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一分鐘也是遲到!”
值班柜后的經理頭也不抬。
“今天你求情明天他求情,那干脆都別考勤了。”
燕棠試圖解釋她抵達的時候還有兩分鐘才到六點,是系統卡頓造成延遲錄入,但經理嘖了一聲:這哪說得清楚,又沒人看見。
她嘆了口氣。
遲到一分鐘和遲到五十分鐘都是扣五十元。這份臨時工兩個小時一百塊,一次要干至少四個小時,這會兒還沒上工呢,直接一小時白送。
“趕緊的,這個點兒人太多了,都等著結賬呢。”
經理拿出兩卷小票機打印紙和一張今日促銷價格表給她,囑咐在掃件的時候記得看產品,提醒客人去換購加購。
燕棠把紅馬甲套在白色衛衣外頭,將頭發夾在腦后,幾縷發絲落在臉頰邊。
墻面上斑駁的方形鏡子映出一張鵝蛋臉,杏眼翹鼻。本是好看的五官,但低眉順眼的溫吞感讓她像蒙了塵的珍珠,乍一看上去很不起眼。
她走到九號收銀臺前,開機,記錄柜臺余額,檢查購物袋數量,裝上小票機打印紙。
確定萬事俱備,打開收銀通道,清了下嗓子,揚手,“這邊也可以結賬——”
中關村周圍高校多、公司也多,周五晚上的商場擠滿了人,另一邊排著長隊的顧客跟螞蟻搶食似地往她這里擠。
“您要購物袋嗎?”
“不要不要。”對面的阿姨有點兒著急,語氣很不耐,“你快一點嘛。”
掃描機反應遲鈍,商品過得快容易漏掃,要自己貼錢,掰扯著條形碼多晃兩下容易多掃,請值班經理刪掉記錄又會挨罵。
燕棠在客人嘟嘟噥噥的抱怨下掃完了商品,“一共249.5元,您怎么付?”
打零工也不是件輕松的事情,越是底層的工作規矩反而越多,到處都是挨罵扣錢的雷區。
不過這只是其中一個缺點。
燕棠就讀于北京一所雙非院校,和其他名牌高校擠在海淀區這一片,如果碰巧一點,容易遇上大學同學。
更碰巧一點,也許還會遇上一起從南市來北京念大學的高中同學。
但如果在這個時候碰到的人是江聿行,那就成倒霉了。
“燕棠?”江聿行推著購物車,有些意外地叫了她一聲。
燕棠握著掃碼儀,強作淡定地露出一個笑,“真是太巧了。”
江聿行眉眼清雋,個子高挑,在人群中鶴立雞群,身邊的女朋友也清秀可人。
“好久不見啊,沒想到你在這里工作。”
他溫聲寒暄,把購物籃里的商品拿出來給她掃條形碼。
燕棠笑笑:“閑著沒事,來這里掙點兒零花錢。”
“原來是兼職,那你是打算找工作還是升學?”他語氣輕巧地問。
同是在海淀區念書,對于江聿行這種在北大念書的學生而言,找工作、出國、保研,都輕而易舉,但燕棠不是。
“我大概會準備考公。”她說。
“那是不是時間有點兒晚了?國考都過了,離省考也就兩個來月了吧。”
“是這樣,我打算考明年的。”
江聿行再問幾句,燕棠就想把自己埋進土里了。
她從初一開始暗戀江聿行,他就像青春言情小說里的標準男主,長相好、學習好、性格溫柔,會照顧人。
可現實不是小說。
江聿行考上了北大、交優秀的女友,而燕棠就像所有的路人甲一樣,始終遠遠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燕棠沉默地掃著商品,最后拿起一個長方形小盒,動作一頓。
對面兩人的目光落在她手上,也愣住了。
一盒避孕套。
早在得知江聿行戀愛時,燕棠就死了心。
但直到這一刻,她感覺自己那顆死了的心才被碾成了灰,風一吹,能把少女時代的自己嗆得鼻涕眼淚一起流。
在詭異的安靜中,燕棠面色不改地給避孕套掃了碼,但偏偏掃碼器這時候出故障,半天沒反應后,突然響起滴滴兩聲,屏幕顯示產品數量為二。
很好,多掃了一個。
燕棠看了眼不遠處的值班經理,對方正一臉嚴肅地在訓斥一名收銀員漏掃商品。
她深吸一口氣,隨后指著收銀臺邊上的促銷活動,問:“這款產品在做活動,你們要嗎?”
