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蓁蓁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
在趙樞看來,她都能把王家夫人那樣明顯的示好都意會錯,實在是單純得有些傻乎乎的,還有點笨。
所以這姑娘爭不過明湘。
“馮僚說你前些日子病了?”他端起了那盞清查,淡淡地碰了碰她的杯子,輕啜了一口,問她:“可有好些?”
梨子水在杯盞中漾起微微的波瀾。
趙明宜喝了一小口,入口爽甜,還有一點清淡的梨香。
“已經(jīng)好了,娘替我請了大夫,開了兩副藥,如今已經(jīng)喝完了。”她站著有些無措,便又回到了方才的位置坐下了,雙手放在膝上,背繃直了,十足的乖巧模樣。
她比往常拘謹(jǐn)了許多。
趙樞復(fù)又拿起了案上的書。
趙明宜見他終于忙了起來,不再詢問她了,這才暗暗呼了口氣,繃直的后背微微松了下來。
她小時候喜歡躲在長兄書房。他那時候已經(jīng)入仕了,剛進(jìn)刑部觀政,每天都很忙碌,也不理會她,留她自顧自地躲在那座山水屏后玩耍。
那時候家里的小輩都怕這位兄長。
她也怕。但是她更討厭明湘,更不喜歡去榮安堂,所以比起去祖母那里坐立難安,她更愿意怕怕地待在兄長這里。
久而久之,她便發(fā)覺兄長只是冷冰冰的,卻也不會趕她走。院里有小丫鬟見了她,還會偷偷地帶她去踢毽子,時間長了,她也會在滿身大汗熱烘烘的時候小聲問他可不可以喝一盞梨子水。
對小時候的趙明宜來說,他實在是一位很好的哥哥。
窗外有微微的風(fēng),她捧著梨子水,目光又落到了兄長的手上。他正拿著書,虎口處那道疤分外明顯,還未完全結(jié)痂,有一點翻紅的血印。
“大哥,你的手……”她支起了身子,定定地看著她。
趙樞隨意撇了一眼,只道:“無事,擦傷而已。”
只是說完,他卻見那姑娘站了起來,在門外吩咐了她的小丫頭什么,她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很快便又折了回來,手里多了一個小瓶子。
“這是娘給我找的藥,我小時候總是擦傷,傷口又長得慢,我娘試了許多種藥,才給我找了這個。”她將椅子拖到了兄長這邊,打開瓷瓶,拿帕子沾了藥膏,看著他道:“哥哥試試吧,會好得快一些。”
他撂下了書。
隨她折騰。
藥是好藥,冰涼清爽,有一點清淡的藥香。可見林氏是費了心的。
窗外漸漸黯淡,周述真立在門外,正見馮僚穿過竹籬花障,正往這邊過來。
馮僚也瞧見了周述真。他看見他一如既往冷淡的面孔,一個武行出身的侍衛(wèi),明明跟他一樣是最底層爬上來的,卻不知為何身上很有幾分傲氣。
聽說也是個孑然一身的。
連個親人也沒有。
他匆匆走了上前,正要進(jìn)去,卻見里頭似乎有人。那位小姐正在給大爺上藥,小心翼翼的,看起來很認(rèn)真。她坐在那兒,就像尋常人家的小妹妹一樣,關(guān)心兄長的傷。
昨天那場筵席,明明大爺所有的親人幾乎都在。
卻只有她注意到了。
馮僚嘆了口氣,正要轉(zhuǎn)身去廳里坐一會兒,卻見周述真也看向那個方向,他的手不曾握著腰間那根軟鞭,微微垂著,是一種輕微的放松的姿態(tài)。
“怎么,羨慕?”馮僚撩起袍子坐在了廊下,察覺到他微妙的情緒。
周述真卻轉(zhuǎn)過了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馮先生在說什么?”
“我說你不是……”馮僚正要玩笑一句,卻聽見書房腳步聲漸近,穿著緋紅繡海棠花裙子的小姐翩翩地走了出來,臨走時還喚了一句馮先生,給他見了一禮。
馮僚嚇一跳,錯身讓了她的禮。
她把一個瓶子給了周述真,叮囑他按時給大爺上藥,而后帶著丫鬟走了。
周述真拿著那個藥瓶,靜默了一會兒。他心道馮僚確實是揣摩人心的一把好手,他以為自己這么多年也算足夠冷血無情,跟大爺是一樣的。
只是沒想到,大爺有小姐這樣的妹妹。
他誰也沒有。
“我若有一個妹妹,定要把她捧到天上去。”沉默良久,他只憋出這么一句話。
馮僚心下一咯噔。偏頭看了看,只見周述真還是那張冷冰冰的臉,跟他腰間勾著的那柄長刀一樣。
有時候有的人,有親人也如同沒有一般,就像大爺,家族傾軋,父子反目,這樣的親緣還不如沒有。而有的人,一無所有,從一開始便只有自己,然后是手中冷冰冰的刀,一如周述真。
馮僚忽然覺著有些不忍,想要說兩句什么,卻聽見風(fēng)微微吹動門框。
他轉(zhuǎn)頭一瞧,卻見大爺站在正站在身后,面色淡淡地看著他們。
……
趙明宜這邊才回桐花閣,將將用了晚飯,另一邊林氏便讓張媽媽過來請她,說要給她裁春衫。
“夫人讓名下的綢緞鋪子送了些料子過來,整好天氣也暖和,便說給您裁了做衣裳。”
張媽媽一邊笑著引她,一邊細(xì)數(shù)送了哪些東西上來:“有素綾的,還有花羅,雙宮綢的,這里頭有兩匹繡唐草的蜀錦,夫人說專給您留著,等裁好了過兩日出去踏春穿。”
“何不給娘留著,我記得母親喜歡唐草樣式的。”她笑著道。
“嗐,您還不知道嗎,夫人都是可著您來,您裁衣賞穿了好看,夫人那才歡喜呢。”
正說著,便到了正房。她瞧見母親屋里亮著燭火,有丫頭給她打了簾子,引她到屋內(nèi),走進(jìn)去一瞧,才發(fā)現(xiàn)父親也在,正坐在幾案旁練字。
行云流水的書法,并不負(fù)他大家的諱稱。
“蓁蓁來了。”二老爺沖她招手,把她喚了過來:“我看看你的字練得這么樣,這些時日可有長進(jìn)。”
他鉆研書畫的時候,倒是一個極溫和的人,脾性也好,也沒再提昨夜他們幾個小輩,掃他們伯父面子的事。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更像一個父親。
趙明宜順勢走到幾案旁,挑了一只竹管的湖筆,正要潤墨,卻見身邊有丫鬟送了茶上來,小聲地喊了一聲老爺。
父親應(yīng)了。
她微微抬頭,才見是祖母那日賞下的那個丫頭,心下微驚,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怎么是你來了,母親身邊的蓉兒呢?”
