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公子,不是和您說了嗎,這間房間很臟的,住不了人……”
小魚的聲音幽幽傳來,像黑夜里撲閃的燭火,又像燭火下躲藏的魍魎。
游蘇駐足原地,寒意如冰冷的湖水蔓延到他的腳邊。他緩緩轉過頭來,眼睛又恢復成了黑白分明的模樣。
這幾日坐著青舟在云海中徜徉時,他每日都在鍛煉自己的眼睛,如今已經能夠自如控制眼睛的形態。
“小魚沒說錯,是挺臟的,果然住不了人。”
游蘇舉著油燈轉身,漆黑的視野里看不見面前少女的容貌。
小魚眨了眨眼,讓開身子道:“許公子還是先上來吧。”
游蘇便也依言,邁上了船艙。只是地窖的門依舊沒有關上,陰冷潮濕的腥風自窖內吹來,像是有冤魂撲打在游蘇的身上。
他強自鎮定著心神,更恐怖的場景他都見過,這點遠不足以擊潰他的理智:
“小魚,都這么晚了你還沒睡嗎?”
“許公子是覺得我打擾你了嗎?”
小魚掩嘴輕笑,臉上一半被油燈染得昏黃,一半則被夜色遮掩,叫人分不清她的表情。
“未經允許,擅闖別人家的房間本就是我不對,怎么能算打擾呢?既然住不了人,我還是回船頭坐著吧。”
游蘇闔上地窖的門,餐桌又嚴絲合縫的拼在船艙上,他又把油燈放下,便準備回到船頭。
小魚在他身后幽幽地看著他的背影,忽地開口道:
“許公子……玉環池的那個機緣對你而言很重要嗎?”
游蘇卻沒回頭,猶豫了一會兒回道:
“不錯。”
“但許公子要知道,擺在商柜上的貨品不叫機緣,藏在懸崖峭壁之間的花才叫機緣。而你一旦攀上懸崖,再想回頭可就沒那么簡單了。”
游蘇用手握住墨松劍的劍柄,為了不易脫手,劍柄一般都做的比較粗糙。游蘇早就握過墨松劍無數遍,劍柄上每一條崎嶇的溝壑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此時此刻,握著劍的他才覺得自己有攀上懸崖的底氣。
“小魚姑娘說的道理我也明白,但這份機緣,我有不得不得到它的理由。”
游蘇篤定地說道,他又驀然回頭,看向這個已經給他數次暗示的少女,問道:
“小魚姑娘來這里,也是為了求一份機緣吧。”
“許公子聰慧。”
“那看來也是有不得不得到它的理由了。”游蘇笑笑,“不然也不會假扮別人的孫女了。”
“為什么不能是兩個同胞孫女呢?”
“小魚姑娘有所不知,我的耳朵很靈的,哪怕是夜里的貓踩過窗欞的聲音我也聽得清。可我卻沒聽見小魚姑娘開門走路的聲音,這只能說明你用術法刻意隱去了聲音。所以你與小魚不同,你是修士,只是刻意遮掩了修為。”
小魚看了游蘇一眼,眼神卻有些隱隱的輕蔑,違心說道:
“許公子說得不錯。”
“唯有與玉環池有淵源者可入池,我猜……小魚姑娘扮演‘小魚’,就是為了老余手中的玉環池機緣。”
游蘇會這么猜測并非空穴來風,老余凡人之軀卻能成為玉環湖上唯一的漁戶,就說明他絕非普通的凡人,很可能與玉環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猜到了就沒必要再說出來顯擺自己了。”
小魚終于扯下了之前那個漁家少女熱情好客的偽裝,她的聲線輕蔑而高貴,好似這才是她真正的聲音。
“話已至此,我已勸過你,還想入玉環池就隨伱便吧。”小魚已轉過身,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游蘇卻喊住了她,遲疑地問道:“小魚她……她為什么會變成那樣?”
