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宜給那兩盞明燈都續上了燈油。
燈芯也換了新的,明亮的燭光在燈座中搖搖曳曳。
她兩廂都拜了拜,起身正打算離開,卻聽見身后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這些年來,都是你在替我供奉這盞燈?”
趙樞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偏殿門廊透進來的光,她被籠罩在他的影子里。
趙明宜回頭,只見兄長正平靜地看著佛像前的供臺,沉默了一瞬,而后上前點了三柱香。與她點的香插在一塊兒。
云霧一般的青煙裊裊升起。
“大哥。”她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訝然道:“你的衣裳濕了。”
他身形高大而筆挺,一身窄袖玄色錦衣,負手站在佛像下,明滅的燭火將他的五官描摹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沉郁而深邃,讓人生出想要探究的**。
趙明宜被自己的想法下了一跳。
她覺著肯定是發生了什么。
“哥哥……”她低低地喊了一聲,走到他身邊,一時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才好。
卻不想是趙樞先開口了:“你每年都來么?”他問她。
“嗯,我覺得伯母在趙家,一直都不開心。興許她不喜歡祠堂的煙火呢……”她點點頭,小聲說道:“而且哥哥常年不在府中,您小時候看顧我許多,我想為你做點什么。”
趙樞卻是笑了笑。
他看顧她什么了呢?
不過是在書房給了她一個小小的位置,讓她能躲著老太太,躲著她父親而已。
他神色淡漠,沉聲道:“我不回來,只是怕她不愿意見我罷了。”說罷靜靜地看著那盞搖曳的明燈,閉了閉眼。
是指伯母嗎?
她眨了眨眼,不敢多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趙家也無人敢說。夫人去世那年,長房的仆婦全都換了個干凈,她見過管事的領著牙婆進府,發賣了很多人。還有的去了各處莊子上,留下來的所剩無幾。
佛像栩栩如生,慈目低眉。
她陪著兄長站了許久。
而后啊的一聲,好像忽然想起來什么,從袖中拿出那枚扳指來:“哥哥,你的這個……”她雙手托著那枚用錦帕包裹的玉扳指,遞到他跟前:“那日我似乎睡著了,抓在手里,忘了還給您。”
她有些緊張的時候,會用尊敬的稱謂。
他看著她托高的雙手,白皙秀氣,安靜地站在他跟前。長長的睫毛撲閃,一雙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像只毛茸茸的什么,他說不清,只是很想摸摸她的頭。
到底沒有摸。
“蓁蓁,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遼寧。”他負手立在明燭之下,神色依然平淡。
聲音卻很溫和。
“啊?”趙明宜愣了愣,下意識地道:“可是我母親在這里……”
說罷,連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是不是如果娘不在滄州,她會不會真的跟大哥走。
沉默良久。
趙樞只低低地嗯了一聲,接了那枚玉扳指。卻沒有戴在手上。
出了大殿,兄長先行離開。她看見了尋過來的周述真,周述真朝她行了一禮,說可能要下雨,請她回禪房休息。
“周述真,兄長什么時候調職?”她忽然有些不舍。
周述真說不知。
“大哥剛剛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去遼寧……”她抿了抿唇,看向他:“是不是你們走了,我便很難再見到他了。”
天上滴滴答答,下起了細密的小雨。
周述真很驚訝,沉聲問道:“爺當真要小姐去遼寧?”
他是知道的,大爺對趙家并沒有任何留戀,他也做好了離開后便對小姐松手的打算。不再管河間發生的任何事。可是又為何忽然問小姐愿意不愿意跟他走?
