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敖洲,長山城。
鉛灰色的天穹壓得極低,殘破的城墻上爬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風(fēng)掠過時發(fā)出嗚咽般的悲鳴。
十二歲的阿九將妹妹阿螢死死按在懷里,兩人蜷縮在一處坍塌的廟宇神龕下。
身為窮人的他們并不知道這位被供奉在此的仙人是誰,但阿九知道相信仙人會賜福給他們的想法就和這雕像一樣脆弱。
仙人的雕像早已斷成兩截,半張慈悲的臉斜倚在碎瓦間,空洞的眼窩正對著城外黑霧翻涌的方向。
“哥……我餓……”阿螢的聲音細若蚊蚋,干裂的唇瓣蹭過阿九的衣襟。她腕上拴著一截褪色的紅繩,是娘親用性命將他們送來這里時留下的最后一件東西。
他們的娘親其實也不信所謂的仙人賜福,但走投無路的她沒有別的選擇。
兩日前的夜里,長山城這座在北敖洲并不算偏遠的城池突然爆發(fā)了難以想象的邪祟狂潮,它們不知從何處而來,轉(zhuǎn)瞬間就席卷了整座城池。修士戰(zhàn)死,平民慘死,幸存者試圖聚集在一起等候援軍的到來,但兩日已過,這里的邪潮依舊。
阿九咽了咽唾沫,喉頭火燎似的疼。他們已經(jīng)兩天沒吃過一粒米,連墻角青苔都被摳得干干凈凈。遠處傳來骨骼碎裂的脆響,夾雜著邪祟吞咽血肉的黏膩聲。他咬緊牙關(guān),掌心沁出的冷汗浸濕了袖口——那是前夜妹妹被木刺扎傷時,他撕下衣擺為她包扎的痕跡。
“再忍忍?!卑⒕刨N著阿螢的耳朵低語,指尖輕撫她枯草般的發(fā)絲,“等月亮爬到神像頭頂,哥就帶你去找吃的?!?/p>
阿螢將頭埋進彎曲的膝蓋里點了點頭,她向來是極其聽話的孩子,即使真的很想要一件東西她也不會向娘親和哥哥開口。
她也是一直是個極聰慧的孩子,她會主動說自己餓了,是因為她知道哥哥比她更餓。倘若她說哥哥吃點東西,哥哥便是餓死也不會帶她離開這里。
子夜時分,長街如墳。
阿九牽著阿螢在斷壁殘垣間蛇行,腐臭的霧氣黏在皮膚上,每一步都像踏在尸堆里。
他的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中轟鳴,耳朵豎得筆直,捕捉著四周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腐臭的霧氣像是有生命般纏繞著他們的腳踝,仿佛隨時會從黑暗中伸出無數(shù)只枯瘦的手,將他們拖入深淵。
“哥……”阿螢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的手指緊緊攥著阿九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別怕,跟著我?!卑⒕诺吐暬貞?yīng),聲音沙啞卻堅定,“別看它們,走自己的路……”
這是他數(shù)次鋌而走險隱約摸到的規(guī)律,他們越是害怕和驚惶,這些魑魅魍魎便追得越兇,咬得更狠。倘若克制自己的反應(yīng),有時候它們反而能熟視無睹。
但這并不是絕對,他曾親眼和一頭放他離開的邪祟對視過,他很確定邪祟并不是沒看見他,而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引起對方的興趣。可并不是所有的邪祟,都對他這樣毫無玄炁的干涸血肉毫無興趣。
所以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快速掃視,試圖找到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徑。
長街兩旁的房屋早已坍塌,殘垣斷壁間偶爾能看到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有的已經(jīng)腐爛,有的則像是剛剛被撕裂,鮮血還未干涸。
阿九并沒有選擇進這些富戶的家里搜尋,因為這些富人將糧食和錢藏得比命都好,他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他需要去一個一定會有糧食的地方——那個樂善好施的城主家里。
城主府的朱漆大門半敞著,門環(huán)上掛著一截腸子,風(fēng)一吹便晃晃悠悠地打轉(zhuǎn)。
阿九緊緊握著阿螢的手,指尖冰涼,掌心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帶著妹妹小心翼翼地到處翻找,仿佛在與時間賽跑。
“有米缸!”阿螢突然拽緊哥哥的袖子,臟兮兮的小臉迸出光彩。
府庫角落歪著一口半人高的陶甕,甕口覆著蛛網(wǎng),掀開時揚起一片嗆人的灰。阿九顫抖著探手進去,指尖觸到幾粒干癟的麥米。
他驀然想起城主府布施之時發(fā)給他們窮人的都是黍米,可城主府里這放麥子的米缸都積灰了,說明這好米他們根本都吃不完,卻寧愿放在這里爛掉也不舍得分給他們這些窮人。
他暗暗咬牙啐了一口,將城主在他心里的那好人形象撕得粉碎,旋即急急抓了一把塞進妹妹掌心,自己卻將掏空的胃袋按得更緊。
“阿螢?zāi)憧斐?,肚子先塞滿了我們再帶一部分走!”