“老余也沒告訴過我,他賣魚只收仙家財寶,也只是為了攢錢,好讓玉環池仙人能救他的孫女罷了。”
小魚擺擺手,又語氣不耐地道:
“別問了,我要休息了。”
門被輕輕關上,卻依舊沒發出任何聲音。游蘇從沒見到這個少女吟唱施術,一道無形的隔音屏障卻一直跟隨在她的身邊。
恐怕方才他們的對話在外人聽來也是寂靜無聲,游蘇暗暗心驚,少女對術法的控制能力竟如此高超。
游蘇緊了緊劍柄,站在船頭任湖風輕撫,湖面古井不波,他的心中卻起了波瀾。
這趟玉環池之行,或許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但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師娘因他而終日困在蓮生池中,這趟行程,從出發起他就沒有準備回頭。
……
黎明的曙色將將過去,初升的太陽才露一角,朝霞驅散著秋日晨時的云霧,光采奪目,令人不敢張開眼睛直視。
恰好有一股清涼的山風吹來,頓時云煙四散,可見峰壑碧湖、孤舟煙火,猶如書畫大家手下的千古名畫。
游蘇將碗放下,熱氣騰騰的新鮮魚粥已被他掃蕩一空。
小魚坐在旁邊,優雅地用手帕輕拭嘴角,手帕是由華貴的琉云錦制成,放在這個漁家少女手上極不相稱,不過游蘇并不能注意到這些。
老余也只是看了看那張突兀的手帕,沒有在意,站起身子道:
“吃完就出發吧。”
“有勞老先生了。”
老余點點頭,抽出煙桿往里面塞上了些粗糙的煙葉,提醒道:
“你的船費還沒付呢。”
一百塊靈石并非小數目,游蘇要全部取出也只得暴露了自己擁有儲物法寶之事。
靈石說是石,其實也都是大小規則的石塊,更趨近于一種統一的貨幣。并非是天地間自然形成的所有帶玄炁的石頭就能拿來當做靈石,它們的大小以及玄炁的含量都需要經過神山相應組織的核查,再經打磨之后才會發行到市面之上。
老余看著游蘇堆在桌面上快成一座小山的靈石堆,嘴角微微揚起,濁目中滿是興奮的光,嘴里還喃喃念著:
“夠了……這下應該夠了!”
游蘇聽在耳里,忍住了想要發問的沖動,既然小魚的事這個老人連“小魚”都不肯告知,自然也不會告訴他。
老余挨個把靈石裝進了他買來的特制黑色布袋中,靈石上氤氳的靈光也被布袋遮住,這樣的布袋老余還有好幾個,都是他賣魚才攢下的積累。
小魚自今晨出現之后一直都保持著沉默,再不復昨日那個熱情少女的姿態。游蘇猜測,或許是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不再需要演戲了。
隨后老余又似乎戀戀不舍地給了小魚一個什么東西,游蘇只能感受到它的不凡卻不知究竟是為何物。游蘇也沒能聽見老余與小魚的簡短交談,只能用神識掃到他二人的嘴唇翕動,而聲音應該是被小魚的隔音之術給消除了。
老余之后就去收了錨,船很快就動了起來,在平靜的大湖上切出一條條漣漪。
越近湖心,游蘇也能明顯感覺到空氣中玄炁的濃度也越高,心中感慨這玉環池不愧是靈生福地之一,倘若從小就生活在這里面,又怎么可能會是個與仙道無緣的凡夫俗子。
清風徐徐,船行的很慢。游蘇看不見漁船已經行駛到了什么位置,只知道時間的確過去了很久。
他以為是老余人老體衰才劃得慢,也曾提出讓他一起劃船,卻被老余毫不客氣地拒絕。
老余其實遠比游蘇想象的還要健壯有力,撩起的袖子下是粗壯的手臂肌肉。這個老人可以劃得很快,只不過對這些世代在玉環湖上行船的漁夫而言,駛向玉環池的路如同朝圣,太快了是對這片圣地的僭越,畢竟沒有人是跑著去朝圣的。
待到感受到空氣中愈發濃重的水氣,游蘇意識到這艘孤零零的漁船終于行進了水霧之中,也逼近了世人眼中的湖心。
行了一會兒后,那水氣卻驟然消失,溫煦的陽光直接灑到游蘇的臉上,接著還有比剛才更加廣闊的風,帶來的空氣也更清新一些,這里似乎已是另一片廣闊的天地。
游蘇注意到老余已經放下了劃船的手,船卻依舊保持前行。水底下似乎有暗流涌動,在自發接引著這艘外來的漁船。
老余抽了一口煙,接著悠悠哼起一首打漁人間廣為流傳的古老歌謠,初聽起來幼稚至極,細品之下卻也能感受到其中生動的意趣。
看來老余的心情很是不錯,大抵是宰了自己這個肥羊之后,覺得自己的孫女有救了。
游蘇一邊細細聆聽著歌謠,一邊在心中暗暗想道。
而就在老余唱的正起勁之際,陳舊的漁船卻猛烈地晃蕩了一下,老余一個不穩差點跌倒,還是及時反應過來的游蘇將他扶住。
小魚也一臉驚恐地走了過來,與游蘇面面相覷。他們都是初次進入玉環湖的湖心,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可沒有時間讓他們慢慢詢問老余,沉悶的撞擊聲接連響起,船身開始不斷的劇烈搖晃,甚至有些許湖水被濺落到歪斜的船身中,三人都只能勉力維持著身形。
“老余,是出什么事了?!”
