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棺!”
寂靜的夜里,游蘇的嘶吼聲突兀的像是玉石上的瑕斑。
短暫沉寂了一會兒,乘濤尊者才遲疑問道:
“游公子,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說開棺!”游蘇再顧不了那么多的禮數,他整個人的身體緊繃,后槽牙死死咬在一起,“姬小姐在里面!”
翠荷尊者乃一溫婉美婦,穿著深綠色的曳地長裙,平日里最端莊的她此時黛眉也蹙在一起:
“游公子,可是有了什么推測?”
“綠豆糕擺出的那個箭頭,指的根本不是玉環池,而是玉環池對岸的小池宮!”
見兩名施展化水之術的長老猶不停手,游蘇拔劍出鞘,劍上寒芒冷如月,將兩名長老也給嚇得一頓。
他們都是化羽下境的大修士,年逾二百,還是第一次這般被一個十八歲出頭的晚輩以劍相指,并且是這般咄咄逼人的氣勢。如果不是因為游蘇挽救了玉環池,犯下這種大不敬之罪已足以讓游蘇受到嚴懲。
兩名長老嘆了口氣,停止了施術,其中一位年長者語重心長道:
“游公子,我知你尋姬小姐心切,但她怎么也不會出現在玉蝶圣女的棺材里啊……況且玉蝶圣女此棺,可不能開啊?!?/p>
游蘇此時思亂如麻,過往所有的細節在他腦海里糾纏在一起,他自己都還沒能理清,更無法向眾人解釋,只得繼續道:
“相信我!開棺!”
兩名長老對視一眼,那綠豆糕的線索在他們所有人看來都很牽強,此時還能聯想到姬雪若在玉蝶圣女的棺材里,更是讓人覺得刻意。
照游蘇所言,那這個方向上所有的東西都有可能藏著姬雪若,為何偏偏就是玉蝶的靈棺?
“游公子,玉蝶圣女的棺材從闔上起就再未打開過,姬小姐不可能在里面?!蹦俏婚L老又解釋道。
“的確如此?!绷硪幻L老附和道,“游公子須知此水棺可不能隨意打開,一旦打開化水之術便會失敗,而一個玉族人只有一次躺入此棺的機會。姬小姐真的在此還好說,若是不在,玉蝶圣女就無法化水回歸玉環池,她將永遠得不到靈魂的安息,我玉族人也永遠祭拜不了她的亡靈?!?/p>
游蘇拯救了玉環池沒錯,但玉蝶同樣是玉環池眾人認可的一任圣女,尤其她還是一位凡人,生前就已受過諸多冷眼譏嘲。這些認可她的人,自然不想讓她死了也不得安息。
游蘇聞言,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最終他猛地抬頭,就欲自己劍斬黑棺。
兩名長老長眉微挑,心道這個游公子就算功勞再大,也不可讓其胡作非為。其渾身氣勢如滔滔江河,想要攔下游蘇此劍。
乘濤尊者不愿事態惡化,藍色廣袖一揮,游蘇與長老之間便出現一道水波,四兩撥千斤般將劍拔弩張的氣勢消弭的無影無蹤。
“都冷靜一點,別傷了和氣?!背藵鹫哒宫F出身為大家主的威嚴。
翠荷尊者則好言相勸,“游公子,玉蝶圣女對你很感激,但卻并非是感激你對玉環池做出的貢獻,而是感激你給予了她一段美好的記憶。她很珍惜你這個朋友,也希望游公子能給她留下最后一份體面吧……”
游蘇用鼻子喘氣,喘得極粗,他倏然將墨松劍往地上一叩,竟生生刺進玄石板中小半截。
“開棺!姬小姐若是不在里面,我會在玉環池贖罪百年!”
游蘇很清楚玉環池有多渴望讓自己加入,從未想過離開蓮花峰的他竟為了姬雪若許下如此重諾。
他咬著牙,又道:“不僅如此!沒了藏土神獸本源的滋養,蓮藕心已是真正送一個少一個的珍寶。你們為了給我和姬小姐養好兩枚蓮藕心,已是傾盡一切資源。這些我都知道!只要她不在里面,蓮藕心我們都可以不要!”
