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突然變大,檐角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碎的水花。云逸望著少年濕透的衣袖,想起自己初到帝都時,在破廟中裹著稻草御寒的夜晚。他招來小二,加了盤醬牛肉和一壇女兒紅,酒壇上的“醉仙居”字樣讓他想起青兒——那個總說“刀客也該嘗嘗甜頭”的女孩。
“吃完去天刀門找莫白堂主,”云逸將一塊碎銀按在唐海掌心,銀錠上的狼首徽記硌著少年的虎口,“就說需要能打造「暴雨梨花弩」的匠人。”他頓了頓,從腰間解下一枚青銅哨子放在桌上,“這是「夜梟令」,遇到危險就吹——三長兩短,是天刀門的緊急支援信號。”
唐海愣在原地,望著桌上的酒肉和哨子,忽然紅了眼眶。他抓起牛肉塞進(jìn)嘴里,淚水混著酒水滑落,卻在咽下后露出傻笑:“小人曾在滄州見過天刀門的刀客,他背著受傷的百姓跑了三里路,刀刃上的血都凝成了冰……”他抹了把臉,“從那時起,小人就想給這樣的刀客打最利的刃。”
云逸起身時,窗外的狼首旗在雨中獵獵作響。他拍了拍唐海的肩膀,感受到少年因激動而繃緊的肌肉:“記住,天刀門的刀刃不是用來炫耀的,是用來劈開黑暗的。”走出酒樓的剎那,暴雨傾盆而下,他握緊破云刀,刀鞘上的星隕鐵紋路在雨中泛著冷光,與唐海眼中的火種相互映照。
雨幕中,唐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少俠!等小人鑄出第一把機關(guān)弩,定要刻上您的名字!”云逸回頭,看見少年站在酒樓門口,工具箱在肩頭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狼首哨子系在腰間,像枚新生的種子。他忽然輕笑,想起劉宇軒師伯說過的話:“江湖的傳承,就是老刀客給新刀客遞刀柄的瞬間?!?/p>
而此刻,他正將這柄名為“希望”的刀柄,遞到了一個懷揣火種的少年手中。雨聲漸猛,卻掩不住遠(yuǎn)處演武場的刀兵相交聲——那是天刀門的弟子們在雨中練刀,也是江湖永遠(yuǎn)不會熄滅的心跳。
唐海將最后一塊醬牛肉狠狠塞進(jìn)嘴里,腮幫子鼓得像塞滿棉絮的布袋。油漬順著他粗糙的下頜線蜿蜒而下,在打著補丁的衣領(lǐng)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卻渾然不覺,只顧著用袖口粗魯?shù)啬税炎臁>谱泔堬柡螅麗芤獾卮蛄藗€帶著肉香的飽嗝,震得腰間的工具箱都跟著輕晃,里頭的零件相互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叮當(dāng)”聲,像是迫不及待要展露鋒芒。
少年忽然挺直脊背,胸膛高高挺起,眼中閃爍著熾熱的光芒,仿佛整個人都被重新鍛造過一般,周身散發(fā)著精鐵淬火后的銳利氣息?!吧賯b盡管把心放進(jìn)肚子里!”他的聲音洪亮而堅定,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張狂與自信,“我八歲那年,就能捧著《天工開物》看得如癡如醉,那些晦澀難懂的機關(guān)術(shù)圖解,在我眼里就跟孩童的圖畫書一樣簡單!十二歲時,我親手鑄出第一把匕首,刀刃鋒利得能削斷發(fā)絲,連師父都驚嘆我是百年難遇的鍛造奇才!”說到激動處,他猛地一拍腰間的工具箱,金屬碰撞的聲響清脆如鳴,“這頓飯的恩情,我唐海銘記于心!日后定要用十倍、百倍的機關(guān)暗器來償還!”