游蘇一手扶著老余,一手緊緊抓住船身上的扶手。他很明顯地感覺到,水下有什么東西在不停的撞著船身!
老余枯瘦的臉此時也變得緊張起來,他攀到船沿往水下看去,渾濁的眼中卻冒出興奮的火焰:
“是白龍鯉!我們走大運了!”
他猝然掙開游蘇攙扶他的手,以不符合年齡的矯健步伐跑到了船艙間,等他舉起那根槍尖帶血的魚叉時,這個老人身上的氣質已經陡然大變。
握著魚叉的他,就好像歸隱田園的年邁將軍重新握住了相伴多年的刀劍,你知道他已經垂垂老矣,但你也知道此時的他不容小覷。
還沒等游蘇阻攔,老余竟已撇下上身衣物,握著魚叉躍入了湖水之中。
游蘇也不知自己該不該下水幫忙,目不視物的他天生厭惡著這樣的深水,如果給失明再加上窒息,沒有人會不絕望。
漁船的搖晃已經停止,水下的搏殺卻仍在繼續,激越的水花到處飛濺,全身潔白的巨大鯉魚與上身**的老人仿佛在水中跳著戰舞。
老余不愧是五十多年的漁夫,水性極佳,他找準時機一步跨坐大白魚的身上,手上魚叉高高舉起,狠厲地插進了白龍鯉的背脊。
白龍鯉被他激怒,竟帶著不肯松手的老余直接往水下深處栽去!
小魚怔怔地看著底下幽深的湖水,忽地驚喊一聲:
“有血!”
游蘇心頭一驚,“噌”的一聲,墨松劍已然出鞘。他怎么也不可能看著這個引渡的老人死在這里。
游蘇一腳踩上船沿,正欲跳水,誰知就在此時,咕隆的聲音響起,水下有著什么東西正急速游來!
湖面驟然裂開,伴隨著巨大的白色水花,渾身潔白的龍鯉馱著老人沖出了水面,六七尺長的身軀畢露無遺的暴露在空中,片片白鱗反射著耀目的光。
老余仍然不肯松開手中的魚叉,他撕心裂肺地吼道:
“許小子!斬了它!”
游蘇劍眉一凝,神識掃過這仿佛停滯在空中的魚與人。全身氣力灌于足下,瞬時間他高高躍起,墨松劍被他舉在身前,通體墨色的劍身與潔白的魚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清越的劍鳴聲響起,黑色與白色觸碰,迸發而出的竟是殷紅的血色!
這一劍,快如雷霆!
湖水與血水如同傾盆大雨一般滴答下墜,可卻沒能沾濕游蘇與小魚半點,一道無形的屏障攔在空中,宛如一把用炁做成的傘。
游蘇回頭,向小魚點頭致謝。
水花已盡,老余則是在水中拖著巨大的魚身,攀上了船身上的木槽,游蘇趕忙伸出手,將老余給拉了上來。
老余爬上船后顯得很激動,身上淅瀝瀝地滴著水,他贊賞地看向游蘇,道:
“好小子!這一劍夠準!拉魚!”
