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殼內的暗紅紋路如血管般微微搏動,透過絲帛,游蘇能清晰感受到女孩胸口的起伏正與這詭異的節奏逐漸同頻。
白澤的裙裾堆疊在他膝頭,薄紗下透出的體溫將方才大腿上凝結的寒氣又烘成了暖霧。
游蘇從未對‘如坐針氈’這四個字體會的如此之深,他甚至不知是該推開女孩進而拒絕這實在有些過激的坐姿,還是默許這小貓對唯一親近之人的貪戀。
他忽而有些思念,思念那些扭曲的海虱能夠歸來,好解救他這個陷入掙扎之中的無助之人。
“哥哥的劍硌著我了。”
白澤忽然仰起脖頸,好看的柳眉輕輕蹙著。
她輕描淡寫地一句抱怨,卻讓游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游蘇緊張地咽了口口水,才想起自己一直如履薄冰,硌到女孩的分明是那把不知何時滑落到兩人腿間的墨松劍。劍柄末端的劍墩正抵著女孩大腿內側,在薄如蟬翼的紗裙上壓出彈性十足的凹陷。
他慌忙伸手去撈劍柄,指尖卻觸到一片溫軟。白澤突然夾緊雙膝,將他來不及撤回的手掌困在腿間。
“這是你給我的獎勵,不準用家法懲罰我。”
女孩嘟著紅唇,一副不允許游蘇耍賴的嚴肅模樣。
游蘇脊背繃成拉滿的弓弦,只要再向上半寸,他就會碰到絕不能觸碰的禁地。
他想訓斥這不知分寸的丫頭,可垂眸便撞進她清泉般的眼瞳——那里盛著貨真價實的天真爛漫,仿佛方才的撩撥不過是小貓無意間翻露出肚皮的嬉鬧,讓他的呵斥之言頓時煙消云散。
“這里危機四伏,讓我拿著劍才能保護你。”游蘇的聲音沙啞得可怕。
“真的不是為了打我……?”白澤怯生生地問。
“嗯。”
白澤聞言半信半疑,但還是慢悠悠松開了大腿,像是在提防游蘇臨時變卦。
即使握著劍游蘇也沒能緩解心中的緊張情緒,女孩身上的暖香攪得他心神俱亂。他垂下眼眸,不敢與女孩對視。
暗紅的光暈在少女鎖骨窩流淌,游蘇突然意識到她的襦裙系帶不知何時松開了寸許。瓷白的肌膚從交領處泄出一線,隨著呼吸若隱若現。
他倉皇移開視線,卻發現海螺殼壁上他們的影子早已糾纏成曖昧的一團。
他似乎有些意識到,他看待白澤已經與往日不同了。
說到底他終究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而且可能比絕大多數人氣血更旺。能夠一直忍耐,憑借的是他過人的意志,而與道德、情感、責任等漂亮詞無關。
事實上這些追求光明磊落的自我約束,對于一個實際年紀比自己還大的貓娘而言其實略顯多余,但游蘇實在是無法允許自己對一個傻里傻氣的小貓生出欲念。
其實游蘇也知自己越糾結,便越說明自己心術不正,而越知曉這點,便越糾結。這死循環皆因為他實在分不清白澤是有意的試探,還是天真的爛漫。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動作,對象由貓變成了人,在游蘇這里味道就大變樣了,可在初為人形的白澤眼里,似乎一切都沒變。那他自認為對方是在試探,不就變成了是自己在給自己提前找到開脫的借口嗎?就好比他將一個漂亮的女子扯進小巷,事了卻說是對方故意勾引自己一般無理。
他就好似一只饑腸轆轆的餓狼,卻不是毫無底線的惡狼。面對送到嘴邊的小白貓,他還得確認一下這是只壞貓才會吃它,倘若這貓是來幫他舔毛示好的,他又怎么忍心吃掉它。
望著近在咫尺的唇瓣,游蘇終是長嘆一口氣,屈指彈了彈她眉心,決心問個明白。
“白澤。”他啞著嗓子喚她全名,試圖找回兄長的威嚴,“你知道人間女子與男子這般貼近,意味著什么嗎?”
女孩歪頭思索,雙馬尾的一條落在游蘇的肩側,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意味著關系好啊。”
話罷,女孩又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新奇的東西般眼眸亮起,伸手戳了戳游蘇滾動的喉結,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脖頸,大感好奇道:
“為什么我這里沒有你這個?”
游蘇瞳孔微收,凝視著女孩鹿茸般茸茸的睫毛。
倘若女孩只說答案,他或許會接著詢問,可后面女孩這漫不經心的舉動,似乎已經證實她的幼稚無邪,便也沒有繼續追問的必要了。
“欠一次家法伺候。”游蘇忽地冷冷說道。
白澤詫異地瞪著眸子,“憑什么?這不是說好的獎勵嗎?”