游蘇言辭懇切,不容拒絕。
乘濤尊者錯愕一瞬,心中考量諸多,終是搖頭應允:“開棺吧……”
兩名長老欲言又止,低聲垂嘆,當是游蘇想找姬雪若想魔怔了。他們無奈開始逆施術法,黑棺之上的粼粼水光也開始逐漸消退。
旋即,隨著兩位長老徐徐上抬的雙手,那漆黑棺蓋竟也虛空慢浮。直到露出了黑棺中的人臉,眾人才是各自哀婉。
靜靜躺在棺中的,哪里是眉眼飛揚的姬雪若,明明是面色蒼白的玉蝶。哪怕是失去了生命,這個少女依舊美的如同姣花照水般。
“唉……關上吧,把玉蝶換到上品龍血檀木制成的棺材里,讓她好好安息吧。凡事總有先河,她將是第一個被葬在玉環山上的玉族人。除了這片水之外,這環山也是我們的家園。她永遠不會離開她的家。”
乘濤尊者看著少女,于心不忍,“游公子,我送你回去休息吧,伱也勞累一天了……有任何關于姬小姐的消息,我都會及時通知你。你才康復,可別累垮了身子。”
大家主的處理方式已經盡可能地完善,可游蘇卻沒有放棄的意思。他癡癡地看著棺中之人的臉,好似入了迷。
兩位長老心中也生出一股微薄的怒意,游蘇于他們有恩不假,但這近乎挾恩圖報的行為還是讓他們對游蘇少了許多好感。
他們不客氣地又運起棺蓋,就欲闔棺阻斷游蘇癡迷的視線,心中則是暗暗腹誹:不知游蘇一個瞎子這么盯著看能看出什么來?
可游蘇那雙清透無神的眼睛卻瞬間放出了光彩,讓兩位長老都為之一懾!
幻境!
玉環池不只有藏土一只夢主之屬的邪祟!小白魚也是夢主之屬!
就算它表現出來的幻境很粗糙,但不代表就派不上用場!
只因這世上最有效而最簡單的幻境——就是謊言!
游蘇情緒激動地喃喃自語,像是得了癔癥:
“玉蝶……就是藏水!”
兩位尊者以及兩位長老都還沒能緩過神來,游蘇就已轉身飛奔,風中傳來他冰冷的聲音:
“別跟過來!”
……
崖風呼嘯,灌著姬雪若的裙擺,讓這身白裙如云一般飄揚。
崖壁之下,黑夜中的玉環池不再像之前一樣只有點點燭火。
這座久負盛名的靈生福地此時燈火通明,每一位活下來的玉族人都在為劫后余生而慶幸。他們已在幻境中不知睡了多少年,現在只想多看看這個世界。
姬雪若站在崖邊,抬頭望向天幕中依稀可見的茫茫云煙,不知在尋找什么。
她忽地心生靈犀,轉過身來,青絲在風中凌亂,凄美如畫。
“我留下的信果然還是騙不到你啊……是她給你留下的提示?”
姬雪若的聲音,溫柔的不像她。
游蘇緩步而行,他記得這里,這是玉蝶圣女最后與他相約的地方——玉環山的一處斷崖。
他們曾在這里一起放過一盞失敗的天燈,然后一起在崖邊墜落,像是斷翅的蝴蝶在享受著最后的飛翔。
‘我們都會死,但……絕不是今天!’
游蘇用這句話將那個一心赴死的少女救了回來,可今天,他們之間真的有個人要死了。
姬雪若見游蘇沉默,也只是恬靜地笑笑,她將飛舞的發絲挽回耳后:
“她比我想的還要聰明,也比我想的還要信任你。你見過有人睡覺白裙里面還穿身黑色的勁裝嗎?這種事怕只有她能做得出來了……她明明那么懷念與你在藏土幻境里并肩作戰的日子,卻還是能看穿小白魚的幻境。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了不起。”
“姬小姐的確是極聰慧的女子。”
游蘇很贊同姬雪若的‘自吹自擂’,他又轉而道:
“玉蝶圣女,同樣也是極聰慧的。”
姬雪若聞言,笑得含腰,她緩了一會兒才道:“姬小姐知道你這么擅長一碗水端平嗎?”
游蘇總覺得她話里有話,不知該如何回話。
玉蝶圣女從來不會讓游蘇尷尬,她凝視著游蘇的臉:“不必說好話來哄我,就這么擔心我把她怎么樣?”