促銷廣告上用醒目的文字寫著:凸點螺紋!極致感受!第二件半價!
江聿行和他的女朋友在這一瞬間變得更加沉默。
他們最終買了兩盒,抱著購物袋迅速走了。
后面的顧客等了不少時間,燕棠沒時間感傷,立刻招呼后面的人把要買的商品放在柜臺上。
她喊了一聲,可那人卻一動不動。
燕棠帶著服務性的微笑抬頭,猝然和對方視線相對。
剛才還沒注意到,這人高個子,白皮膚,被壓低的棒球帽遮住眉眼,只露出小半張臉,下頜線條柔和,杵在這兒相當扎眼。
他也正笑著看她,像是觀察了她很久。
燕棠微微一怔,用英文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這回對方聽懂了,把購物籃里的東西拿出來。
香蕉和純牛奶。
她掃完碼之后,指著一旁的飲料:“香蕉牛奶在做活動,買一箱送六瓶。”
“No, thanks.”
他音量不大,依稀能聽出清朗的聲線。
如果非要說當收銀員有什么好處——
那也許是在極其偶爾的情況下,也能碰上帥哥美女。
燕棠看著男孩兒消失在出口處的背影,心情稍微松快了些。
*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燕棠對自己就有了精準的定位。
「優秀」、「勝利」、「出眾」這些詞和她統統無關,「幸運」也是。
如果她夠幸運,就不會拼盡全力還把生活過成這個亂七八糟的樣子。
——青春虛度,無能為力。
她有時也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晚上十點終于下班,燕棠在商場一樓蛋糕店里買了半價蛋糕,搭乘地鐵回到學校,洗漱一番躺上床。
伴隨著宿管阿姨關電閘的“啪”“啪”“啪”聲,宿舍陷入黑暗,遲歸的舍友收拾東西的動靜太大,吵得人睡不著。
又混過了一天。
燕棠想。
微信彈出消息,提示家庭群有人@她,燕棠打開一看才發現是姑姑問她什么時候有空,上次介紹給她的男孩兒說想見一面。
臨近畢業,家里長輩就開始張羅相親了,最積極的就是看著燕棠長大的姑姑,她生怕燕棠走上表姐程惠藝晚婚的路。
燕棠的爸媽倒是一直搖擺不定,不過今晚局勢發生了扭轉。
姑姑將相親對象楊一舟的照片發到家庭群里,里頭的男生眉目周正、看上去成熟可靠。果不其然,爸媽動搖了,勸她試試。
燕棠以前因為暗戀江聿行,一直沒有談過戀愛,再加上學校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接觸的男生極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發生了那種尷尬的事情,她猶豫片刻,腦子一熱,答應和對方見一面。
兩人很快加上微信,對方頭像是旅游抓拍,藍天白云咖啡廳,很有精英氣息,而朋友圈也都是精心打理過的痕跡。
周末見面的過程還算愉快,楊一舟說話熱情,但聽到她說已經離職星媒,打算回老家考公的時候,稍微遲疑了一下。
離職不過是委婉說法,她的offer是被鴿了。星媒部門被裁的事情上了商業新聞,楊一舟自然聽過。
“回老家哪有什么好機會呢,不如現在再努力找個新工作。”楊一舟隱晦地說。
如果找得到合適的新工作,她還會兼職收銀員來填補空窗期嗎?
楊一舟還在繼續談找工作的事情,他讀的是一所北京的211,至少在名頭上要比燕棠所在的雙非院校要好一些。
燕棠聽他細數著周圍哪些的同學又拿到了大廠、金融機構的offer,徹底失去了說話的興致。
她不喜歡楊一舟身上那種精英感,那讓她很不舒服。
這次見面之后,她回復楊一舟的消息變得很慢也很簡短,這在成年人眼中是一種禮貌的婉拒信號。
燕棠繼續在超市兼職,空余時間也會給公司崗位投遞簡歷,但回應者寥寥,多數是涉外銷售崗,底薪低、壓力大,她本身沉默寡言,實在難以勝任。
不過生活里也偶爾會有小彩蛋。
燕棠每次收銀的時候,都會遇上那位白皮膚的高個子男孩兒。
他總是戴著棒球帽,有時候還戴口罩,一身寬松的衛衣長褲,但能看出結實隆起的胸肌和臂肌的輪廓。
有的人哪怕打扮低調,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夠引人注目,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
那男孩兒只固定買香蕉和牛奶兩樣商品,都挑進口最貴的那一檔,久而久之,燕棠都記得結賬的價格,對方好像也是一樣,仿佛有了一種萍水相逢的默契。
燕棠偶爾會跟帽檐遮掩下的那雙眸子對視,從而生出一種對方在觀察她的錯覺。
一個普普通通的收銀員有什么可觀察的?
