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瘋子挺了挺自己拘摟了很多的脊背,“長安這些年咋樣了,還是那么大那么好么?”
“差不多吧…….”黃小偉頓了頓,“你們這些年是怎么......”
“怎么熬過來的是吧?”
“呵呵。”老瘋子笑笑,抬手一指越來越近的城門道,“胡狗這些年想困死我們,但沒用,這安西到底是咋大唐的安西,周圍的老百姓全都來幫咋,隔三差五就給我們送糧送衣服,可從三十多年前,我們越來越守不住城,就一點點往后退,能幫我們的老百姓也越來越少,到現在,整個安西四鎮就只剩下這么一座龜茲城了。”
“軍械鎧甲越打越少,糧食也是越吃越少,但好在,死的人越來越多,反而就不怎么缺吃缺穿了。”老瘋子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鐵甲,“瞧瞧,將軍才有資格穿的盔甲,咋們安西軍現在人手一件。”
老瘋子頓了下,眼神有些漠然,“畢竟有些人想穿都沒機會了。”
黃小偉低聲呢喃,“你們就沒想過走么?”
老瘋子斜了他一眼,“你娃子說的話哪兒像是咋長安人說的啊。”
“不過......你倒也沒說錯,是想過,還爭過,吵過,嚴重地時候都差點動了刀子。”
老瘋子揪了揪自己的胡須,“頭兒當年和我們商量過,要不要撤出龜茲,由回鶻返回長安,那是九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我們還有一千多老弟兄,四五座城池握在手里,沒記錯的話,那次是因為李元貞將軍要死了,就是北庭都護府那位李元忠大將軍的弟弟,他臨死前說讓頭兒帶著我們回長安,守了這么多年對得起朝廷了,他想給安西軍留個種子,想讓我們回去看看家,別都落得個客死他鄉。”
老瘋子嗤笑了一聲,“害,你不知道,這其實是他李書袋自己的心里話,這么多年他天天都在念叨著自己家里的孩子啊老婆啊,可沒出息了,就這還是舉人呢。”
“嗯,他那一回被胡人射爛了肺,在床上拖了大半個月,最后也沒救回來,頭兒說是他知道自己再沒機會回家了,就想讓我們回去看看,就想讓......”
老瘋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這些讓人掉貓尿的事兒這幾十年里攢的可太多了,真要說起來幾天幾夜都講不完,不說了不說了,反正就是頭兒當年問我們想不想走,我們.......”
黃小偉停下腳步看向身旁忽然沉默了下去的老人,而老人在長久的低首不語后,抬起了他的頭,露出了那雙渾濁的老眼,對著黃小偉一笑,說出了一句話。
“挺想回去的。”
黃小偉愣住了,他本以為會聽到截然相反的答案。
“誰不想回家?怎么可能不想回家,老兄弟們十幾歲就離了家到咋安西當兵,就說趙白臉,他當初當兵就是為了攢錢給家里置五畝地,誰成想這倒好,一輩子都擱這兒了,還有那王老屁,當年在家鄉娶了全村最俊的姑娘,最初認識他的那幾年天天跟我們吹他那媳婦,我們憑啥不想回家,我們為什么不想回家!”
黃小偉一言不發。
從身旁老人的話語中,黃小偉忽然發現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他們都曾年少。
他們都不是書本上的那行墨跡。
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想走,但我們都知道,不能走。”
老瘋子渾濁的目光掃向身旁空蕩的房屋,“這兒是安西么?不,這兒是大唐,我們要是走了,老百姓們的心里就沒那股子的勁兒了,那么多鄉親舍家舍命的來給我們送東西,那么多人因為給我們送東西被胡人扒了皮,咱不能對不起他們,知道么,老狼兒是這兒的斥候,他每次出去偵查敵情的時候,要是遇見了咋大唐的商販和百姓,看見他就跟看見親祖宗了似的,問是不是唐軍打回來了?咋大唐沒忘了他們吧?”
“其實都被忘了。”
老瘋子嘲諷的咧開嘴,“我們被朝廷忘了,安西的老百姓也被朝廷忘了,但我們這些人不能忘了那些鄉親,我們這群臭丘八不能忘了那些鄉親!”
“所以我們不走,一個人都不走。”
“我們在,安西就還有唐軍在,鄉親們就知道咋大唐的兵還在,爺們腳下踩著的就是咋大唐的地兒!”
老瘋子仰起頭,“所以得打下去,不管什么樣兒都得打下去,這兒是大唐。”
黃小偉不敢去看身旁驕傲訴說的老人,這一刻,他才真的明白了什么。
這兒是大唐。
他們是唐軍。
就是這么簡單。
“呵呵,狗日的朝廷,王八蛋一樣的皇帝,還以為長安那幫官老爺們真把我們忘了呢,爺爺這些年天天都在罵他們,不說派援軍吧,你送點東西來也行啊,你派幾個人來看看我們,表示一下也好啊,結果幾十年就得著過兩次信兒,咋們那李校尉,那可是跟皇帝老兒都有親戚,他那年死的時候都在說,他聽到安西軍當年的馬蹄聲了,他看見咋大唐的兵打回來了,說完就咽了氣,你說這狗日的朝廷對得起我們嗎,有時候我真是想.......”
“我是在幾十里外的一座酒肆里發現的那具干尸,他死了十幾年,身上插著三根箭,腳上穿的不是靴子是草鞋,到死的那一刻他都在盯著窗外。”
黃小偉低著頭,“他死的,很不甘。”
老瘋子沉默了下去。
良久之后,老人才用力的搓了搓自己的臉。
“誰都欠著誰的,都盡力了,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