這太奇怪了。
清明時節雨水紛繁,氣候轉暖,樹木也因此長得十分繁茂,一片新春綠意。
趙家前院書房卻是一片狼藉。
幾位穿著長衫的先生站在門前,里頭是不知幾許摔落的瓷器碎片,推推搡搡,誰也不敢進去,最后只能拉了個上茶的小丫鬟進去探探狀況,卻恍然聽見一聲帶著慍怒的滾字。
大老爺從未發過如此大的火。
自從娶了新夫人,這位老爺便養起了性情,甚少動怒。今日卻被那位爺氣得不清,午飯都未曾用。
前頭那位夫人的牌位已經讓大爺遷走了。至于遷至了哪里,他們也不知道,也不敢問。大老爺更是七竅生煙,若不是太爺命了人來,今日那場面恐怕就要失控了。
“站著做什么,還不快進來。”里頭的氣顯然還未消。
幾位府僚你看我我看你,也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老爺,您別氣,大爺羽翼未豐,您若要壓著他,那也不是什么難事。”一身著湖色襕衫的人說道。
也有人附和:“是啊,還得趁現在,您得下狠心!否則再過幾年,興許就難了。”
大老爺靜坐在圈椅上,手壓著眉心,眼睛闔著,顯然是頭疼不已,怒道:“我看不用幾年,明天他就敢騎在我頭上!”說罷掃落了桌案上的杯盞。發出砰的一聲。
他修身養性多年,今日算是一切白費。
“他可以不孝,我做父親的卻不能不仁……到底是我的長子。”眉心頓頓地疼。
“老爺心胸寬廣,大爺到底年輕,還未曾有家室,也沒有子嗣,自然不懂您的苦心。”一幕僚靠得近了些,低聲笑道:“您不若親自挑選一位賢良淑順的少夫人,等爺娶了妻,自當有少夫人多多規勸,定不會再如今日這般不懂禮數了。”
其他幾位先生也都紛紛附和。
大老爺摸摸眉心,未曾反駁。
趙樞回來后,卻是先行去了一趟上院。
上院的裝潢十分華貴,明亮且寬敞,周遭布了許多侍衛,來往走動都有規矩。這里便是整個趙家權力最中心之處了。
見他過來,有丫鬟上前替他打簾子,小聲道:“爺,太爺在里邊兒等您呢。”
他點點頭。
甫一進門,放眼望去,只見一扇古樸雅致的玉屏,香爐里燃起裊裊的煙,有丫鬟正跪坐在一旁換香料。
屏后有一身影,脊背有些許躬垂,卻依然很有威勢。
屏后的身影揮揮手。房內的下人便都會意,一一退了下去。內室瞬間安靜了下來,十分的寂靜,只有窗外鳥籠里的鸚鵡,在奮力撲閃著翅膀,企圖打破室內的寂靜。
他走了進去,坐在了祖父對向的椅子上。
從前,他都是只坐旁側的,今日卻徑直走到了趙家這位真正掌權人的對立面。
老太爺并沒說什么,只是照舊讓人上了茶。桌案上是一盤未盡的棋局,還是上次留下的,他虛了虛手,問他要不要對弈。
“祖父,我早就下得比您好了。”
太爺卻是默了默。放下手中的棋子,扔進盒子里,看向窗外掙扎著撲騰的鸚鵡:“你今天不該這么做。”
“是嗎。”趙樞面色淡淡:“可您不是也沒有阻止我。”
“如果您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又為何把蓁蓁帶回趙家撫養……她死了不是更好,再也沒有人能讓您想起陸大人。”他啜了一口茶,眉眼中沒有半點情緒。
太爺的目光卻是逐漸深邃,定定地看著這個小輩。
寂靜的茶室里氤氳起一股劍拔弩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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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這些日子都有些沉寂。幾位在外供職的老爺祭祖后,立刻動身回了地方。從書院回來的幾位少爺正在準備明年的春闈,也都立時回了書院。
只是到底還是有些影響。
在很大程度上,伯父都是默認的,趙家下一輩的掌權人。他們身為輩分最小的少爺,卻眼睜睜地瞧見那位兄長,在所有人面前掃了伯父的面子。
甚至祖父都未曾命人斥責。
承翎有些沉默,在收拾東西回書院的時候,小聲地問承宣:“是不是只要我明年高中,做了官,我母親就能不用受姨娘的氣?”
趙家除了二老爺,幾乎每一房都納了許多妾侍,就是為了子嗣繁盛,家族昌隆。
可是少爺多了,便也不那么金貴了。反而內宅爭斗不休,后院不寧的多。
承宣送他上了馬車,也有些沉默,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敢對伯父不恭敬……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身上若有功名,叔父才會倚重你。所以,或許也能這么說吧。”承宣思襯道。
他們在去往書院的路上。
而大音寺這邊,因著林氏騰不出空來,只能讓身邊的仆婦去照料女兒。她身體實在太差,一年前來過癸水,后面斷斷續續,有時兩三月才有一次,有時幾乎就沒有了。
她的孩子也來得艱難……在她對那場婚姻絕望的時候,那個孩子悄無聲息地來了。
所以她沒有撐過那場時疫。
林氏找了大夫來給她調理身體,她早早便起身收拾梳妝,只是沒想到先見到的是王頌麒。
這時候林氏剛巧過來,便問他:“怎么三少爺一個人來了,夫人今日沒有沒有過來?”便是提點他,沒有長輩在場,他們見面并不合時宜。
這個年輕孩子愣了愣,脖頸不經意便紅了,只說奉母親的命,帶了東西過來看望六姑娘。
這下林氏卻是不好拒絕了,只好讓人引他到茶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