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緒和的怒吼在屋內不斷回蕩……
林依霜抬眸看著林緒和,眸光平靜無波,不見怒意亦無溫情。
她垂首低笑一聲,那笑意未達眼底,卻突然點燃了心中積壓許久的怒火。
她不屑與他爭執,卻也不愿再任這個所謂“父親”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說教。
“林大人是想以父親的身份管教我?”她聲音冷冽,“可您有何資格,用父親的立場來教訓我?”
“果然如你母親所言,你這是要與林家斷絕關系!”林緒和怒聲道。
林依霜將前段時間收到的信拍在桌面上,信紙邊緣已磨得發毛,可見原主是反復地看著、疼著。
她不愿相信自己父母如此狠心,卻又不得不信。
“您不是早就在信里寫得清楚嗎?‘死活自負’——這白紙黑字,可是您親手所書!”
林緒和瞥見信紙,非但未有愧疚,反而更添惱怒:“蕭京垣是你自己選的夫婿,日子是苦是甜,自然該由你受著!他不過要納平妻,你便要死要活,讓外人如何看你?”
“是看我,還是看您?”林依霜的聲音陡然拔高,“您為了顏面,可以罔顧女兒的生死!就算蕭京垣是我所選,可您的女兒受了委屈、遭了傷害,他越過您要娶平妻,難道不是在打您的臉嗎?二十年來,我何曾寫過一封書信向您哀求過?”
“那也是你自找的!”
“好一個‘自找’!”林依霜冷笑,“您既做得如此無情,又何必強求我有情有義?”
“身為林家女兒,誰知你竟有這許多怨懟!”林緒和怒視著她,“你為何不能像依楣那般,事事為家族著想?”
“你要我像依楣那樣孝敬您,可曾待我如待她一般?”林依霜的聲音陡然尖厲,“厚此薄彼也該坦然承認,既要面子,便該看清里子!”
林緒和氣的胸口劇震,抬手按住衣襟。
林依楣僵在原地,手足無措。
“姐姐,爹娘心里是關心你的,他們在外面……”
“夠了!”林緒和厲聲打斷,“不必多言!”
林依霜冷冷看向妹妹:“今早的話你沒聽清,我便再說一遍——你指縫間漏下的施舍,我既不稀罕,也不想要。聽懂了嗎?”
林依楣臉色煞白,如遭雷擊:“姐姐,你怎能如此說我?”
“林依楣,”林依霜的目光如冰,“我不知你這番舉動有幾分真心。若真是好意,我謝過你;若存了旁的心思,那你目的已然達到。”
這番話如利刃刺心,林依楣淚水奪眶而出:“我沒有……真的沒有……”
“好一個白眼狼!”門口突然傳來怒喝,權憐翠扶著門框,氣得渾身發顫。
權憐翠拿著賬本快步走進來,徑直扶住林緒和的臂彎,低聲問了句“可好些”。
隨即轉向林依霜時,眼神冷若冰霜。
“你說我們對你不聞不問?”她將賬本狠狠擲在桌上。
“自己看看!今年你從林府支走三百多兩銀子,我們何曾多問?哪年回來少了你的份例?”
林依霜掃了一眼賬本,笑出聲來:“林夫人,京城的物價您是一點都沒有了解過吧?這才是正常的價格!往年都是你的傻女兒貼補的!”
對,原主一直在貼補,她念及林緒和七品月俸不高,想要替他分擔壓力。
“你哪來的銀錢?!”權憐翠厲聲打斷。
雨兒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朗聲道:“將軍出事時,您與老爺不聞不問,將軍被國公府逐出府門時,夫人的嫁妝早被權府克扣殆盡,只余下東街那間小鋪面,那還是您親妹妹留給夫人的念想!”
那個鋪子是權憐翠妹妹留給林依霜的。
她頓了頓,語氣陡然拔高:“夫人靠著那間鋪子起早貪黑,她如今堆放在倉庫里的嫁妝,是夫人后來自己買的!跟你們林府沒有半點關系!!”
說著雨兒紅了眼眶:“當初,夫人多要一些嫁妝,您與老爺又是擺臉色,又是警告。您不知,夫人這是替您還給權府歷年來的銀錢!”
權憐翠不敢置信:“她們找你要錢?他們有什么資格要銀子!若非是我,他們權府能有今日的風光!”
雨兒抹了抹眼淚,心底替自家夫人涌出無限委屈:“夫人要是不給,他們便去京兆府告您與老爺棄養嫡女之罪!夫人不想讓你們為難,嗚嗚,這些年,你們可有真正替夫人著想過?”
說罷,雨兒轉身取了采買的清單,放在桌面上。
“您與老爺若是不信,可以到各大店鋪去問問看!這些單子是真是假!”
