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分,莫沖踩著吱呀作響的木階踏入"醉仙居"。
按照神識的搜索,位于這乙八縣的邪神神像應該就藏在這處看似平平無奇的酒樓中。
畢竟神像是邪神掌控此地的終端,不需要真的擺在大庭廣眾之下。
隱藏在暗處,自然也更加安全,避免有其他人嘗試對神像進行破壞。
此刻的酒樓大堂里蒸騰著羊油與酒糟混雜的濁氣。
跑堂肩上搭著泛黃的汗巾,正給角落里那桌武師添第三輪燒刀子。
莫沖選了根頂梁柱旁的方桌,粗陶碗底還沾著前位客人留下的醬色殘渣。
"一壺好酒,半斤鹵牛肉。"
他拋給小二一塊帶著體溫的銀錢。
柜臺后老掌柜的眉毛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轉身時衣擺掃過酒壇,將一壺珍藏的好酒端了上來。
酒液入喉的灼熱感讓莫沖瞇起眼睛。
這被老掌柜夸贊的烈酒,確實像道閃電劈進臟腑。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仙市喝過的仙燒。
那個敬酒的侍女曾說,真正的好酒該像情人的牙齒,第一口見血,第二口蝕骨。
莫沖此來除了尋找邪神神像,盡可能在不引起神像反擊的前提下獲得先機。
只要能搶先出手,那邪神再強也來不及干預。
很顯然,這酒樓應該是這周遭僅有的一處歇腳吃飯所在。
僅有的七八個桌位已經坐滿了人,都是沿途趕路的行人,一路風塵仆仆。
所以哪怕店面不算氣派,來客也依舊絡繹不絕。
不過令莫沖頗為意外的是,酒樓大堂的角落還跪著一名少女。
手里還捧著兩個早已涼透的硬饃饃,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進出的客人。
看到莫沖經過,少女臉上露出期待的神情,朝著莫沖費力高舉了一些。
“怎么,這是送我的?”
莫沖一臉疑惑,正要伸手接過,旁邊那個茶攤老板卻是嘆息著打斷了莫沖:
“那饃饃可拿不得喲……造孽,造孽。”
莫沖這時候才來得及仔細打量那跪地的少女。
六七歲的年紀,一身衣衫破爛,身上多是青紫之色,顯然是經歷了一番毆打。
而且看她眼神充斥著期待和焦急,但嘴里啊啊嗚嗚卻說不出話。
貌似是一個啞巴?
“接了她的饃饃,就要替她報仇,不然這饃饃吃下去怕是要爛肚子喲。”
茶攤老板拉著長音說完,就扭頭又到一旁燒起水來。
莫沖也猜了出來,這少女怕是背著什么大仇怨,所以才會捧著饃饃來這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求人報仇。
不過很顯然,誰會為了兩塊饃去擔生死的仇怨。
會經過這茶棚的人,雖然不算什么大富大貴,但大多也不欠這一口饃。
自然也不會當著茶棚里六七個人的面,伸手去搶那個少女的饃。
繞過跪地的少女,莫沖看著她眼神逐漸黯淡下來。
“那小姑娘一家著實慘啊。”
“破家知府,滅門縣令,一個八品的縣丞,就能讓一家三口家破人亡。”
“什么叫老天無眼,這小妮子全家都被那豺狼縣衙吃了個干干凈凈……”
聽了片刻,莫沖也大概明白了少女為何獨自一人跪在此處求人為父母報仇。
“剛剛恰好有個游方的郎中瞧過,這小姑娘的臟脾已經被縣衙官差一腳踢破。”
“縱然是有靈丹妙藥,也絕對活不過一兩日了。”
果然,少女雖然強撐著跪在原地,但不時還是會牽扯體內傷勢,臉上更是被疼的全無血色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遭逢大變,命懸一線,依舊能咬牙撐著試圖以自己最后一份綿薄之力替父母討個公道。
莫沖聽到此處騰的站起身來,一手拿著水碗,另一只手上前從那女孩手中取來一塊白饃。
“先拿一塊當定金,若是事成,我再來尋你拿另一塊。”
那小姑娘已是氣若游絲,全憑最后一份執念強撐著沒有倒下。
被莫沖接過白饃,獲得承諾,早已虧空耗盡的身體終于承受不住傷病的疊加。
最后的回光返照終于消失,終于倒在了地上。
莫沖隨手幫她合上了眼睛。
并沒有細問她的冤仇到底是怎么回事,仇人究竟有幾個人。
反正接下來他不可能讓這個縣城的官府有一個活物跑出去。
此時,門口珠簾突然嘩啦啦響成一片。
帶著大漠風沙氣息的少女踏進門檻,鹿皮靴上的銀鈴驚醒了梁上打盹的麻雀。
她解下防沙面紗的動作像在表演刀術,青紗飄落時露出小麥色的脖頸,上面綴著枚狼牙雕的吊墜。
"要兩間上房。"
少女的官話帶著奇異的韻律,像用胡琴拉出來的中原小調。
她拋給掌柜的元寶在空中劃出弧光。
莫沖注意到元寶上的形狀不是尋常的元寶紋,而是某種展翅的猛禽。
隨行的白衣護衛搬行李時,布包縫隙露出截烏木柄。
莫沖借著斟酒的動作觀察。
西北角的一隊商人突然壓低交談聲。
有個穿靛藍長衫的藥材商不停擦拭汗津津的額頭,他腰間那串銅鑰匙隨著發抖的手叮當作響。
屋外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
一名受傷的武士突然撞開房門,血滴在欄桿上綻開詭異的紫黑色。
扶著他的女子袖口繡著金線并蒂蓮,顯然出身華貴。
兩人匆匆開了間房屋便住了進去。
子時的更鼓剛敲過第一聲,所有燭火同時暗了三分。
莫沖指腹摩挲著剛剛從他們手上偷到的玉佩,那里嵌著粒幾乎不可見的黑曜石,是死士用來藏毒的容器。
他忽然笑起來,仰頭飲盡殘酒時,聽見后院馬廄傳來聲短促的鷓鴣啼。
珠簾少女的金刀不知何時出了鞘,刀背映出窗外晃動的黑影。
老掌柜的算盤珠子無風自動,竟排成六爻卦象中的"澤水困"。
當第一片瓦礫從屋頂墜落時,莫沖終于看清這場夜宴的真面目。
客棧梁木上密密麻麻刻著的不是尋常辟邪符,而是用殄文寫的惡毒血咒。
那些看似醉酒的旅人們,此刻都悄悄調整著兵器的角度,像一群等待頭狼信號的豺。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井水倒映著殘月,忽然被紛揚的紙灰攪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