。
“你怎么知道她是乾龍尊者?”游蘇又問。
“是娘親說的……”阿螢一想到已經葬身邪口的娘親,便又要壓抑不住淚意,“娘說這是在她出生前就有的雕像,說是乾龍尊者的出現才讓我們北敖洲有了可以遮風擋雪的城市,所以長山城的城主親自為她建了這個廟……”
“我怎么沒聽娘說過?”阿九疑惑地問。
阿螢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哥比娘還不信,娘就是講過哥也不會記得的。”
游蘇聞言蹙眉,一個凡間女童能知曉近乎一洲之尊存在的名號已足夠讓他震驚,更讓他震驚的卻是這乾龍尊者的自戀程度。
據他所知的信息可知,這乾龍尊者還是仙祖廟的仙官,而且定是最位高權重的幾位之一。那么要為她建造廟宇的請愿一定會傳到她的手里,她哪怕自認為再功績偉大,也不至于自己同意建造自己吧?
畢竟建造廟宇可不是一件隨隨便便的事情,就是真的要建,也應該待她退位之后,由后來者紀念她的付出而同意建吧?
“哥哥在想什么?”白澤湊了過來,眼中透著好奇。
“我在想這乾龍尊者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什么樣?”白澤又問。
“兩種可能。”游蘇理了理衣擺,“要么是恬不知恥之人,要么是愚昧無知之人。”
阿九和阿螢聽到游蘇口中的評價皆是面容一怔,彼此對視,似是都難以置信救下他們的這個哥哥居然連廟里的神仙也敢罵。
“為什么這么說?”
游蘇沒有聽出女孩語氣中的關切,只覺她是好奇:“若她是自己同意為自己建像立廟,生怕別人不知她做了貢獻,卻并未給這些來廟中供香的人應有的庇佑,此為無恥;若她被瞞在鼓里,幾十年都不知情有人以她為信立廟,那說明她所謂的體恤民生也是假的,她根本就沒見過人間,此為無知。”
這樣的評價當然有些刻板與武斷,只是針對一個要取自己性命的敵人而言,誰又能忍住不多些刻薄。游蘇又不是完人,又何須在與自己同仇敵愾的白澤面前裝作那理中客模樣。
“是啊……她建個廟在這兒讓人拜,可看這周圍都破破爛爛了,說明早就沒什么人來拜她了,還不如我這個小山神呢!”
白澤哼哼著給自己臉上貼金,就差將那乾龍尊者貶的一文不值了。
游蘇沖她笑了笑,“至少你是真的保護過不少在北極雪原歷練的人,比她強多了。”
白澤聽到游蘇夸獎自己,連忙又湊得更近了些,按照習慣,她此時應該用小腦袋在游蘇的臂彎里蹭蹭不起來,可這一次,她卻似乎只是止步于此,沒有更親昵的舉動。
游蘇暗感驚奇,不過倒也替他省去在外人面前解釋尷尬的困擾。
而那對坐在一邊的兄妹將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毫不差,他們已經想象不出自己遇到了怎樣的神仙了。
寒風撞開漏縫的窗,供桌上殘燭驟滅,阿九連忙起身,用草繩捆扎漏風的窗欞。
游蘇暗忖這座乾龍尊者的廟宇的確年久失修了,那這座廟宇的意義何在?
他忽而覺得有些不對,既然這座廟宇是城主主張建設,說明他對乾龍尊者尊敬至極,就算民眾不信,他何故也不管不顧了?
游蘇像是隱隱抓住了什么,轉而問起阿九阿螢關于這邪潮的問題。
從他們的口中得知,這邪潮是兩日前突然開始爆發的,沒有人知道它們從哪里來。北敖洲冰天雪地,邪祟作亂的概率也是五洲最低,如此大規模的邪潮直接擊潰了才建起城池沒多久的長山城防線,殺戮蔓延到了整座城池。他們想逃,都不知該逃往何處。
游蘇在出云城同樣經歷過邪潮,憑借著過來人的經驗他問道:“你們待在這城中之時,可曾察覺過近來城里有何異象?例如天降大霧、雪變顏色之類的?”
可兩人并未給出他想要的答案,阿九和阿螢一起搖頭。
阿九低聲道:“我們就是一樣地過日子,并未察覺有何異象,然后就突然聽到街道上傳來尖叫嘶吼。我們開始連發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著大家一起跑……但大家根本跑不掉……”
“連發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游蘇蹙起劍眉,“你長山城難道沒有修士嗎?就算這邪潮出口是在城內,就算這些修士抵擋不了一陣,也不至于沒有修士來將邪祟入侵的消息散播出來啊。”
阿九和妹妹對視一眼,以他們的認知似乎并未覺得這有什么不對,畢竟修士在他們生活中的存在感很小,他們只知道那是些惹不起的仙人。
而游蘇當然要想的更加深入,會出現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長山城修士全軍出擊且全軍覆沒,另一種則是長山城里的確沒有一個修士——因為他們都在邪祟入侵之前跑了!