“獎勵是坐我身上,卻沒讓你動手動腳。做妹妹的對哥哥沒大沒小,自該懲戒。”
游蘇知是自作多情,胸中難免積郁,便找個理由將身為始作俑者的妹妹當做出氣包,也好警示女孩以后保持距離。
“你!我、我!”
女孩結巴半天,還是不知如何辯駁這突如其來的罪理,宛若青樓里的窮書生在埋怨美嬌娘太不厚道,摸完了才說要收費。
最終女孩還是氣餒妥協道,“那你不準用劍打,劍打得好痛。”
“就是要痛,才能長教訓。”
“那我騙你的,劍打得一點也不痛。”白澤眼中流露出一股小貓般的狡黠。
游蘇無奈苦笑,雖然坐姿依舊親昵得過分,卻也有了不得不關牢心中野獸的理由。
她就是只貓。
就是只長得有些可愛,極度依賴自己,還有點像人的一只蠢貓。
游蘇試圖自我催眠,但似乎效果不佳。
為了將注意力從那些美妙觸感上轉移,他取出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第二塊石碑。
隨著玄炁的緩緩注入,激活了保存在石碑中的精純玄炁。石碑之上,字跡也緩緩浮現,卻比前一塊更加癲狂,筆劃間仿佛有觸須在蠕動——
后來者切記,深淵之內,務必遵循下列三條法則:
「一、恐懼會將你壓入永暗,莫要聯想,莫要窺探,莫要恐懼。」
游蘇讀之深以為然,他在辟邪司見過不少同僚,對邪祟亦是避若蛇蝎。修士如此,平民百姓對邪祟的恐懼更是根深蒂固。然而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許多別人眼中的百邪不侵之人,實則只是沒那么怕這些魑魅魍魎而已。
對未知的恐懼是必然的,但不能怕到不敢直面、不敢出劍。越怕,邪祟的侵蝕便會越厲害。這是許多人都明白的質樸道理,但絕大多數人還是克制不住那股源于本能的生理恐懼。
「二、隱藏自己是生之要義,淵藪之中,燭火可照面前十尺,也可讓萬尺之外的存在窺見次方燭火。請視耳畔呢喃如無物,切勿回應,踽踽獨行。」
游蘇讀之略微頷首,他一直向白澤灌輸的觀念便是絕不輕易暴露自己的存在。這是源于他低調行事的習慣,亦是茍全性命的本能,卻沒想到與這位前輩留下的經驗不謀而合。那些縈繞在耳畔經久不散的呢喃聲,他本以為是某種蠱惑人心的手段故才置之不理,此時才知是更恐怖的存在用來探尋獵物的手段,他心中不免暗自慶幸。
這第二條法則總結下來便是十二個字,“不要暴露自己,不要回應它們”,游蘇將之銘記于心。
越讀越覺得這位前輩神通廣大的游蘇,卻在讀完第三條時瞳孔驟然緊縮。
「三、越美的東西越危險,此乃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將此碑立于此珊瑚群前,勸后來者勿被美相迷惑。花路多艱,請繞路而行。」
剎那間,游蘇的脊背驟然竄上一股寒意。他猛地抬頭,暗紅螺殼內壁的紋路仿佛活物般蠕動起來,原本幽藍的熒光苔蘚竟滲出猩紅血絲。
白澤伏在他懷里,正趁著游蘇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用指尖戳弄他喉結的軟肉,卻被游蘇突然緊繃的肌肉嚇得縮回手。
“走!”
游蘇單手箍住白澤腰肢,墨松劍劈開藤壺簾幕的瞬間,腥咸的海風裹挾著粘稠的霧氣撲面而來。原本靜謐瑰麗的珊瑚群此刻正瘋狂扭曲,枝椏間流淌的熒光如沸騰的熔巖,將海底映照得宛如煉獄。
游蘇此時才意識到,那些難纏的海虱會這么快離開此地不是因為放棄了,而是因為知道到此地很快就會生變!
白澤的繡鞋剛觸到地面,整片珊瑚礁突然劇烈震顫。游蘇踉蹌著將女孩護緊在胸前,墨松劍深深插入地面穩住身形。
泥沼般的大地拱起連綿弧度,越來越多奇形怪狀的海螺殼從地底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這不是天然的避難所,這是無數寄生在某個巨型生物身上的海螺群落!
“無論發生什么,永遠躲在我身后!”
游蘇對著懷中的白澤焦急大喊,女孩顯然還沒從兄妹依偎轉瞬變成大難臨頭的震撼中緩過來,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好在聽話是她的本性,木訥地點頭回應游蘇。
“轟!”
震耳欲聾的悶響自地底傳來,泥浪翻涌,大地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肆意攪動。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一幕足有百丈寬的陰影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崇山般蠻橫地破土而出,泄落的泥沙宛若傾盆大雨。
游蘇屈起身子,將白澤完全罩在身下。令人作嘔的腥氣如颶風般席卷著狂沙而來,仿佛是來自深海最陰暗角落的惡臭,幾乎要將游蘇吹垮。直到大半個小腿都被泥沙限住,游蘇才得出空閑抬起頭來。
而抬頭這一眼的震撼,竟完全不亞于在出云城城樓上窺見那頭宏偉霧獸之時!