云逸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意,將剩余的酒緩緩倒進(jìn)陶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打著旋兒,倒映出跳躍的燭火,宛如流動的晚霞?!澳弥髂侨耍騺碇徽J(rèn)本事不認(rèn)人,”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帶著久經(jīng)江湖的沉穩(wěn),“只要你有真才實學(xué),自會在天刀門找到一席之地。”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塊刻著狼首暗紋的木牌,狼首的雙目炯炯有神,仿佛隨時都會破空而出。木牌邊緣還殘留著細(xì)微的刀痕,那是歲月與戰(zhàn)火留下的印記。
唐海伸出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木牌。當(dāng)他粗糙的指尖觸碰到云逸掌心的瞬間,兩人都微微一怔——那掌心厚厚的老繭,是同樣握過鐵錘、歷經(jīng)鍛造之人才能懂得的勛章。這一刻,無需言語,他們已然心意相通。
待唐海背著沉甸甸的工具箱,步伐堅定地消失在雨幕中,云逸才悠然自得地端起青瓷杯。杯中的碧螺春早已沒了熱氣,茶葉沉沉浮浮,卻仍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清幽的香氣。他望向窗外,雨勢漸漸減弱,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節(jié)奏,恍惚間,那些水珠竟化作滄州城破那日的血滴,混著雨水在記憶里翻涌。
結(jié)完賬走出酒樓時,一道金色的光芒突然劃破厚重的云層。天邊的晚霞如同被點燃的火焰,將遠(yuǎn)處天刀門的狼首旗染成耀眼的赤色。旗幟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天刀”二字在霞光的映襯下,宛如燃燒的烈焰,昭示著這個門派的威嚴(yán)與不屈。
踏著滿地碎金般的夕陽,云逸朝著青木山莊走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座巍峨的城池宛如一座沉睡的巨獸,朱紅的宮墻在暮色中泛著深沉的光澤,蜿蜒數(shù)里,氣勢恢宏。飛檐斗拱間,歸巢的寒鴉發(fā)出聲聲啼鳴,為這靜謐的場景增添了幾分生機。他穿過九曲回廊,腳下的漢白玉石階雕刻著精美的蓮花紋樣,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歷史的畫卷上。藥香與檀香交織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醫(yī)圣谷特有的味道,讓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不自覺地放松下來。這里既是救死扶傷的圣地,也是江湖紛爭中的一片寧靜港灣,承載著無數(shù)人的希望與寄托。
云逸跨過正廳門檻時,鎏金獸首銜環(huán)門釘在燭火下泛著幽幽冷光。檀香混著沉香屑的氣息撲面而來,案上博山爐中正騰起云霧狀的青煙,宛如一幅流動的水墨。劉宇軒師伯與墨袍中年人對坐在紫檀雕花榻上,烏木茶案上的鎏金茶具折射出細(xì)碎光芒,青瓷碗里的枸杞隨著茶湯晃蕩,時而沒入琥珀色的茶水,時而浮起,恰似云逸此刻起伏不定的心境。
"逸兒回來了。"劉宇軒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淀的溫和,他放下描金茶盞,月白道袍上的竹葉刺繡隨著動作微微舒展。老人鬢角霜白,腰間青竹玉佩卻依舊瑩潤,每一次晃動都撞出清越聲響,與廳外廊下懸掛的銅鈴遙相呼應(yīng)。云逸注意到師伯指節(jié)上的羊脂玉扳指,溫潤的光澤里隱約可見幾道裂紋——那是早年與魔教長老交手時留下的痕跡。
"見過師伯。"云逸抱拳行禮,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墨袍中年人。對方身著蜀錦暗紋長袍,衣擺處繡著若隱若現(xiàn)的流云紋,腰間羊脂玉牌雕著古樸的饕餮紋,邊緣還嵌著金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小指上的翠玉扳指,在燭火下泛著幽光,與劉宇軒的舊玉扳指形成鮮明對比。此人坐姿端方,卻又帶著幾分慵懶,舉手投足間似有云霧繚繞,讓人捉摸不透深淺。
"門派事務(wù)可還順利?"劉宇軒捻著花白長須,茶案上的鎏金茶匙隨著他的動作輕叩茶盞,發(fā)出清脆聲響。云逸下意識摸向袖中的狼首徽記,金屬的冰涼觸感讓他想起昨日演武場的場景:新弟子們握著粗制木刀,甲胄是用繳獲的魔教皮甲改制的,補丁摞著補丁。
"不瞞師伯,如今真是捉襟見肘。"云逸苦笑,想起庫房里見底的糧缸,"新招的三百弟子還穿著單衣,機關(guān)術(shù)工坊每日消耗的精鐵能堆成小山。前日粥棚斷糧,還是莫堂主典當(dāng)了自己的佩刀才解了燃眉之急。"他的聲音漸低,廳外突然傳來一陣風(fēng),吹得紗帳輕揚,燭火也隨之明滅不定。
劉宇軒頓時了然,撫掌大笑:"我當(dāng)是什么事,原來是找?guī)煵蚯镲L(fēng)來了!"老人笑得眼角的皺紋更深,道袍上的竹葉仿佛也在跟著晃動。云逸挺直腰桿,眼中閃過狡黠:"師伯上次見面,連杯拜師茶都沒喝我的。若能賜下十萬兩銀子,讓天刀門的弟子們吃上飽飯,穿上鎧甲,這份恩情,逸兒沒齒難忘!"
一直靜靜品茶的中年人突然劇烈嗆咳,茶水噴在波斯地毯上,暈開深色痕跡。他手忙腳亂地用繡著金線的帕子擦拭,卻掩不住眼中的笑意:"好個天刀門主,開口便是十萬兩!這等氣魄,倒讓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蒼梧......"他忽然頓住,目光饒有興致地打量云逸,像是在看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難怪楚天風(fēng)總說,云家小兒不可小覷。"
劉宇軒的笑聲震得梁上銅鈴叮咚作響:"好個獅子大開口!十萬兩銀子,夠買下半座城了!"他話鋒一轉(zhuǎn),眼中滿是欣慰,伸手拍了拍云逸的肩膀,"不過你這股子敢想敢做的勁兒,倒真有幾分你師父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想當(dāng)年,他為了給滄州百姓討回公道,可是單槍匹馬闖過魔教總壇......"老人的聲音漸漸飄遠(yuǎn),帶著對往昔的追憶。
廳外夜色漸深,云逸望著師伯和中年人相視而笑的模樣,忽然覺得這鎏金茶具、波斯地毯都不再刺眼?;蛟S,這就是江湖——既有刀光劍影,也有溫情暖意;既有囊中羞澀的窘迫,也有絕處逢生的希望。