前一個可能性太小,饒是那出云城的布霧大鬼也沒能頃刻間讓一城修士,連一點反應也做不出來就全軍覆沒。若是真的出現了這種級別的邪祟,那恐怕是足以威脅整洲安危的災厄。
而后面一個設想則過于黑暗,他不敢想為何會有修士故意棄一城百姓于不顧。游蘇實在不想斷定,便也沒將猜測說出來。
“要說怪事沒有,怪人倒是見過一個。”阿九見游蘇又在沉思,不愿當個沒用的小孩子,便掏空腦袋挖出可能對面前這個仙人有用的消息。
“什么怪人?”游蘇的確被勾起興趣。
“一個穿著花里胡哨的道士,他在城南老樹下擺了七道謎題,說全解者可得百兩紋銀。起初我們還當他是招搖撞騙的假道士,卻沒想到是個真善人!”
話音一落,游蘇猛然睜眼,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白澤,卻見女孩也驚訝地看著他。
只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在這黑白灰的北敖洲,穿得胡里胡哨的道士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奧數尊者!
看見自己的信息對這兩位仙人真的有幫助,阿九顯然來了興致,看著自家妹妹自豪道:
“我家阿妹也破了那道士一道題,只不過可惜我們去得晚,他說他的銀子已經發完了,問我們能不能欠著。我當然不允,阿妹卻看他心善給那么多人都發了銀子,便同意了他。他說阿妹有慧根,就說……”
“說什么?”游蘇緊忙追問。
阿九卻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地給妹妹使了個眼色。
阿螢心領神會,知道哥哥是忘了那花道士那文縐縐的話,便接過話頭:
“他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便給了我一個冊子,說這是比百兩紋銀貴上無數倍的獎勵。說我若是搞明白了這本冊子上的東西,就是在城主見到我們都得畢恭畢敬的。”
游蘇心中凜然,“是什么冊子?冊子里寫的什么?”
“大概……是本賬冊。”阿螢努力回憶,旋即歉聲道,“我識字不多,白日里還要幫娘親干活,便也沒將那冊子研究明白,寫的什么,我是真的不記得……”
“阿妹,你已經是我們家識字最多的人了。”哥哥阿九鼓勵著妹妹。
游蘇也是沖阿螢微笑了一下表示肯定,便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
根據那句‘城主見到我們都得畢恭畢敬’的話,游蘇不難推測出這個賬本,就是長山城的稅賦賬本!所以只要弄明白了這賬本,就可以知道長山城在哪里做了手腳,這的確是比百兩紋銀還要貴無數倍的獎勵!
賬本賬本,又是賬本!
奧數尊者就是借著查賬的名義接觸到了某些人的陰謀,才會惹到那群人!
不知為何,游蘇總想起在神山下的雪原上,與奧數尊者匆匆一別時的畫面,當時那個沒正形的花道士沖著他意味深長地笑。
自己在海里死里逃生許久,都已經無暇去顧及奧數尊者的事情。可如今自己才從海里逃出生天,便就遇到了他曾經相贈賬冊的女童,就再一次與他扯上了關系。
游蘇驀然生出一股強烈的直覺,這長山城的賬本恐怕也沒那么簡單。
一個大修士將一座城的賬冊當禮物送給一個心善的女孩,這本就有些不合常理……
突然,游蘇驚坐而起!他猛然意識到,那個花道士不著邊際的模樣讓所有人都差點忘了,他是北敖洲術算之道的扛鼎之人!
他早就算到了這賬本會在今日派上用場!
游蘇不自覺握緊雙拳,既覺得寒毛倒立,又覺得他不愧為奧數之名。
“那冊子你放在哪里?”
阿螢被游蘇突然站起的動作嚇了一跳,喃喃道:“在、在我的床墊底下壓著……”
“帶我去找,我會保護好你們。”
游蘇將墨松劍放在腰間別好,見阿九有些猶豫的樣子,繼續溫聲道:
“這里的安全不是因為有神像庇佑,是因為這里人氣太稀薄,多數邪祟才暫時沒被吸引來此,但這不是久居之地。帶我拿到賬冊,我帶你們離開這里!”
阿九聞言也握了握拳頭,他知道游蘇說的沒錯,所以他沒得選。
“好!”
……
朔風裹挾著雪粒撞在殘破的窗欞上,賬房的桐油燈在游蘇掌心搖曳。
他屈指擦去羊皮賬冊封面的灰塵,借著昏黃的光線,看見扉頁處用朱砂勾勒的九宮算圖——正是奧數尊者獨有的標記。
阿九將火折子湊近些,游蘇脊背繃得筆直。
白澤踮腳趴在游蘇肩頭,鼻尖幾乎要貼上泛黃的紙頁。她的雙馬尾掃過青年頸側,帶著玄液池殘留的雪松香:“這些蝌蚪似的符文,就是人間的賬本?”
游蘇沒來得及回答她,指尖頓在末頁朱批處。墨跡如刀,力透紙背——“神山歷五一零四年霜降,城外菜園耗銀七萬三千兩,合該產靈谷九千石。然今歲所納,不過百石有余。”
冰晶在窗欞上蜿蜒生長,映得他眉間霜色更重。賬冊邊角殘留著暗褐指痕,像是誰翻閱時生生掐破了掌心。
朔城的茶樓是稅賦問題的核心,這長山城則是一個菜園。
游蘇很難想象什么菜園需要七萬三千兩銀子,這菜園,絕對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