“哥你也吃……”阿螢踮腳要將麥米喂到他嘴邊。
話音未落,頭頂梁木突然爆開木屑!
一只臌脹如皮球的鲀狀邪祟轟然砸落,青紫色的表皮布滿膿皰,每一顆膿皰里都嵌著半張扭曲的魚臉。它沒有眼睛,腹部裂開一道鋸齒狀的口器,黏液滴在青磚上騰起刺鼻白煙。
斷裂的木梁險些插在阿九的身上,這對不過十一二歲的兄妹當(dāng)即被嚇得癱坐在地。阿螢渾身瑟瑟發(fā)抖,阿九卻當(dāng)機立斷,猛然站起。
“跑!”
阿九將妹妹猛地推向門扉,自己抄起半截斷木橫在胸前。這只詭異的鲀狀邪祟與他不過一人之遙,膿皰中的魚臉齊齊發(fā)出嬰啼般的尖嘯,魚唇一張一合,仿若將要爆炸一般。
阿螢踉蹌著摔在門檻外,回頭時正見哥哥被拖向那張深淵巨口。她抓起手邊的瓦片狠狠擲去,碎瓷卻在邪祟身上撞成齏粉。
“跑?。 ?/p>
即將被吞入邪祟腹中的阿九壓制著自己的聲音沒有嘶吼、沒有哭喊,因為他知道任何巨大的聲音都可能為妹妹引來其它邪祟的注意。
阿螢此時大腦一片空白,面如死灰的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被吞入虎口。
“砰!”
一聲巨響驀然在院子里炸響,阿九重重摔在地上。
他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身上的劇痛,只見這只膨脹的邪祟突然泄氣了般癟縮,黏膩的軀殼如蛻下的蛇皮癱軟在地。
阿螢頓時喜出望外,連滾帶爬地沖到哥哥身邊,“是哥殺了它!”
阿九茫然的神色給出了答案,他看著地上那頭邪祟干癟的尸體搖了搖頭。
轉(zhuǎn)瞬間這只邪祟便化作了一灘膿液汩汩滲入磚縫,而讓阿九阿螢一齊瞪大雙眼的是,在尸體化水之后,竟露出底下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影!
阿螢立馬被這畫面嚇得緊緊抓住哥哥的袖口,阿九喉間腥甜翻涌,輕輕按了按妹妹的手。
他猜想這定是在他之前被這邪祟吞入腹中的可憐人,他鼓起勇氣,吹亮了夾在厚重衣領(lǐng)間的火折子,將之顫巍巍地掃過去。
借著火光,照見了女子青色襦裙上蜿蜒的竹葉紋,說是女子,看體型與臉上稚氣與自己妹妹并差不了多少,所以稱之為女孩才對。而男子則身姿欣長,一身玄色長衣,緊緊將比自己身形瘦小許多的女孩護在懷里。
“這就是……神仙眷侶嗎?”
阿螢呆怔著湊近半步,只是一眼她便被這兩個昏死之人驚為天人般的容貌奪去了視線,在她匱乏的詞典里,唯有神仙二字能夠形容這兩人。
讓阿九眼神閃爍的卻不是他們的容顏,而是這對體型差距頗大的男女竟唇齒相貼、呼吸交融,仿佛連死亡都不能將這對璧人分開。他驚嘆于這對情侶的情誼之深,仿若見到了自己死在邪祟口中的一天,但妹妹不會與他一起,因為他會讓妹妹活下去。
陰影就在這時漫上墻壁,引來其它邪祟的不是阿九的低吼,而是那只鲀狀邪祟的爆炸。
三丈高的蛛形邪祟自梁上垂落,八只復(fù)眼映出兄妹驚恐的面容。
這一次,阿螢的反應(yīng)比哥哥更快!她毫不猶豫地前撲,將失神的哥哥一把推開!
蛛形邪祟鐮刀狀的前肢劈向阿螢后心的剎那,阿九才知自己在此時胡思亂想是多么愚蠢,絕望像蠶絲一般裹緊了他,而側(cè)躺在地上的那對“神仙”倏然睜眼——
游蘇的墨松劍出鞘如龍吟,劍氣將蛛腹劈成兩半;白澤指尖綻開冰蓮,爆散的霜刃釘穿剩余七只眼睛。膿血暴雨般澆下時,游蘇旋身將阿螢護在懷里,玄色大氅揚起,遮住所有污穢。
“終于活過來了喵!”白澤輕闔雙眼深吸一口氣,仿若在感受著生命的美妙,她轉(zhuǎn)而看向坐倒在地上的阿九,笑盈盈地問好:“你好呀!”