游蘇笑著頷首回應,便彎腰與老余一起將體型龐大的白龍鯉給拉了上來。
白龍鯉已經死去,身子卻死而不僵,猶在船板上震顫著,碩大的魚目圓瞪,大片濃腥的血自它的魚頭處淌出。
游蘇這一劍刺的不僅準,而且夠狠。
墨松劍削鐵如泥,再加上游蘇以玄炁加持,這一劍徑直洞穿了白龍鯉的腦袋,這才導致一擊斃命。
老余顯然是累壞了,癱倒在船沿邊大口喘著粗氣,漁船則恢復平靜,默默地向前駛去。
緩了好一會兒,老余才扶起身子,把剛才脫下的衣袍穿好,亢奮道:
“這白龍鯉可是玉環湖里難得一見的奇魚!我都快三十年沒見過它了!”
游蘇也暗感驚奇,淡水中居然也能養出人一般高大的魚。他以神識仔細審視,才發現這魚身上的玄炁非常的濃厚,比之昨天吃的那條鳉魚要濃了不知多少倍,幾乎堪稱會游泳的靈石,難怪能長的這般巨大。
“一條魚而已,您在這里打了五十年的漁,竟能三十年沒見過?”小魚不敢置信地來回打量這條白龍鯉。
“這可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準確來說,這不是玉環湖里的魚,這是玉環池的魚,只不過通過地下的暗流跑了出來。”
老余走到白龍鯉旁邊,用手在它潔白的魚身上撫摸著,宛如在品鑒著世間難尋的珍寶。
“這條白龍鯉,可是我見過最大的!我記得剛學打漁的時候,我父親就打到了一條只有半個我這么長的白龍鯉,光是那條就引來了不知多少仙人的哄搶!這一條,我猜一百塊靈石都買不到!”
“但……既然是玉環池跑出來的魚,您將它撈了,不會引來玉環池仙人們的怪罪嗎?”
按照傳言中玉環池仙人們如今的脾性,應該不會同意自己養的靈魚被外人所得才對。
“玉環池歸仙人,玉環湖歸凡人,這魚到了凡人地界便如仙人降世,它能把一湖的魚都給吃光咯,你說我該不該殺它?能不能殺它?”
方才這魚撞船的威能游蘇已經見識過,放在外面的湖中確實算是水中霸主,但他還是有些疑惑,問:
“那為何它會襲擊漁船呢?”
老余則取來一把被磨得锃亮的開魚刀,將猶在躍動的魚身按住,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道:
“或許是把我們當成了入侵它水域的敵人也說不定!許公子,你幫了我大忙,老頭我不獨占,我切下半邊魚腩送你!小魚也快來嘗嘗!”
老余對游蘇的問題并未太過在乎,他滿心皆是趕緊將這條不可多得的白龍鯉給處理了,省的放在船身上,入池之后被玉環池的仙人們給瞧見了。
“現在就殺?”游蘇驚愕問道。
“這白龍鯉的魚腩,就連我們這些吃了幾十年魚的老漁民都贊不絕口。它的肉白如雪花,就得生吃才最美味,切的薄薄的、晶瑩剔透的,保你吃了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靈魚!”
老余非常亢奮,游蘇卻能理解他的心情,對于這些終日打漁的窮困漁民而言,玉環池里跑出的白龍鯉無異于天降橫財。
此刻老余已經找準位置,將廚刀干脆利落地捅進了魚腹,刀身旋即沾上了殷紅的血。
老余緊了緊刀柄,然后一氣呵成地切開了白龍鯉的魚腹,即便是這樣的靈魚,腹中的臟器依舊腥氣逼人。
老人熟練地把臟器全部扯了出來,小魚看著這副場景蹙緊了秀眉,而本應看不見這些臟器的游蘇,卻也同樣蹙緊了眉。
一如見到提燈鬼的那一眼,他看見了一片猩紅的魚腹中,還有一條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