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涵宇的聲音在略顯壓抑的會見室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間在朱玉臉上漾開了漣漪。她神情一怔,隨即籠上一層淡淡的落寞。
空氣中彌漫開一絲令人唏噓的沉默。
說起來這件事,多少令人很是費解。
當初趙鑫極力反對,硬生生將趙長生和馮翠這對苦命鴛鴦拆開多年,只能各自煎熬,都還能堅持這么多年。
可誰能料到,等她朱玉身陷囹圄,馮翠反倒選擇了離開趙長生。
最終,趙長生娶了他副食店的一個店員趙**,出院后更是直接放棄了副食店,離開了錦忠市。
馮翠的離開,雖然情有可原,畢竟趙長生的精神疾病之前并沒有發作。
可是,林涵宇突然的試探的說出趙長生婚姻現狀的話,朱玉所表現出來的失落,讓林涵宇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樣——她似乎知道些內情。
“林警官,趙長生有他自己的選擇,我和他都離婚那么多年了,小鑫也長大了。”
“林警官,”朱玉很快收斂了情緒,語氣平靜,甚至帶著點疏離,“他有他自己的活法。我和他,離婚都多少年了,小鑫也大了。”
言下之意,趙長生如何,早已與她無關。若趙鑫還小,她或許會憂心后媽待他如何。如今兒子成年,能養活自己,她也就無所謂了。
林涵宇沒有就此打住,而是拋出了另一個更具沖擊力的消息:“趙鑫的腿……瘸了。這事你知道嗎?”
“什么?!”朱玉的平靜瞬間被撕得粉碎,她猛地抬頭,聲音陡然拔高,身體下意識地前傾。
若不是鐵欄桿和旁邊獄警及時伸手制止,她幾乎要撲到欄桿前,“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雙眼睛里,是純粹的、屬于母親的驚慌與心痛。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我也是前幾天剛知道的。”林涵宇解釋道。
同時話鋒一轉,試圖緩和氣氛,“不過,他交女朋友了。”
“女朋友?”朱玉緊繃的神經仿佛被這句話輕輕撥動了一下。
眼中的驚惶迅速被一種母性的關切取代,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慈愛和期待,“真的?那……那姑娘人怎么樣?”
“嗯,是醫院的藥劑師,叫何曉梅,”林涵宇描述著,同時掏出手機,“看著挺精干、挺踏實的一個姑娘。”
他翻出一張從醫院公示欄拍下的何曉梅工作照,隔著欄桿,將手機屏幕轉向朱玉。
朱玉的目光立刻被屏幕牢牢吸住。
她努力地把身體前傾,雙眼緊緊盯著照片。
臉上的神情像走馬燈般變換:最初的期待和欣慰,漸漸凝固,最終化為一片濃重的疑惑。她眉頭緊鎖,喃喃問道:“這姑娘……叫什么名字?”
“何曉梅。”林涵宇清晰地重復。
“何曉梅?”朱玉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神卻放空了,似乎在記憶的深處艱難地打撈著什么。
“你認識她?”林涵宇立刻追問,捕捉到她表情的細微變化。
朱玉緩緩搖頭,但眉宇間的凝重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
旁邊的宋文遠也察覺到了這份不尋常,聲音放得更輕緩地引導:“朱玉,是覺得這姑娘……有點眼熟?還是別的什么感覺?”
朱玉沉默了好一陣,終于,她抬起頭,語氣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猶疑:“……像。我怎么覺得……這姑娘的眼神,跟馮翠年輕時候,像得很!”
林涵宇和宋文遠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精光一閃。
“哦?具體哪里像?是五官輪廓,還是……”宋文遠繼續溫和地追問。
“說不上來具體哪一點,就是……那種感覺。”朱玉努力組織著語言,眼神急切地看著林涵宇的手機,“林警官,能……能再讓我仔細看看嗎?”
林涵宇示意獄警接過他的手機,遞到朱玉面前。
朱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照片,足足過了十幾秒。她抬起頭,語氣比剛才篤定了一些:“是眼神!對,就是眼神!那種勁兒,跟馮翠年輕時候照片上的一模一樣!眼睛的形狀大小也特別像!”
她陷入了回憶:“前年,小鑫要找他的畢業證,家里翻遍了都沒找到。后來趁馮翠不在家,我去幫忙找。就在床頭柜上,放著一張馮翠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那眼神,跟這姑娘現在的,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回憶完畢,朱玉臉上那份疑惑瞬間被一種強烈的警覺取代,她猛地看向林涵宇,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涵宇……林警官!這姑娘……她不會是馮翠的女兒吧?”