起死回生之后還向自己熱情打招呼的女孩震懾了阿九的心神,女孩十指環(huán)繞的剔透冰晶與滿地血污形成詭艷的對照,讓他甚至忽略了女孩尾音里那像貓一般的喵叫。
阿九卻很快回神,視線越過女孩肩頭,望向游蘇懷中安然無恙的妹妹。男孩繃緊的脊背忽然垮下來,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污砸在地上。
長街盡頭傳來更多窸窣聲,白澤起身撣了撣裙擺,但那些臟臭的黏液早已將她的裙子染成穢色。
游蘇挽了個劍花,回身將阿螢送到了阿九身邊。
“謝謝?!庇翁K發(fā)自肺腑地輕聲道謝,朝坐倒在地的男孩伸出了手。
他和白澤在天旋地轉(zhuǎn)中不知道被折磨了多久,早已意識暈眩,卻也很快根據(jù)周圍的環(huán)境判斷出了情況。邪祟出巢,這本就是他預(yù)料中的事情。
這位哥哥的所作所為,讓他仿佛見到了在出云城時的自己,所以看向這個比自己小上許多歲的男孩眼里既有贊許,也有敬意。
阿九怔怔然看著這個渾身濁物卻又俊逸非凡的年輕人,方才的劍術(shù)已經(jīng)證明他肯定是個修士,而自己卻能感受到對方給予自己的尊重,這對一個僥幸茍活在城里的窮人而言是莫大的奢侈,更是最好的肯定。
他不自覺鼓起胸膛,也不顧妹妹的攙扶,強撐起一股勁自己站了起來,但聲音還是暴露了他的心神未定:
“不、不用謝……”
阿螢攥緊哥哥的衣角,余光卻一直瞥在這個救下自己的仙人身上。她忽然覺得娘親說的沒錯——紅繩系命,絕處自有神明垂憐。
“哥哥,它們好像認出我們來了……”
白澤蹙起秀眉,凝視著潛伏在房梁上的三只邪祟。它們窺探而來的那眼神不再是看同類的眼神,而是**的貪婪。
游蘇當(dāng)然也留意到了虎視眈眈的邪祟們,“嗯,先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p>
他振了振墨松劍,劍鋒震蕩空氣發(fā)出嗡嗡的激鳴,他在叫醒沉睡的墨松劍,也是在叫醒自己。
而聽到這話的阿螢卻恍然失神,她方才分明見到了這兩位神仙昏迷的時候都在親嘴……她本以為這兩人是情侶,卻沒想到居然是和自己跟哥哥一樣的兄妹?!
她卻不知,這是游蘇與白澤在那海底渦流中為了分享避水珠之能,而不得不采取的應(yīng)急措施……
阿九在這方面沒有妹妹的敏銳,他自告奮勇,“我知道哪里安全!”
游蘇看了他一眼,沒有一絲猶豫,“帶路?!?/p>
這種毫不懷疑的信任讓阿九心頭一熱,也完全消弭了心中對這二人的疑慮。
看著妹妹和那人畜無害模樣的女仙已經(jīng)牽著的手,他沒作阻攔,只是一馬當(dāng)先走在前面,“你們跟著我!”
游蘇看著男孩的背影有些恍惚,旋即招呼白澤與他一起跟上,沒有半點非要讓男孩躲在他身后的意思。因為他并不認為身前的男孩弱小,相反,他認為男孩比很多有修為的人更加強大。
阿九領(lǐng)著游蘇和白澤穿過廢墟,目標(biāo)神廟,腳步輕快而堅定。盡管四周邪祟的嘶吼聲此起彼伏,但他心中卻莫名地安定下來?;蛟S是因為身后那兩位“神仙”的存在,又或許是因為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信任的力量。
阿螢緊緊握著白澤的手,感受到她掌心傳來的溫暖,心中那股恐懼漸漸消散。她偷偷抬頭看了一眼白澤,發(fā)現(xiàn)她正微笑著看向自己,眼神溫柔得像春天的陽光。
“你叫什么名字?”白澤輕聲問道,聲音如同清泉般悅耳。
“阿螢……”阿螢怯生生地回答,聲音細若蚊蚋。
“阿螢,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卑诐尚α诵?,“別怕,有我們在,不會有事的喵?!?/p>
阿螢重重點了點頭,卻驀然在她的耳中又響起了一道聲音,她看向這個和自己一般高的女孩,對方卻只是盈盈笑著,并未張嘴。
“跟真正的哥哥不可以做那樣的事哦……這個人,是我的情哥哥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