雨兒言畢,屋內陷入死寂。
良久,林依霜方緩緩開口:“雨兒,送客。”
沒有必要再繼續爭吵下去了。
她該講的話都已說完。
雨兒應聲上前,直視權憐翠等人:“諸位,請吧。”
權憐翠盯著林依霜的背影,終是未言。
林緒和亦知再爭無益,便由著林依楣攙扶。
三人走出清輝院時的腳步,不似來時輕快,略帶幾分沉重與愧疚。
林緒和與權憐翠到底還是有做人的良心,可又不愿承認自己的過錯,依舊把責任推給權家人。
三人各懷心思,走到清輝院前長廊上,恰在此時……
蕭京垣匆匆趕回,額角沁汗,眼底卻亮得驚人。
“岳丈大人、岳母大人。”他拱手行禮,笑容溫煦。
林依楣想起姐姐受的委屈,狠狠瞪了他一眼,連“姐夫”都未叫。
蕭京垣雖覺奇怪,只當是小姑娘使性子,仍滿面笑意:“難得岳丈大人蒞臨,不如留下用膳,容小婿盡孝。”
權憐翠上下打量他,見他一表人才,便點頭應下。
林緒和雖面色沉郁,也未反對。
蕭京垣欲引眾人回清輝院,林依楣卻執意阻攔:“爹,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了。”
姐姐還在氣頭上,如今把這男人帶進去,定會吵得更兇!
林緒和無奈,任由女兒拉著離去。
蕭京垣行禮目送林緒和三人離開,視線一直望著林依楣親昵挽著岳父的手。
林緒和走了兩步,便回頭喚道:“京垣若是有空,到前方茶樓一敘。”
林依楣不樂意,卻被權憐翠帶著離開了。
蕭京垣忙上前與林緒和一同出了門,卻把告狀的蘇嬤嬤甩在后頭。
權憐翠帶著林依楣走出蕭府時,日頭正曬得青石板發燙。
她攥著女兒的手拐進東街,遠遠就看見那間鋪面——權玉蓮留給林依霜的綢緞莊正人聲鼎沸,伙計抱著一匹云錦出來,金線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暈。
“這鋪子……”權憐翠喉頭發緊。
當年,這鋪子是權府人都不要的小鋪。
是她妹妹權玉蓮用盡手段要過來的,人人都以為她失心瘋,要這個賠錢的店鋪有何用。
權玉蓮要來后便生了一場大病,不久便離世,這間鋪子就轉到了林依霜名下。
如今匾額上“錦繡閣”三個燙金大字,分明是用真金箔貼出來的。
繞過半條街到了權府角門,欽嬤嬤佝僂著背迎出來,看見權憐翠時竟驚得差點跪下。
這老嬤嬤是母親的陪嫁。
“欽嬤嬤,”權憐翠抓住她的手腕,“依霜的嫁妝呢,是不是被權家人要走了?”
老嬤嬤嘆息一聲:“小姐啊……”她把人拉到角門陰影里,“當初大太太要給三少爺娶妻,可隨著二小姐離世,府中銀錢所剩無幾,老奴攔不住啊!依霜小姐的嫁妝,全被抬走了……”
權憐翠猛地后退半步,撞在斑駁的木門上。
“也就是說,她是空著手嫁入國公府?!”
權憐翠心頭發顫,她能想象到,當時的林依霜定是受盡國公府的屈辱。
再加上她與林緒和并未到場。
權憐翠閉了閉眼,記憶里林依霜跪在祠堂里的模樣突然清晰起來……
那丫頭攥著她的裙擺求多給些嫁妝時,她揚起戒尺抽在對方手背上,罵她“貪得無厭”。
此刻欽嬤嬤袖中掉出的當票邊角,恰與林依霜桌上那疊采買清單的紙色相同。
“她……她為何不說?”權憐翠的聲音發顫。
其實林依霜說過。權憐翠在記憶深處回想起林依霜哭著辯解,說權家逼著她要這些年的養育銀錢,只是她不信,后來林依霜也不再說了。
林依楣站在權憐翠身邊扶著她,眼眶泛紅……
難怪姐姐如今會這般怨恨。
權憐翠閉了閉眼,壓制住心中的悲傷,從喉嚨深處擠出話來:“她……她在權府過得好嗎?”
她雖偏心林依楣,可林依霜也是她的孩子。林依霜誕下時,她與林緒和曾是歡喜的,這是他們的頭一個孩子。只是因長久不在身邊,又有了林依楣,他們對林依霜的感情漸漸轉移到了林依楣身上。
欽嬤嬤搖了搖頭:“二小姐還在世的時候,依霜小姐過得還算不錯。二小姐走了之后,您給的五十兩銀子,基本上都進了大太太手中。”
權憐翠不知何時回到了林府。
老管家看著權憐翠進門,忙迎了上去:“夫人,小姐,可用過晚膳……”
權憐翠看向他:“王伯,您說,這幾年來林府上下開銷,依霜貼補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