她相信這的確是錯覺。
十二月底的最后一個周六晚上,是燕棠最后一次在超市的排班。那男孩兒又來了,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打扮。
掃描儀在結賬時又突發性失靈,燕棠舉著儀器對著手機上的支付寶二維碼努力嘗試,一不小心看見了屏幕上正接連不斷跳出微信英文消息。
她愣了一秒。
發消息的人微信名是Grace,女孩子的名字。
「為什么又不理我?」
「人呢?」
「我要生氣了!」
那點兒欣賞帥哥的興致忽然就散了。
滴一聲,終于掃上了。
燕棠扯過小票遞給他,迅速地移開目光,扭頭喊:“下一位!”
失去了來之不易的一點樂趣,她精疲力盡地下班后,又不幸在商場門口碰見了楊一舟。
“你怎么來了?”
“我給你發了微信,說要過來接你。你最近怎么總不回我?”
楊一舟應該是剛從實習的地方過來,羽絨服里面是一套像模像樣的西裝,外頭背著雙肩包,頭發用發膠梳了個不怎么高明的發型。
燕棠微微皺眉,“工作的時候看不了手機。”
“早就說了這個工作不行,做收銀員像什么話呀,你好歹是個大學生,說出去不覺得丟臉?”他自以為和燕棠已經很熟悉,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你這是職業歧視。”
“現實就是這樣啊。”
其實楊一舟對燕棠很滿意——學歷過得去、長得順眼,甚至越看越漂亮,可惜就是沒有上進心。他一是希望她再努力找個好工作,二是要打消她回南市的念頭。
“我家里已經在北京買了一套房子,這樣我們就不愁住了。等領證之后,你家可以出裝修費,我把你的名字也加在房產證上。我們畢業后至少都能拿一兩萬的工資,最好是兩萬,每個月共同往家庭賬戶里存五千用于日常花銷,生活會很輕松,如果你不想做家務,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偶爾找個阿姨來搞衛生......”
他說得很順,大概已經想過很多遍。
燕棠站定,轉向楊一舟,“你的規劃很不錯,但我家都是男人做家務。如果你給我付兩萬的月薪,我倒不是不可以考慮接受這個清潔類offer。正好一舉兩得。”
她身后是一扇極簡工業風的大門,灰沉的水泥墻面上掛著燈管拼成的“S Monster 格斗俱樂部”,一旁立著棵黑森森的樹。
寒風卷過,冷厲得仿佛是從西伯利亞吹來,把那樹吹得一晃,露出坐在后頭椅子上的人影。
燕棠不經意間一瞥,發現竟然是那個買香蕉和牛奶的男孩兒。他正咬著牛奶吸管,目光朝這里看來。
她煩悶地收回視線。
楊一舟也不高興了,還在說著:“我是為你好啊,你怎么說話總是帶刺啊?”
那位站在角落里看戲的仁兄終于喝完了牛奶,拿著空牛奶盒走過來。
準確來說,是走到她和楊一舟身邊的垃圾桶處。
這回燕棠終于看清了他的長相。
淺棕發,大眼睛長睫毛,媽生盒鼻,比多數女性還白嫩的皮膚,跟真人版BJD娃娃似的。
眉眼間還很青澀,大概是十**歲的年紀。
對方注意到她視線,朝她瞥過來。
長睫垂下,半遮住眸光,視線仍然直白、強烈。
燕棠有一種被鎖定的錯覺,下意識轉頭避開他的視線。
街道冷寂,暖調的燈光自上而下灑落。
她的身體被對方拉長的影子密不透風地裹住。
這影子遲遲未動,那人就這么站在她身邊,存在感極強,令人難以忽視。
燕棠沒有給人看笑話的癖好,不想爭辯了,踢了下腳下的石子:“反正以后你別來找我了,不需要你送我回學校。”
“你不至于吧。”
楊一舟見有別人站在這里,也不想多說,伸手準備把燕棠拉走。可他剛抬手,就被旁邊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扣住了手臂。
看上去不過是松松一握,偏偏力道大得驚人。
那突然插手的外國男孩兒緩緩開口,話卻是對燕棠說的——
“你的男朋友真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