只見這座小山懸掛著一顆碩大的白色球狀物,半透明的材質讓它美得克制而優雅,宛若與山影重疊的圓月。但這絕非某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以這顆巨型球體為中心,無數大大小小的惡心肉芽圍繞著它不停地蠕動舔舐,仿佛就是它們創造出了這顆無與倫比的碩大珍珠。伴隨而來的,還有到處響起的“咯咯”聲響,宛如在兩人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牙齒在咀嚼,令人膽寒。
白澤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她顫抖著攥緊游蘇的衣襟,被泥沙裹住的腳讓她動彈不得。
讓她如此驚恐失神的原因是因為她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現象……這些起伏的海螺延伸的盡頭,就是那顆碩大無朋的珍珠!
游蘇也同樣發現了這一點,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一只形似傳說生物硨磲的超巨型邪祟,比之前見過的那頭吞云吐霧的巨獸更加龐大!
而他與白澤,正站在它的舌頭上!
跑!
游蘇的腦海中就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游蘇飛速震散周圍的泥沙,背起白澤縱身一躍到新形成的‘地面’之上。
他沒有一絲猶豫,馬不停蹄地逃離這張真正意義上的深淵巨口。
而越來越多的肉芽從地下分裂而出,仿佛是無數雙貪婪的手,要將逃亡的兩人抓回地獄。
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讓兩人都沒有了說話的力氣,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做出一切能讓自己活下去的行為,他默許了白澤不必再收斂力量。因為不收斂可能會受傷,但收斂一定會死!
游蘇厲喝出聲,劍鋒裹挾黑氣橫掃。蓮生劍意與莫慫劍意交融成墨彩交間的風暴,宛若墨龍一般將撲來的黏液觸須絞成碎片。
白澤的雙馬尾在狂風中獵獵飛舞,她十指結印,玄炁如冰河奔涌,將天空中砸落的海螺凍成冰雕,在空中停頓。
泥沙太過難走,他拽住白澤躍上冰棱,踩著不斷崩裂的冰面疾馳。身后傳來令人牙酸的咀嚼聲,凍住的海螺被肉芽掐斷,冰渣混著黏液如暴雨傾盆。
白澤突然悶哼一聲,游蘇轉頭便見一根肉須貫穿她左肩,殷紅浸透粉色襦裙。
游蘇目眥欲裂,揮劍斬斷肉須的剎那,白澤掌心綻開冰蓮。極寒順著傷口逆流而上,將邪祟半截觸須凍成冰柱。
“快跑……”白澤低聲催促。
游蘇緊咬牙關,雙目再次變成全黑之色,墨松劍上仿佛翻滾著濃厚黑煙,將所有擋在面前的肉芽切成碎肢。
可真正難纏的不止這些肉芽,還有這些寄生的海螺!
它們接二連三地在兩人行徑的路線上爆炸,熒光苔蘚的碎屑如星河倒卷。
這嚴重影響了游蘇的奔逃,爆炸的能量漣漪震得游蘇東倒西歪,根本穩不住自己的身形,卻還要分心去抵擋這些肆虐的肉芽。
游蘇一個不慎,竟被肉芽捆住腳踝,忽而就感覺到一股巨力從腳踝處襲來,旋即就覺得天旋地轉,竟是被甩到了空中。
他生怕背上的白澤被甩脫,緊緊摟緊女孩的大腿,可如此之下就無法分出手來斬斷肉芽。而就在這遲疑之間,越來越多的肉芽捆了上來,像是要將兩人包裹成肉粽一般。
游蘇暗自懊悔,他不該心存僥幸闖入這迷彩珊瑚,此方世界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只是如今陷入絕境,該如何謀得一條生路?
就在他焦頭爛額之時,卻錯愕發現腿上那些纏繞的肉芽一齊松開,將他毫不留情地高高拋到空中。
游蘇趕忙在空中施展如意御風術連踏數步穩住身形,卻見下方的大地正飛速移動。
這頭巨型硨磲在收回它的舌頭!
游蘇抱著白澤輕盈落地,一邊好奇這些肉芽怎么突然逃也似的退了回去,一邊逆著舌頭倒退的方向奔襲。最終在幾棵珊瑚上起落,他終于跳出了硨磲的舌頭之外。
可心中那股對死亡的恐懼卻并未消散,一股更加厚重的壓迫感從上到下灌頂而來。
游蘇瞳孔緊縮如豆,他強烈地感知到,頭頂有什么東西來了。
鋪天蓋地的陰影籠罩了這片幽暗的世界,只有極遠處落下的光影勾勒出頭頂那東西的形狀。
大魚吃小魚,更大的魚吃大魚。這才是真實的海底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