那丫頭生得一張白皙清雅的面孔,說話也溫柔婉轉(zhuǎn)的,此刻端著茶的手卻微顫了一下,輕聲道:“蓉兒姐姐給夫人熏衣裳去了,命我來給您送茶。”又道:“管事的送來的料子放在廂房,夫人說等她理完事后,便帶您去看。”
她哦了一聲,調(diào)整了一下手腕,正要走筆。
她爹在一旁看著。
“看來這些時日是生疏了……”他拿了另一張紙,給她寫了幾個字,重新教她走筆。
奈何趙明宜沒有這個天賦,只能堪堪寫得中等,她在潤墨的間隙,聽見她爹輕嘆:“還是晗音有天資些,她寫徐渭的草書都能行云流水,你比她差多了。”
嘆完后,似乎聞見什么,轉(zhuǎn)頭問那上茶的丫鬟:“屋里熏得什么香?倒是清淡好聞。”
趙明宜正泄氣,聽見父親與那丫頭說話,精神又緊繃了起來,等他們說完后,才借著由頭將那丫頭打發(fā)走了。這時候林氏也回來了,見丈夫又在教女兒寫字,也是忍不住地?fù)犷~。
“你別教她這個……”林氏拿走了女兒手里的筆,將她拉到了身邊來,用帕子給她擦沾到手上的墨:“每回你教她這個,又不如你的意,到最后又要說她。”
林氏最了解他。總拿小女兒跟晗音比,做得不好了又要說,弄得女兒從小寫字就很不自信。
他偏疼晗音,她也不說什么,卻不允他貶低蓁蓁。
“好了好了,我?guī)憧戳献尤ァ!绷质侠チ藥浚贿吀f:“寫不好也沒什么,你是我們家的姑娘,又不是要去考科舉爭狀元,莫聽你爹胡說。”
趙明宜握著母親的手,心口有些酸。
她的字跟父親比起來,寫得不算好。二老爺只有兩個女兒,年輕的時候很有一番意頭要培養(yǎng)個書法家出來,晗音很有天資,很得父親的意。等輪到教她的時候,父親頓感落差太大,總要說她兩句。
久而久之,她寫得更不好了。
承乾四年春,她遇到了孟蹊。他是那一年非常耀眼的人物,文采斐然的新科進(jìn)士,一筆端正剛勁的小楷寫得也讓人心中折服。
以至于成婚后,她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字跡。
只是很久之后,他還是看見了。那時他仔細(xì)端詳了她寫在宣紙上的字,那是她抄的他寫的一首詩,看了很久,俊秀的眉皺了起來,說她寫得不好,甚至比不上陳婉十幾歲時寫的字。
她聽完后悶悶不樂許久。
其實現(xiàn)在想想,也并不讓人好受。只有母親才會這樣維護(hù)她的自尊。
廂房的燭火比正房暗一些,林氏又讓人拿了兩根蠟燭進(jìn)來,將屋內(nèi)照得更亮堂了,轉(zhuǎn)頭卻瞧見女兒低著頭,發(fā)髻上的玉蝶簪子輕輕顫動了一下,似乎不太開懷。
她嘆了口氣,摸摸女兒的頭,笑著道:“好啦,娘的蓁蓁這是怎么了,來瞧瞧我給你留的料子,都是最好看的,給你裁了做春衫,等過幾日踏青,你就是整個滄州最漂亮的小姑娘了。”
趙明宜被逗得笑了起來。
林氏把她哄好,讓人把料子排開了給她看,一邊又跟她說話:“我知道你今日去榮安堂了,我把云珠叫了過來,她說你在那邊受了委屈。”
說罷面色又冷了幾分:“我本要去尋你父親,讓他跟你祖父說幾句話……”
“可巧今兒下午,我便聽見你四叔父派人把你姨奶奶送了回來,當(dāng)年你祖父很是偏疼這位,老太太不知廢了多少勁才把她送走。哪知道今日忽然便回來了,聽說是患了頭疼的病,想回滄州來住著……”
夜色濃重,明宜挑了兩匹喜歡的料子,便先行回了桐花閣。
天氣漸漸熱起來,園子里慢慢有了螢火蟲。前頭有丫頭掌燈,她不緊不慢地走在小徑上,很輕聲地問梨月:“姨奶奶為什么會忽然回來……”她踢了踢道上的小石子,發(fā)出清脆的石擊聲。
梨月?lián)u頭。
趙明宜卻覺著這并不是巧合。
趙家除了祖父,沒人敢駁祖母的面子。到底是誰,敢在這樣的情狀下,把這位接回來。
她隱隱猜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