游蘇被看穿心思,只得道:“玉蝶圣女能這么說,看來還有挽回的機會?!?/p>
玉蝶笑而不語,又轉過身子深呼吸了一口獨屬于山巔的清涼空氣:
“這可不好說哦……把你猜到的都說與我聽聽,省的待會兒我走了,你還得帶著疑惑活下去。”
游蘇凝了凝眉,正聲道:“小白魚是你放走的,有能放生白龍鯉資格的,只有你?!?/p>
“繼續。”
“你是玉蝶,也是藏水?;蛘哒f玉環池歷代圣女,都是藏水。玉環池之人都說圣女是玉環池在人間投下的影子,所以能反映出玉環池的狀態。但現在他們只要稍加思索就能發現,圣女根本不是玉環池的投影,而是湖底那個藏土的?!?/p>
玉蝶偏過頭,夸贊似的瞥了游蘇一眼。
“藏土是藏水以龍骨生成,這兩頭神獸本就是一體,而圣女就是藏水才能解釋為何他們狀態相連。藏土尚有神力時,圣女就天資絕世,而藏土徹底為邪、神力枯竭后,圣女便淪為凡人。”
“雖然是猜的,但你說得不錯,每一代圣女都是我!我沒有死!”玉蝶背著身子,沒人看得見她臉上莫大的哀傷,“濁龍、空魘也殺不死我!我那樣忍辱負重,就是為了殺了祂們!但祂們太強大了……我只能趕走祂們,最終我也只存了一點不清醒的神魂在世,往后外化成每一代圣女。直到遇見了小白,它把我的記憶還給了我,我才徹底蘇醒!但諷刺的是,曾經兩大邪神也殺不死的我!卻變成了一個凡人……”
玉蝶語氣悲愴,游蘇也只能沉默不語,這種危局之前的無能為力他也曾感同身受。
就這樣沉默了很久,玉蝶才繼續她的講述:
“藏土很愛我……甚至愛到了癲狂的地步。這些群山是它筑下的囚牢,那座地下宮殿是我的墳墓,它要把我死死地鎖在這里,永世與它為伴。我只是為山外之人布雨降水,他便將那些人一一屠戮!是它的惡行讓那些人類選擇去祭拜邪神,所以濁龍和空魘才會出現在這里!”
這份痛苦經過千年的醞釀已經濃如實質,游蘇光是聽著就覺得苦澀。
“但我也愛它啊……我那么做不都是為了救它嗎?空魘要幫濁龍成為五行之主,祂們在五洲肆意掠奪著元素權柄,我怎么能讓祂們如愿呢?可為什么藏土就是不肯離開?祂擁有土之權柄,明明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我已經告訴過它,我根本不喜歡它那么病態的愛。甚至我都那樣逢迎祂們了,它還不肯放棄……我復制權柄的計劃也因它功虧一簣,最終我以犧牲自己為代價救下了它,卻也沒辦法阻止空魘為它施下了腐蝕的禁制……這樣的結局,難道就是它想要的嗎?”
玉蝶轉過頭,原來她早已是淚流滿面:
“你說……我是該愛它還是該恨它呢?”
游蘇依舊默然,他根本無法評判這段跨越了千年的情感。
玉蝶其實根本不是想為游蘇解惑,她只不過是千年間第一次找到了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便找個由頭借以宣泄這沉重的恨與愛。
“蘇醒之后,我也分不清了……但我有兩個愿望,第一個,救下它;第二個,離開這座牢籠。顯然第一個我已經辦不到了,但我不能看著藏土變成徹頭徹尾的邪祟,這是空魘的陰謀!我要殺了藏土!替它解脫!而能做到這點的,只有真主!我知道,你就是真主!”
游蘇有些錯愕,他本以為這個秘密除了食夢鬼與師妹之外無人知曉,卻沒想到遠在玉環池的一個凡人也能知道。
“而就在我準備用盡一切辦法將你邀請到玉環池的時候,你已經不請自來!從小白魚開始,我便計劃好了這一切……最后,你的表現沒有讓我失望。”
以一個凡人之軀精心設計了這么大一盤棋,將諸多仙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她不施幻術,卻已用謊言編織了一個更加真實的幻境。
凡未必不如仙,這句話再次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