林涵宇示意獄警收回手機,看了一眼屏幕,平靜地解釋:“按年齡推算,應該不是。何曉梅有自己登記在冊的父母。” 他收起手機,語氣盡量顯得輕松,“你別多想,今天主要是了解李明的情況,順便也把趙鑫他們的近況告訴你一聲。”
朱玉看著林涵宇平靜無波的臉,眼神里半信半疑。
但林涵宇和宋文遠已經示意詢問結束。獄警上前,將心存疑惑的朱玉帶離了會見室。
“馮翠和何曉梅?” 門關上后,宋文遠看向林涵宇,眼中精光閃爍,“這倒是個意外又關鍵的消息!查清她們的關系,或許真能撕開一道口子。”
之前的案件調查中,馮翠一直像個透明的邊緣人。
除了是趙長生的再婚對象,她與李明案毫無交集,在糧食局小區的人際網也近乎空白。
回到支隊,匯總各方信息。
盡管從鄭寶泉和朱玉口中關于李明案的直接突破不多,但有一點被坐實了:朱玉與李明之間,確實維持著一種長期、畸形的關系。
這關系絕非情人間的溫存,更像是一場冰冷的交易。
鄭寶泉借“人員分流”一次次試探、給李明使絆子,其動機雖為私利,卻在客觀上成為了逼迫李明持續向朱玉索求“交易”的外在壓力之一。
而趙長生,以及后來趙鑫賴以生存的“低價陳糧批條”,則是驅動朱玉接受這場交易的內在推力。
朱玉對李明那充滿鄙夷的敘述,尤其是關于他“早泄”的點,也透露出關鍵信息。
在她的認知里,這種短暫、缺乏過多實質的接觸,或許讓她在心理上將其與真正的“X交易”做了切割,減輕了自身的屈辱感。
而李明這種生理狀況,很可能就是他妻子和兒子李大坤心知肚明卻難以啟齒的秘密。
這解釋了為何他們選擇遠離而非阻止李明在外“花錢買歡”。
那次意外的酒后關系,酒精或許短暫地抹去了李明的障礙,讓他體驗到久違的、作為男人的滿足感,從而變得欲罷不能。
身為母親,自然無法向兒子李大坤啟齒夫妻間如此私密且難堪的隱疾。
這巨大的信息差,最終導致李大坤的嚴重誤解:他將母親的隱忍視作懦弱,堅信父親必定有巨額花費在外養人(朱玉),并將部分受賄贓款轉移給了對方。
新的線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刑偵支隊立刻高速運轉起來。
人物關系網被迅速重新梳理、補全:
何曉梅:馮翠親姐姐的女兒。
馮翠:早年經歷復雜,與原生家庭關系疏離,聯系極少。無穩定工作,年輕時曾在娛樂場所謀生,后因年齡轉做零工。與趙長生在一起后,主要充當社交陪伴角色,生活清閑。趙長生精神病發入院后,馮翠攜趙長生賣掉糧食局小區住房的款項離開,目前下落未知。
鄧凱打來電話,傳來確切的消息:趙長生與現任妻子趙**,就隱居在錦忠市安陽縣鄉下——趙**的老家。趙**父母雙亡,無兄弟姐妹,有過一段失敗婚姻,老家已無直系親屬。兩人在鄉間老屋過著近乎隱居的務農生活,倒是真的像是在調養趙長生的精神狀況,很少與村里的人正面接觸。
宋文遠果斷部署:“全力追查馮翠下落!同時,深挖何曉梅的過往,特別是她與李大坤同校那一年,任何細節都不能放過!” 他隨即向韓啟國局長匯報,并將這一重要發現同步給了經偵支隊。
“涵宇,”宋文遠單獨叫住林涵宇,“趙鑫那邊,還得你再去一趟。想辦法,拿到何曉梅給他熬的那個‘歸脾湯’的藥渣。這或許是關鍵物證。”
林涵宇領命,再次來到“鑫隆副食店”。
他先是以告知朱玉在獄中近況為由頭,與趙鑫攀談起來,試圖拉近距離。
交談中,趙鑫提到每次去探視母親,都是他坐著等,母親先離開,所以朱玉至今不知道兒子腿瘸的事。
林涵宇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向趙鑫的腿和何曉梅的照顧。
趙鑫嘆了口氣,臉上是混合著感激與苦澀的復雜表情:“……別提了,就是認識曉梅之后沒多久,你知道的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是昏沉沉的,像踩在棉花上,走路不是不留神撞了別人,就是自己摔倒。有次下樓梯,一個沒留神就摔了……就成這樣了。”
他苦笑著搖頭,“那陣子真是……要不是曉梅一直不離不棄地照顧我、開導我,說實話,我真不知道……”
他沒有說完,但林涵宇聽懂了那份潛藏在話語深處的絕望和掙扎。
母親為護他而入獄,身為人子,那份愧疚與無力感,是外人難以真正體會的沉重。
他當年激烈反對父親再婚,何嘗不是對完整家庭和父母之愛的一種執拗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